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逃避可耻但有用(四)

茫茫秦川,峰峦叠翠,群岭拱卫一山岳居于北斗之尊,世人可望而不可即;因其终年覆盖皑皑白雪,故命之为“太白”。

千年万岁,不乏王侯将相及风流名士慕名造访,樵夫猎户亦仰赖诸山维持生计,然而终无一人可寻路登临顶峰——此乃浊骨凡胎不识道法显迹之故。若换作有修为傍身的人去瞧,但见太白山灵气充盈、仙韵悠长,泽日月星辰之光华,钟**乾坤之隽秀,生生不息,万世相传。

山腰立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斑驳纹路形似“通灵”二字。一条青石梯蜿蜒通往入云处,每行三千阶,可见古朴殿宇及所属馆轩楼阁,前后三进,格调相仿,细微间可见稍许不同,概历任掌事喜好殊异所致。路尽于顶,阳坡渐缓,苍苍松柏难掩心殿巍峨,端的是四阿威仪重檐高耸,雕栏玉砌复道萦纡。

当下四扉齐开,堂中西席高榻上端坐一人,朗目疏眉,形貌俊伟,通身的浩然正气,绛色衣袍呈一幅刺金山河图,两肩各绣飞龙。另有面容不足弱冠的少年立在他身后,发髻高高束起,身形挺拔如竹,通身清贵之气,所谓谦谦君子不过如此。

奉命迎送的弟子们服侍左右,皆屏息凝神不敢冒进,生怕冲撞了贵客,一时间殿中悄无声息,寂静得令人惶恐。

忽听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爽朗大笑:

“久等——”

玄离姗姗来迟,招手屏退旁众,从容步入席中坐北面南;朔榕拱手见礼,径直走向他对位;南枫像是在自家一样,闲庭信步落于东侧,显得很是轻慢。来客也未曾起身,仅仅颔首致意,倒是他身后的少年略退半步,恭敬伏地下拜。

玄离抬手扫出一股柔劲扶他起身,少年怔愣一瞬后立即会意,改向三人长揖,礼数周全,进退有度。

“难怪院子里喜鹊成群,原来是芝兰玉树光临寒舍。文铎,你去哪儿找了个好徒弟?”

“言过其实,你逢人就夸的习惯真是一点没变。”文铎昂起头,面色平淡,“还不快来拜见通灵阁阁主。”

少年又是一揖,嗓音清朗如山间溪水,不徐不疾,悦耳动听。

“晚辈景衡,见过诸位前辈,请仙君、元君安。”

“景氏?”玄离轻咦一声,“莫非是高阳后裔、祝融八姓之首的那个景氏?”

“非为门楣荫蔽。这孩子自幼便寄养在我座下修行,前些日子刚过十五岁,干脆给他加了冠正式拜师,现在是我阁少主。”

“你收徒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下可好,我身上连个拿得出手的物件都没有,诚心损我面子不是?”他佯怒嗔笑着在袖中掏了一阵,摸出枚水润剔透的玉环,双面雕饰四灵纹,外围凹凸不平形似鱼脊,“‘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个勉强算是见面礼,改日我得了空闲定会再登门道贺。”

景衡双手接过玉环,风度翩翩,不卑不亢说着道谢的祝词。文铎矜持微笑,反驳道:

“我特意挑选得力弟子给你呈递请柬,你没有亲自到场不说,还来怨我?好不逍遥自在!贺礼我已经收到了,真是辛苦朔榕,替你内外操持这些。”

“咳,这是嫌我被斥责得不够,你也要来踩一脚?说好啊,通灵阁归通灵阁,我自己这份迟早备好给你送去,一言为定。”

恰巧有弟子来添热水,朔榕揽下弄茶分羹的活儿,南枫觑一眼旁边那两人,收回视线默不作声,仿佛一心都扑在这半盏浮着花瓣的热汤上。玄离道谢后接过花茶,面上仍是不正经的嬉笑,状似无意间发问:

“一大早来找我就为炫耀徒弟?你也忒欺负人了些。”

“喜欢就去收一个,少主不立则师门不宁。你这里清净,我阁中那些老家伙可是异常聒噪,三番五次吵着往我门下塞人,亏得景衡天资聪颖根,这才能堵上他们的嘴。”文铎终于露出些许常人会有的神情,半是无奈半是得意,眉眼分明是舒展的,“我去赴青城派门主以棋论道的约,听说你终于肯回阁就顺路来拜访,不欢迎?”

“无事不登门,你哪次找我是纯粹为了叙旧?”

“你真是……半分颜面都不给我留。此去人间,所见所闻,如何?”

“乱世无望。”

“当真?三百年已过,竟不见丝毫起色?”文铎大吃一惊,又接着追问,“上次你曾提起凡间出了位少年帝王,文武兼长颇具气度,怎的没有成就一番伟业?”

“急于求成,数次北伐接连败绩,以至虚耗国力朝堂不稳,终遭亲子反叛逼宫。王权富贵么,呵,能有多少温情,父子兄弟相残倒算不上稀罕事。”

抿了口茶汤神色淡然,玄离稍稍挑起眉梢,声音仍旧不疾不徐。

“后来北边倒是又出了个小皇孙,承袭国祚时不过龆龀之年,理应是位贤主;奈何天不如人意英年早逝,子孙又是不成器的,把家业败得七七八八。如今南北皆是苦苦支撑颜面,实际上已经烂到了根里,无处着手。不知是何等圣明的人皇才能收拾这盘残局。”

他说得轻巧,仿佛世间种种尽是镜花水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文铎默然,而后叹息。

“我遣派门下徒众宣扬正道惩恶扶善,或降妖除魔,或布施优裕,归来时皆称‘此地安好’、‘诸事顺遂’,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听到几句实话。化天阁毕竟居于海外,又困于六界事务繁多,纵使有意顾虑人间也力不从心。还得劳烦你多走动查探消息,财货法宝,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便是。”

“事务繁多?怕是妖界忌惮化天阁跋扈行事,陡生疑心人人自危,转而谋划合纵以抗衡仙界吧。”玄离睨他一眼,神情渐冷,“若我所料不差,狼族应当一个活口都不剩?为什么?”

文铎垂眼摸索着杯壁。

“图穷匕见呵……”

“回答问题。”

“你又何来立场指责我?听我阁中弟子说,当日是你杀了狼后,还带走其尸身?”

玄离骤然拔高声音,上身前倾,极其严肃地逼视他。

“我杀狼后,是因其贵为一族之尊,理应为首阳派惨案负责。可滔天大祸,惩办主谋便是,旁人何辜?难道与行凶者同族便是死罪?”

“飞来横祸举派受戮,首阳山何辜?况且狼族上下同心同德进退如一,老幼残弱皆受其利,你怎知洗劫首阳非全族所愿?不让其偿命,无以告慰亡灵警示天下。”

“文铎!不查明原委急于动手,不经会审草草定罪,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你从前最恨这般!此处没有外人,你实话实说——”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天下太平。”

二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至极,仿佛下一刻就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恰在此刻,忽闻“哗啦”一声脆响,几方视线齐齐扫过去,原是南枫失手打碎了琉璃盏,吸饱水的菊花散在地上很是可怜。

他笑眯眯道句抱歉,伸手去捡那几瓣碎片,朔榕翻个白眼咕哝着,俯身帮他收拾残局。

文铎回过头轻叹一声,语气率先缓和下来。

“虽然入了夏,但当日一战后阴山以北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我率众退出其界,却见一座法阵拔地而起,将数百里疆域庇护其中,阵法之诡谲无人能破。狼族能在北地屹立千年,恐怕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简单,尚有余孽存世也说不定,你若执念于此,就亲自去看看吧。”

“哈,连你都束手无策的阵法,我能有什么眉目?万一真有狼族幸存受此庇护,岂不是便宜了你……”

“启禀阁主,西席先生黄石公、骨殿掌事楚夫人及其子楚林有要事求见。”

殿内寂了一瞬,玄离强压下心绪,甚至吝啬于再多看文铎一眼,转而高声请门外候传者进来。三人慌慌张张迈入堂中见礼,须发皆白的老者向前一步,满面愁容长揖不起。

“阁主,老仆失职,您刚带回山的那个女娃不见了。”

“安陵?”玄离愕然,“出什么事了?”

楚仪清狠狠拍上幼子的背,楚林往前一扑,下意识将包扎好的右臂平举在胸前,顿时抽噎起来。他断断续续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越说越激动,待讲到舞弊时悔得抬起左手猛抽自己。虽已知晓原委,但再听一遍楚仪清仍然怒不可遏。她抽出长鞭,嘴里叫骂着抡起胳膊要打,唬得楚林哀鸣一声连滚带爬躲闪。

然而就在鞭子即将落下的刹那,一道水雾屏障骤然在他身上凝实,“铛”的闷响与噼啪破空声齐发。软鞭回弹,打在梁柱上绕了几圈才卸下力道,惊魂未定的男孩瘫软跪地,脚边还落了枚袖箭。

朔榕上前拾起袖箭,把楚林捞起来护在怀里,数落的话尚未出口,玄离挥散水雾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望向一旁的黄石公。

“派人去找了吗?”

“已经命人四处搜寻,可至今音讯全无,不得已只好请您出手。”

“小孩子而已,能跑出多远?”朔榕打着圆场扭头去看他,岂料他凝神感知片刻后缓缓摇头,长吁一口气。

“找不到,按她的脚程恐怕此刻已出了太白境内,我……”正欲迈下高座,南枫忽然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他顿时收住步伐抿起唇,目光四下搜寻着,“楚夫人,其他事情稍后再议不迟,烦请你选一些宽厚温和的弟子搜山,尤其留意山涧溪水附近有无痕迹。”

妇人自知失礼,绢帕绞在手里屈身谢罪,领命将要退出堂外。却听角落里传来一道声音:

“晚辈已通晓御风要诀,往来方便。仙君若不嫌弃,请允许我参与搜寻,以报馈赠玉环之恩。”

说话之人正是安静陪立在文铎身侧的景衡,他上前一步作揖自荐,目光清澈,极为诚恳。玄离瞥向文铎,见后者闭目养神无动于衷,稍加思索便点头应下。

“也好,随我们议事的确沉闷无趣,劳烦你走一趟了。”

“仙君有恩在前,晚辈义不容辞。”

少年长揖告退。

玄离,文铎,两个最难写的人凑在一起演对手戏,我头都要秃了。

还好,下一章把安陵拉出来溜溜,应该会稍微轻松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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