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色长安(二)

次日傍晚,有弟子前来通传,称郦姜已归山门,阁主请客人移步到心殿相见。少年似是彻夜未眠,神情恍惚,还礼时摇晃着险些没站稳,安陵伸手拉住他,实在不怎么放心,便也跟着跳上云团。

他们抵达山顶,郦姜早已候在殿中,不待云团落稳,她大叫着“三弟”扑上前抱住少年,两只手反复触摸着他的脸庞,像哄幼儿一样搂着他的背发出“哦哦”声。

“长这么大,都快认不出来你啦,怎么瘦成这样……别哭啊,孝友,别哭,姊姊在这里……姊姊在……”

“姊姊,长姊——”

毕竟只是个未加冠的孩子,郦孝友早已泣不成声,手紧紧攥住长姊的衣袖。待她颤声询问家中出了何等变故,他再也扛不住,噗通跪倒在女郎怀里,嚎啕大哭。

“父亲,大哥和二哥,还有二叔、三叔,都亡故了。郦家要没了。”

郦姜眼神发虚,指尖绞紧他身上新换的弟子常服,喘息又沉又急,脸色越发苍白,忽然两眼一翻昏厥在地。

“师妹!”

“师姐!”

“阿姊……”

众人急忙施救,掐人中、度仙气、开窗户,七手八脚乱作一团。安陵的呢喃淹没在人群中,她怔怔看着,目光一转,冷不丁注意到奋力往女郎身边挤的郦孝友,当即上前把人拽开防止添乱。

自始至终,仙者端居高位,双手掩在袖中,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不久,郦姜在同门的关切中苏醒过来,女孩手劲一松,少年立刻冲过去抱住长姊,姐弟二人啜泣着紧紧相拥。等他们哭得差不多了,玄离终于睁眼发话:

“无关之人都出去吧。”

诸弟子先后告退,安陵拿不准自己该留该走,扭头去看玄离;见后者神色如常,目光从她身上轻飘飘掠过,她便有了答案,主动挪到女郎身旁站定。

“君虽为家事而来,但事涉我门中弟子,我有必要知悉原委,请见谅。”

“尊者客气,多谢尊者准我姐弟团聚。”少年将郦姜交给女孩,朝上座恭敬施礼,“家父永宁伯乃当今御史中尉……”

考虑到仙家对庙堂之事可能不熟,少年语速缓慢,仔细解释着。安陵支起耳朵听,对官职称谓连蒙带猜,勉强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凡间有人叛乱,朝廷派征西将军萧寅出兵围剿,但两军在关中一带相持不下,已经拖延许久。两个月前,姐弟二人的父亲郦伯被拜为关右大使,奉旨赴长安犒劳王师,却不料在长安城郊被叛军截杀,与其随行的郦氏族人无一幸免。

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为国捐躯,大义当前,郦氏与有荣焉。但接下来的事越发蹊跷:朝廷中隐隐传出流言,说萧寅有谋逆之心,唯恐被朝廷派来的使者看出什么,故而先下手杀死郦伯,又嫁祸给城外叛军。流言甚嚣尘上,连郦氏都不得不生出疑虑。

可偏偏这时,萧寅一封奏折递到洛阳,称已遣人为郦伯收敛尸骨就地安葬,请朝廷为忠勇之臣追加封赏。反观洛阳这边,郦伯之妻数次上奏求,请求朝廷另派使者扶棺回京,皆不允,连本应赐下的慰劳都借各种缘由推脱了。

郦氏嫡出男丁几乎覆没,族内混乱不堪,竟无一人能主持大局。因此,三子孝友孤身辞家寻找修道的长姊,想请她与自己以嫡传之身前往长安讨回父兄及族亲尸骸。

玄离嗯一声不作评价,转而问哭得梨花带雨的女郎:

“你意如何?”

郦姜拭去泪花,跪地膝行几步,在高榻前长拜不起。

“恳求阁主准我归家。”

“何时回山?”

通灵阁一向放纵弟子来去自如,她主动告假也只是出于礼数,为何阁主这次破天荒的要追问时间?郦姜想不明白,愣了一下,迟疑道:

“弟子许久不曾返乡,年关将近,想在家中多住些时日,明年开春再回来。”

玄离用一种慈悲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神色淡淡,颔首。

“准,路上小心。”

“弟子告退。”

郦姜再拜谢恩,郦孝友也朝仙者施了一礼,上前搀扶起女郎向门外走去。

落日西斜,姐弟二人拉长的影子投在地砖上,紧紧依偎着,像是以彼此作为最后的依靠。他们与站在堂屋正中的女孩擦肩而过,安陵便随之转过身,茫然地目送他们走出心殿,继而茫然地眺望云团融入余晖。天光黯淡,云层鸦青,大片阴影笼罩,像是蒙上双眼的乌绸,令人耳聋目盲。

倏地,听得噗一声微响,满室灯烛齐明,恍如白昼。

她偏头去看,玄离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她侧后方,两臂交叠,眼神中隐约有一丝怜悯。

“换一个吧。”

“我不换心法——”

“不是心法,”他摇头,“换个弟子与你同住。”

安陵呆了一瞬,紧接着莫名火起,嗓音变得尖锐,仿佛被这种怜悯深深冒犯了。

“阿姊又不是不回来,凭什么要换?我就在这里等……”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宣布,“不对,我要和阿姊一起去长安!”

玄离像对女孩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叹气。

“很危险。”

“阿姊会保护我。”

“郦家女郎自幼避世修行,论城府未必强于她这位胞弟;可那小郎君再聪慧,也仅仅是养在宅院中的名门公子罢了。你与其信任他们,还不如相信自己。”仙者又是一声长叹,“人呐,不经世事、徒长齿龄,心智并不会自行趋于完善,毕竟时间本身不意味着任何事。”

听到这句感慨,安陵眉梢微动,试探道:

“先生同意我去了?”

“你与郦姜平素以姊妹相称,于情于理,这一趟你该陪她。况且此事恐怕另有隐情,论熟悉人间,你去我放心。”

安陵兴奋极了,蹦跳着欢呼起来,正准备千恩万谢,仙者却摁住她肩膀冷不丁转折:

“但是——”

她扁扁嘴,不情愿但还算恭敬地听着。

“……罢了。”玄离似乎有话想说,但瞥到女孩戴在腕上的黑色珠串,却又什么都没说,而是翻手变出一根乌木簪卡入她发髻,“这簪子收好,有谁要害你就拔下来丢出去……自保为上,懂吗?”

小孩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不管听没听全,只一个劲点头。他语气越发郑重,全无玩笑之意。

“安陵,谨慎行事。”

安陵宣布自己也要随行后,郦姜点点头表示知晓,并没有反对。她才止住哭,眼睛红肿不堪,泪冲花了妆,在脸颊留下浅浅的胭脂色水痕。安陵看得心疼,像女郎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她揽进怀里哄,动作生涩笨拙,却温柔至极。不一会儿,女郎按着她的手臂挣扎起身,口中反复念叨:

“不行,孝友这孩子睡觉会踢被子,我得去看看他……”

“郎君已经长大了,哪里还像小孩子一样睡觉不老实?”诸如此类的对话已经发生过许多轮,安陵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宽慰越发纯熟,“早点睡吧阿姊,明日还要早起呢。”

“我如何能睡得着。”

郦姜苦笑,默默垂眸拭泪,偶尔发出几声泣音。须臾,她忽然又坐起来,掀开衾被踩着鞋就往外冲。

“万一住不惯怎么办?我必须去……”

“阿姊!”

怀中骤然一轻,安陵反应慢了半拍,没能拦住女郎,只徒劳跪坐在床上伸着手。她吸了吸鼻子,思虑再三,同样披衣起身,穿过那道洞门来到隔壁院落。这边的寝屋明灯正旺,柔和光晕将姐弟二人的影子剪在窗户纸上,人影面对面挨着,显得极为亲昵,像是在凑近了讲悄悄话,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句模糊的感慨。

眼瞧郦姜在里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安陵没有继续傻站着,而是折回自己的屋舍,取来提灯和钥匙出门往后山藏经室走。她找到一些记录凡间庙堂之事的书,就地盘膝坐下开始翻阅,直看到月上中天,终于抵不住倦意打着哈欠回房。

隔壁夜明珠的光还在亮,女郎仍没有回来。

她不再等,将乌木簪和珠串置于枕边,自己挑被子睡了。

翌日清晨,东方初染朝霞,天际处群星还未尽落,郦姜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女郎执意为父戴孝,哪怕通灵阁实在缺乏缟素,她也要裁剪白衣作服丧打扮。安陵苦劝无果,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阿姊,你听我说!此番郎君虽携带有伯府凭印,但终究不是朝廷签书委派的使者,若仅以忠孝之名前往,长安那边未必会认可。”

“为人子者,生不能报父母恩养,难道连请回父亲尸骨都不允许吗?我看谁敢阻拦!”

郦姜情绪激动,无论如何都不妥协,反而是郦孝友听完她的话若有所思,于是询问: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假借仙门之名。”安陵掷地有声道,“昨晚我拟了个方法,正要和郎君商讨……”

一番“如此、那般”的描述,听罢,少年眼神发亮,直呼妙计,连朝女孩拜了三拜。

“娘子真乃高人也!长姊,将依这位阿妹所言吧?”

这次郦姜轻轻颔首,没有拒绝。

安陵稍稍松口气,隐晦地望了少年一眼,神情复杂。

血色长安,这真是我目前为止写得最憋屈的篇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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