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血色长安(三)

冬日惨淡,尘沙漫天,官道上蒙一层细碎黄土,路两旁寸草不生。

一辆驴车自远方驶近,摇摇晃晃,像风中上下翻飞的枯叶。偏生这枯叶极为坚韧,仍飘摇着向前,周遭隐隐有一层光华流转——正是郦姜撑起的仙障。她身穿素净的云绸纱织端居在左,少年着缟衣陪侍在右,安陵则一袭弟子常服,坐在中央靠前处执辔驾车,有一搭没一搭地挥鞭子玩。

长安距太白山不过区区三百里,腾云驾雾只消须臾,然而有商定的计划在前,安陵认为不能冒进,三人便先赶往周边郡县购置仪仗。可此地连年征战何谈商市?花费三两碎银,最终只买到半老毛驴和拉货用的板车,勉强能用。

第一鞭挥下时她暗自嘀咕,这驴傻归傻,可比盗骊好驾驭多了。

驴车沿官道慢吞吞行进,距城池尚有十里路时,一队轻骑迎面疾驰而来,霎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平生第一次遇见这阵仗,女孩不由自主发虚,却深知面上不能露怯,于是勒紧缰绳,双目圆睁,颤着声憋出一句叱问:

“何、何人拦路?”

一人夹马叫喝:

“军阵重地,凡形迹可疑者,就地格杀!”

这喝声气势汹汹,安陵又是一抖,心里却盘算起来。她昨晚临阵磨枪翻阅了不少书,对行伍之事略有浅薄了解,迅速猜到这队人马应该是日常巡查的斥候,不必怕,却也需小心应付。谢氏怎么对待奴仆来着?她清清嗓子,绷起脸,忆着幼时见闻装腔作势斥骂:

“混账东西,仙女娘娘面前安敢造次?还不滚来拜见?”

唰唰——!

众人纷纷抽刀,兵刃出鞘直指驴车。毛驴受了惊,呃啊嚎叫着想逃,安陵大力一拽拢住辔头,持鞭那只手攥得死紧,提防任何可能冲上来的威胁。正当时,那层几乎透明的屏障光华大盛,精纯仙气萦绕,化作无形之鞭横空抽出。噼啪一道响,所有战马嘶鸣退后,还有两匹人立起来险些掀翻背上的骑者,驴车四周迅速清空。

郦姜轻盈立于板车,衣裙摇荡,披帛无风自动,指尖印诀泛着云烟似的白芒。郦孝友趁机贴近女孩耳后,压低嗓音说:

“演得太过了,像盗匪。”

“那跋扈仙童该怎么演?”

“收敛点就成。”

安陵眼皮一跳,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们用气音咬耳朵时,兵卒接二连三下马叩拜,为首者惶恐谢罪,颠三倒四地说着吉祥话祈求神仙宽宥。郦姜收功坐回原处,盘膝阖着眼,一副冷淡慈悲相,显得很是高深莫测。眼瞧成功镇住这些人,安陵悄悄在背后打手势,少年心领神会,起身呈上伯府凭印。

这是早些时候商议过的,郦孝友率先报上永宁伯府名号和姐弟二人身份,再由女孩拿捏腔调开口表明来意:

“永宁伯郦公有大德,今死于非命,娘子特来送其归根故里。”

领队不敢怠慢,立刻派出部下回城中通报,又令其余人等护送。毛驴摇头晃脑,在一众高大战马的簇拥下重新启程。

马蹄扬尘,官道黄沙弥漫。

消息抢先传回长安,主座上的萧寅大骇,接着惊疑不定地起身,双手交握,在帐中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

他身旁的主簿韦子璨劝谏道:

“将军莫急,眼下正值用兵之际,若真有神仙下凡,未尝不是将军天命所归。”

“对、对,怕什么呢,分明是天命所归……”萧寅恍然大悟,“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城外,随我迎接仙驾。”

“喏。”

韦子璨低眉垂首见礼,待退出营帐,却是冷笑一声,而后收敛面容叫来甲士传令。

外郭与内城相去数里,驴车慢吞吞行进,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长安城。但见城头旌旗招展,城门洞开,门外三军持枪鹄立,军容整肃,烈烈寒风刮来洗不净的血腥味。最前端身披犀甲者跨一骏马,整个人壮如熊罴,其随行兵士皆着铁甲,重盾一字排开,似乎能扛住蛮牛结群冲撞。

自噩耗传来,郦姜始终神情恍惚,倒对这种场面无动于衷,郦孝友则倒吸一口凉气,眼珠颤动,不自觉往长姊身边靠坐。安陵汗毛倒竖,双手快要把鞭杆抓断,却不得不壮着胆子驱赶毛驴靠近。腕上珠串忽然涌出一股热流注入体内,她心下稍定,嘴里小声嘀咕,反复告诫自己万不可露怯。

“没事没事,有阿姊在,我是跋扈小仙童,天不怕地不怕……”

殊不知她故作镇定,萧寅亦是暗自心惊:远远驶来一辆朽木敝车,尊位女子垂眉敛目似悲似泣,服青霜之袍非锦非绣,周身莹泽环绕,仙姿佚貌,不可名状,与神龛土像云泥之别。御者豆蔻年华,稚气未脱,灵眸绝朗,俯仰顾盼间机警如瑞兽。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此二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且形貌举止不似等闲之辈。他本就忐忑不安,踌躇间对斥候的鬼神之说轻信了三分,于是夹马上前拱手道:

“不知仙女娘娘驾临,萧某有失远迎,请娘娘降罪。”

他阔腰圆胜过常人,在一众武将中也如鹤立鸡群,且能调动大军压阵,安陵心思一动,便知这位恐怕就是传言中疑似谋反的将军。身形已经比不过了,但气势上总不能输,她挺直腰杆竭力往上顶,两臂向外打开,昂首挺胸道:

“你便是萧寅?”

萧寅见女郎不曾言语,只有驾车的那位小娘子开口问话,以为是仙人不悦,因此越发恭敬。

“回仙童的话,正是在下。”

“可曾知晓仙子何故亲临长安?”

“知道,知道。”

“我家娘子清修多年,不问俗事;但郦公毕竟有生身之恩,父女缘分合该尽最后一程才算圆满。此乃天命,还望足下成全。”

“娘娘有命,萧某定当肝脑涂地效劳。”萧寅遥遥一拜,拨马让出道路,身后众人纷纷躲至两侧,放眼望去可见长安城内的房屋街巷,“此处说话颇为不便,斗胆请诸位入府衙一叙,待我如实禀报其中隐情。”

去,还是不去?女孩和少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郦姜,见女郎默默颔首才放下心来。安陵比个“请”的手势,让萧寅从前引路,然后扬起鞭,驱车入城。

久仰长安盛名,且有古体大赋连篇累牍、极尽华丽的渲染,安陵原本对书本记叙的天子之都憧憬万分,可眼前这满目疮痍却震得她说不出话。

民居破败,无一座完好,百姓多为老弱,三三两两挤在断壁残垣之间,衣不蔽体,形销骨立。童稚望向这边又惊又惧,长者却捂住他们的眼睛,畏缩着垂下头叩迎大军。马队缓缓踏过肮脏的泥地,远处飘来一股黑烟,散发着浓烈的恶臭焦糊味。

郦孝友被呛得直咳嗽,尚不知那是什么,安陵却闻出这是烧尸的气味,当即被熏红了眼眶。她幼时见过不少逃难的灾民,皆不成人形,像一具具骨架,乌泱泱聚集在寿阳城外祈求援救——可乱世当前,城里也仅仅勉强够自保,如何救得了这么多人?于是几天后,灾民开始大批死去,为防止爆发疫病,寿阳百姓不得不集中焚烧尸骸。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所见缓缓重合,女孩有些喘不上气,只能强忍着熏出的泪闭目,不去看这等惨烈景象。忽然,她身侧传来喟叹。

“仙子仁心,不愿见灾民受苦,我这就命人把他们驱散。”

“不忍便不看,不看便当作不存在,这算哪门子仁心?”安陵睁眼瞥过去,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他特意夹马与驴车并行,凑近了看,甲袍下的常服绣工极为繁复,“我乃仙家道童,一心向善,郎君莫要折辱于我。”

“折辱?怕是在说笑吧。”

那人面露讥讽,言辞颇有咄咄逼人之意。

“我听说仙者至仁至善,以庇护苍生为己任,故百姓多修筑庙宇祈求安康。然而百年来,这世间祸乱滔天,哀鸿遍野,敢问可曾有一位仙家显迹救黎民于水火?去年的寿阳水患,今年的关陇饥馑,仙子既然不忍,为何从不施以援手?难道只有自己的生父算人命,其他人都是草芥?”

喉咙上下一滚,安陵骤然发觉唇舌难听使唤,张开嘴却发不出声,直到一滴热泪啪嗒落下,僵直的舌头才重新活过来:

“寿阳……水患?周边各县呢?”

男子似没料到她对此事极为在意,默不作声地思索一番,而后叹息摇头。

“伪朝趁机兴兵,刺史举城降敌,自此朝廷再无消息。仙子在寿阳有故人?”

她回过神,正准备找借口搪塞,却听郦姜泄露一句轻咦,频频回首张望。她赶忙拭干泪,侧身询问:

“阿姊,何事?”

“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女郎环顾四周,却未见异样,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罢了,并无恶意,兴许只是城中百姓。”

安陵点头应和,又转过去面对男子,郑重抱拳施礼。

“这些事我从前不知,更不敢妄断,请等我回去查明之后再来答复。足下如何称呼?”

“南平王,元仲卿。仙子若要寻我,到洛阳报上南平王名号便是。”

以后还会反复提到安陵小时候的经历,这段时期属实对她影响深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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