第10章 逃避可耻但有用(三)

旁人对灵殿门前发生的事无知无觉,其一是今日唯此间学子需要授课,其二便是朔榕元君此刻不在自己房中,而在更高处、三千阶之外的心殿。

玄离自回阁之后就被朔榕塞进书房,通宵达旦,昼夜无休,若非堂堂阁主不在宴席露面委实说不过去,怕是连当晚唯一出门的机会都没有。□□横于身侧,朔榕环臂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然而相处多年,玄离深知她这模样是真心动了气,哪敢再嬉皮笑脸赖账?只得在心底叫苦连天,从堆积如山的案牍里抽出一本一目十行,笔毫吸饱墨勾勾画画留下批注,全篇阅毕再另取纸张草拟答复,最后加盖私印算作了结。

眼瞧一座山丘层层削砍,墨汁禁不住耗用,很快见了底。他刚欢喜地撂笔起身,朔榕似有所感般睁眼,眉梢轻轻一挑,抢先摁住砚台,皮笑肉不笑道:

“不劳阁主大驾,我这就去研墨。”

这便是不批完文书不能出书房的意思了。玄离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慢吞吞坐回榻上,兴叹之余随手抽出几本,忍不住絮絮叨叨评论:

“上清派说钱塘江有鱼精作祟,吞没过往船只。”

“已经大卸八块炖汤了,肉质鲜美。”

“有人在景室山开宗立派?”

“散修开设道场罢了,已遣人送上贺礼。”

“人皇横征暴敛筑浮山堰……”

玄离的目光在浮山堰这一本停住,短短几行小字,竟许久不愿移开。见他举止反常,朔榕放慢研墨的动作,凑过去扫几眼内容,终于想起来是哪件事,哦了一声。

“凡间水患,闹得比较大。我让弟子设法施粥救灾,又向南枫讨了几个治疫病的药方加进去,确实成效显著,日后兴许可以沿用此法。”

他一顿,偏过头打量女郎,斟酌道:

“可曾听闻什么妖异?”

“妖异?”朔榕翻个白眼,“那可就太多了。”

她搬出一摞文贴,“这是控诉狼族屠杀首阳山的,想请五阁对妖界施压”;再甩出几本,“这是称颂化天阁讨伐狼族为民除害的,废话连篇”;最后掏出一册竹简,“这是指责化天阁对狼族赶尽杀绝的,希望你出面和文铎交涉”。

桌案上重新堆得满满当当,玄离率先拿起竹简展开,半晌,又面色平静地将其卷回原样。

“果然是白鹿尊者。”

“鹿尊毕竟曾经为妖,虽已成仙,但更偏袒妖界也在情理之中。”

“偏袒。”他重复一遍这个词,手持书简轻轻敲打掌心,抬眼与朔榕对视,“你也这样认为?”

“狼族举兵致使首阳派覆没,这点毋庸置疑,伏罪乃天理昭彰……”女郎原本语气郑重,说话时却逐渐皱起了眉,“不对,你是不是知晓什么内幕?”

玄离略作沉吟,缓缓道:

“只是有所怀疑。阴山一带水草丰茂,物产极盛,狼族世代居于此地,千年来从未做过出格之事,为何偏偏要在十年前血洗首阳?”

“妖族行事,恐怕不能以常理揣度。”朔榕摇摇头,显得不太认同。

“既如此,劳烦你给南枫递个消息,邀他明日来阁中一叙,他见过的人多,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好。”朔榕下意识应声,作势要出书房,突然又几步退回来盯着他,面容骤然冷峻,“若是让我发现你没处理完事务趁机偷跑——”

玄离正撩袍准备起身,听见这话蓦的僵住,旋即尬笑着坐回原处,苦哈哈地提腕研起墨来。

……

心殿书房的烛火又燃了一夜,和着晚风虫鸣,偶尔“噼啪”炸开一朵灯花,而后静默下去悄然无声。铜壶刻漏,月落星沉,夜幕悄悄褪去,熹微晨光之中忽然泄出一抹霞光,刺破山间未消的薄雾洒落光辉。

最后一笔恰在此时收势,玄离直起身捶了捶腰,手指一勾,瓷盏中迅速盈满清水。他漫不经心地搅动这根劳苦功高的笔,转脸看向对侧,顿时语塞。

那端不知何时多了张几案,沙盘置于其上,拇指大小的石刻兵卒随地势起伏散布。几个时辰前尚且神采奕奕的人,正枕着堆成丘陵沟壑的金砾酣然入梦,连□□掉在地上都未曾察觉。

明明说要监督他彻夜批阅文书,自己倒睡得香。

“醒醒,天亮了。”

手指微动,朔榕睡眼惺忪,支起身子打个哈欠,久卧的腿随之伸展开。咣铛一声响,这一脚踹到了案足上,沙盘洒出大半金砾,行阵标识乱作一团。

她迅速施法将大小物件聚拢起来,不由分说一概往腕部奇印里塞,随后故作掩饰地清清嗓子,瞧见玄离正将洗净的笔挂回木架,立刻来了精神。

“都批完了?”

“已分类归置妥当。”

“游刃有余啊,”女郎摸着下巴,“看来阁中事务虽多,但以阁主之能,想必一人即可……”

他急忙打岔糊弄:

“你看,事情处理完了,赔礼也献上了,这件事能否就此打住?”

“呦,在外逍遥时可曾想过今日?这些年我和楚姊姊事无巨细,劳心又劳力,留给你的量不足十之一二。若非还知道隔三差五来封信,此刻你牌位已经摆进先祠了。”

那谢谢你高抬贵手?

玄离默默腹诽,却不敢吱声,唯恐朔榕当场翻脸把他从心殿扔出去。正愁如何应付,他忽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靠近,顿时如获救一般长舒口气,话锋陡转——

“南枫到了。”

旭日东升,翔鸟飞掠,赤金烟霞舒展于天际,如鹤氅,如狐裘。一人乘风而来,蜜合色纱衫经曦光映衬,远远望去与杏红别无二致。可谓是:眼似月下潭,眉若垂枝柳,绛唇一点朱颜色,未染铅华肤皎然;袅袅复亭亭,惊鸿照孤影,九皋长鸣路漫漫,分云回雪赴瑶台。

如此仙姿玉貌,若让不知内情者去瞧,如何能不赞一句“窈窕淑女”?却见朔榕倚在窗边懒洋洋招手,来人报之以一笑,熟稔绕进书房道了声早,嗓音清亮,竟是个标致的儿郎。

“你怎么从东边来?”

“新炼了一批丹药,顺路给人捎去,没误事吧?”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最后几本文书怕不是连墨迹都没干。”朔榕出声揶揄,话音刚落,这美人郎君配合着点头,“也难怪,总归欠了那么多账,我本以为还需些时日,这般神速已是难得。”

玄离夸张掩面,作痛心疾首状,忧郁叹息。

“你们喋喋不休有完没完?尤其是南枫,说好下次见面给我捎丹华酒?”

南枫对这套耍赖把戏见怪不怪,只是环起双臂睨着他。

“酒虽带了,可丹华乃我阁秘藏,须取百余味药材封入罐中,耗费七七四十九日……”

彼此太过相熟便是这般不好,他甫一开口,玄离同样猜出了接下来那几句说辞,假笑打断:

“直说吧,这次要什么?”

“找你打听点消息。关于狼族,你知道多少?”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玄离扬起眉梢,不假思索地将昨日与朔榕的谈话尽数告知。南枫听罢,迟疑一阵,道:

“白鹿尊者也给我来了信,言说狼族鲜少离开阴山,不知为何会与首阳派结怨。此事蹊跷,恐怕另有隐情。”

“这是第二个疑点。旁人或许认为狼族罪孽深重,欲除之而后快,可你我皆知文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既然动机不明,那便更应该查清原委依罪定罚,灭族之举有悖于常理。”

“莫非是失手所为?”朔榕适时插话,“他那一剑可开山裂地,狼妖又素以忠勇闻名,若其族誓死不降,不慎伤及无辜倒也说得过去。”

“失手?”玄离嗤之以鼻,“遗骸遍野,积血成河,门下弟子竞相攀比以邀功,老弱妇孺无一幸免——他分明是杀无赦!”

“当真?!你亲眼见到了?”朔榕惊愕不已,进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十年前仓促离阁,是要赶去阴山阻止文铎。”

“当时……”

他正欲作答,忽听殿外传来弟子的高声通传:

“禀阁主,化天阁阁主文铎仙君及少主景衡求见,现于山门外等候。”

三人即刻交换眼神,玄离最是面色凝重,嘱咐将其引至正堂稍候,自己则披衣起身。弟子应声退下驾云而去,全速一去一回,顷刻间必返。朔榕正因方才的谈话而气恼,此刻听闻当事人之名心烦意乱,嘁了一声,小声嘀咕:

“怎么偏偏这会儿上门?自诩博文约礼,怎的来访不递名帖。”

“五阁相交一贯如此,如今反认为不妥,只是因为你心意变了。”南枫仍是笑吟吟的,却在席上安坐如山,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既然人家是来找通灵阁之主的,我就无须去了吧?”

“二十坛丹华酒,三十瓶生肌膏,四十包补气丸。”

真敢漫天要价啊!南枫牙酸得咧咧嘴,刚准备反唇相讥,却见玄离收敛起玩笑之色,凝重道:

“同去吧,或许还需要你们配合我演出好戏。”

有点水的一章,最近实在太累了,等接下来几天会好一些。

争取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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