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色长安(十)

迫近晌午,狂风呜呜呼嚎,雪越发落得急,铺天盖地压下来,仿佛不坑杀整座城池便誓不罢休。安陵立在门槛前,摘下郦姜所赠的黑晶石串,像转动流珠那样捏在手里一颗颗拨弄,源源不断的热流沿指尖涌动到全身。她身后,元仲卿裹紧鹅羽氅,时不时探出铜炉暖热的手搓搓脸,哈出一口白雾,顶风喊道:

“仙子,外面凉,且进屋避一避吧。”

安陵头也不回,仍旧盯着灰蒙蒙的天。

“你进去吧,我有法器傍身,不冷。”

元仲卿觑着她单薄的衣衫欲言又止,搂紧外衣打了个寒颤。

郦伯之死真相大白,于情于理她该立刻传音告知郦姜,但安陵唯恐女郎过于情绪激动,犹豫再三,决定等自己回去当面禀告。然而天公不作美,将近一个时辰,这庭院内的积雪就没了脚。她试过冒险前行,结果刚踏出去就被厚重雪尘糊了满脸,不得已,只能退回别馆等待转晴。

寒风凛冽,乌云密布,石晷和刻漏皆失去作用,没人说得清现在几时几刻。他们静候太久,久到元仲卿手炉中的炭火都添了三遍,终于,风雪渐歇,天地静谧。安陵把珠串捋回腕部抽身便走,元仲卿急忙挽留她用午食,接着转头吩咐下人:

“一定炖只鸡,要最肥的。”

那奴仆搓着手,脸色通红:

“郎主,鸡早就吃完了,不然换成别的?”

他面露尴尬,偷瞄一眼女孩的反应,迅速板起脸斥道:

“先去大营那边提两只过来,这种事还要我教你么。”

奴仆“哎”一声应下,将扫帚交给同伴,一溜烟跑没了影。安陵本想推拒,刚开口,就听元仲卿说:

“难道仙子甘心吃那贼人的饭?”

……确实不甘。

一想到萧寅的所作所为,又想到心安理得在将军府享用了这么多天的锦衣玉食,安陵脸色一变,险些当场吐出来。她掩嘴呕了一声,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忽然庆幸前日没收下南阳公主所献的那件翡色珍珠裙。

对了,南阳公主!堂堂一朝公主,怎会默许丈夫反叛母国?她问出自己的疑惑,已经而立之年的南平王先是一叹,而后嗤笑:

“我那堂姐啊,她爱母国,但更爱萧贼。母国和萧贼择其一,她当然选择后者。”

“怎么会,那可是她父母亲族?”

“人都有私心,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家,毕竟是外姓……”

“呃啊啊——!”

谈话间,外面倏地传来一道凄厉惨叫,二人浑身震颤,你追我赶爬起来直奔庭院。大门虚掩着,方才奉命去大营的奴仆倒在台阶上,胸口洞开,鲜血汩汩喷涌,在雪地中淌出一片殷红。瞧见元仲卿,他急忙抖动嘴唇,却只发出了几丝“嗬、嗬”的气音,随即喷出一口血,便头朝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通过门缝隐约能瞥见外面的人影,元仲卿咬牙切齿,竭力压低声音问:

“谁看见发生了什么?”

“郎主,”旁边某个仆从脸色煞白,两腿直打哆嗦,“外面全是兵马,不许我们出去。”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门外忽然马蹄笃笃、人声鼎沸,叫喊威吓声从东西南北一同迸发。别馆内的奴婢大多常年跟随元仲卿征战在外,倒不至于立刻被吓破了胆;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慌了心神,纷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家主人。

元仲卿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运足气高喊:

“来者何人?”

外面的骚动迅速平息,偶尔冒出几声马匹喷响鼻或跺地的动静,几息后,有人隔门回答:

“南平王,听说你暗中联络豪族,招揽兵马,意欲何为啊?大王关切,特派我来问询。”

闻言,元仲卿放声大笑。

“哈哈哈,哪里来的无耻逆贼,竟也敢自称为王?”

门外之人怒喝:

“大王本就是真龙之子,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委身北朝,何谈臣服?况且经年来,大王征战四方建功无数,你元氏不仅不知优待,反而屡屡猜忌逼迫,这次更是派出什么关右大使,以犒赏之名、行监视之实。那明堂里坐着的小皇帝,岂有半分人君之相?”

“他萧寅早有不臣之心,何必惺惺作态。”元仲卿嗤之以鼻,“随你怎么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念在有同袍情谊,大王仁厚,特许南平王主动归降,日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今日这长安别馆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元仲卿面上阴沉不定,他扭头看向安陵,后者揣着手凑近,低语一句“从长计议”。他点点头,冲外面叫嚷:

“兹事体大,我须考虑一阵。”

喊话没有回应,似乎是对方宽宏的默许,又似乎是不屑。院中仆役各个神色凄惶,元仲卿命他们去偏房等候,与女孩对视一眼,用目光点点堂屋方向。两人退回房中,甫一闭门,青年忙抱拳一拜:

“求仙子救命!”

“我不会法术。”

“什么?”

他愣住,满脸的难以置信。

安陵不搭话,并指结印,拽出颈上红绳注入其中,葫芦吊坠冒出点点微光——她还不会吐纳,只能边凝气边传音,维持不了多久。朝着另一端,女孩迅速将萧寅截杀永宁伯、意图谋反之事讲述一遍,又说了自己受困的处境,随后松手扶墙,粗喘着抹了把汗。

元仲卿适时递上一方绢帕,希冀追问:

“仙子方才在向仙女娘娘求援?”

“嗯,等阿姊来救我们。”安陵不跟他客气,接过绢帕胡乱擦几下,顺手塞入袖中,“多谢,洗干净再还你。”

“若是……若是娘娘没能赶来呢?”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女孩动作一顿,搔了搔后脑勺,沉吟片刻,忽然在青年缤纷的神情中握住了他的手。她推开屋门,默念几遍“无影无踪”,飞快踏出三步,皑皑积雪顿时烙下三个灰黑足迹。元仲卿呆愣几息,突然抽回手连退两步,朝虚空惊讶赞叹:

“这就是仙法么?当真玄妙。”

她一怔,反问:

“你看不见我?”

“是。”

可我看得见你,说明什么?这隐身咒竟只能一人使用!安陵几乎要把面前傻笑的青年瞪出个窟窿,恨他事到如今还能笑得出来,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愤慨。这愤慨又慢慢化为焦躁,逼得她解了咒术直跳脚,破口大骂:

“狗娘的,凭什么不能一起走!乃公不信这邪!”

嘴上骂骂咧咧,她双手探到颈后,摸索着去解红绳上的结。

“这吊坠是件法器,能藏人身形,你带着先走。我乃仙家道童,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不可,仙家法器,我一介凡人岂能擅用?!况且贼人凶残,万一伤及仙子,在下万死难辞其咎。”元仲卿忙摁住她手,又自知失礼一触及离,同时长揖谢罪,“还是劳烦仙子先行一步去请娘娘,他们既有意招降,一时半刻必不会伤我性命。”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半晌,青年长吁一声:

“仙子珍重。”

长安别馆外,为首者已等得不耐烦,于是长鞭一挥,指着身侧某个士卒道:

“你,去叫门。”

士卒抱拳领命,提着刀来到庭院前,正欲拍门,门板忽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元仲卿孤身一人,不披甲、不挂剑,赭红锦衣外裹一件雪白大氅,头戴鹿首金冠,气度非凡,浑然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为首者马前,矜持地仰起头,一言不发。

马上要沦为阶下囚的人,神气个什么劲!带队的将领在心底啐骂一声,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仍旧像往常一样躬身行礼。

“见过南平王。”

“这别馆内的仆从随我征战多年,诸位多多少少都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既然我已归顺,将军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妇人之仁,竟然还想替这些奴婢求情。将领轻蔑一笑,挥手向四周的甲士示意:

“带走,好生看管。”

元仲卿任由他们擒拿住自己,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在转身间隐晦地向西侧投去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迅速收回。而他注视的那个方向,某个持长矛的甲士忽然耳尖一动,悄悄捅一下身旁的伙伴。

“欸,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冻傻了吧你,”伙伴朝他翻个白眼,“认真点,马上该回营了。”

距他们仅仅两步之遥,被人和马踏实的冰泥发出轻微“咯吱”声,旁边纯白的积雪稍稍塌陷一块,像是什么东西的脚印……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东边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头插羽毛的骑士遥遥出现在视野中,他挥舞着手中的令旗,高声叫喊:

“大王有令,全力搜捕妖女。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什么?那喊声并不清晰,众人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见这骑士拍马赶来,火速刹在为首者面前递上令签,气喘吁吁回话:

“前几日入城的那两个神仙,实则是祸乱人间的妖女,其中较小的那个就困在将军的包围之内。大王旨意,掘地三尺也要把孽障找出来,务必就地格杀。”

将领脸色剧变,霎时抽出腰间宝剑,指天号令道:

“最外层不动,里面的人给我搜,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听这话,正被人带上枷锁的元仲卿猝然暴起,一记重拳加推搡夺了最近的刀,双目外凸,虎豹般扑向为首者。

“去他娘的萧狗——”

噗嗤!

三柄长矛齐刷刷刺进他胸膛,他蓦的喷出一口热血,喘息几声,接着却仰面大笑,笑声极尽张狂。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们这些禽兽,自有……”

刺啦!

长矛抽离,话音未落,青年趔趄一下,轰然倒地。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几乎在同时,外围牵马的士卒忽然腕部发麻。他惊呼一声,吃痛松了手,那高大壮硕的枣红马引颈嘶鸣,一头冲出了包围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一出声东击西!此次带兵的将领简直气歪了鼻子,长剑一挥,直指枣红色逃窜的背影。

“弓弩手,放箭。射中者,赏银五十两!”

这枣红马不愧是一等一的战马,当下撒开四蹄狂奔,乌鬃飒飒迎风招展,御道之上黄土飞扬,眨眼间窜出半里地,已经能远远望见城墙。嗖嗖破风声接二连三袭来,背后隐约有钝痛,安陵不敢回头,一味向前逃窜,暗暗期盼着快点、再快点。

近了,越来越近了,前面就是……紧闭的城门!

那一刻,安陵心底升起浓浓的迷茫和无助,呼啸声和马蹄声通通消失,耳畔只余下茫茫的空。像是嫌她不够绝望似的,下一刻,早已裂纹密布的葫芦吊坠光华流转,它扛下最后一支箭,旋即“嘭”的化为齑粉。

难道天要亡我?

极致的紧张带来极致的放松,安陵翻身下马,走到百年铁桦木铸造的城门前,伸手试了试,但没推动。她回到枣红马身边抚摸它,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以往抚摸盗骊的手感,脸却抬向高空,黝黑眼瞳里倒映着新一轮催命的箭雨。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

流矢仿佛群燕直入云间,轻飘飘滑翔须臾,而后齐齐敛翅列阵俯冲,尖喙直指蝇虫。第一箭刺入大腿,她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噗通跪坐在地。第二箭紧随其后贯穿胸膛,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枣红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视野窄得可怜,忽明忽暗有飞虫在舞。安陵恍惚盯着面前,雪越染越红、越染越深,很快便凝成了一团绛紫……

不对,她拼命拽回意识的尾巴眨眨眼。那绛紫色是一片衣角,覆盖在一只彩绣锦鞋上。

“现在吐纳调息,你还能多活一会儿。”

头顶传来的音调轻浮放浪,她没力气抬眼,也没力气说话,仅仅动了下手指。

“说笑而已,别真死了,活人才能卖出好价钱。”

话糙理不糙,《窥渊》心诀她早已滚瓜烂熟,哪怕现下头脑混沌也没忘记如何感气。兴许是否极泰来,那些缥缈之物入体后头一遭没有外泄,反倒跟随心念在经脉中涓涓流淌,宛如初春林溪,终于让冻透的身躯复苏些暖意。那人撬开她的嘴塞进什么,又苦又涩,弥漫着土腥味,其中蕴含的灵气却使她精神大振,连慢慢浑浊的双目都清明了不少。

“你……咳、咳,是谁?”

来者避而不答,沉吟片刻,又说:

“解决追兵四十三两,千年老参根须二十二两,新客减免五两,一共六十两黄金,分文不多,分文不少。喏,你是谁家的小孩?这点花费长辈总不至于出不起?”

“呃、哈。”

她轻轻摇头,那人只道了句“迟早会来”便不再追问。动了动下颌,安陵连参须带舌头一起咬,强行吊起神志,迷迷糊糊地按心法运转周天。剧痛折磨间,五感异常迟钝,好像有谁捞起她的四肢摆弄。她弹腿想要挣脱,被制住后似乎听见一声怜爱的叹息。

“睡吧。”

最后一缕意识彻底消散。

《血色长安》篇完结撒花!(好耶!)

毕竟咱们是修仙文,前期人间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转回仙界收个尾,就可以继续推进主线了。安陵是成长型主角,大致要经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个阶段,所以下一个篇章和下下个篇章还是要讲关乎她自身的故事,可能会存在些许(?)虐点,希望大家喜欢。如果不喜欢也可以留言,我会试着酌情修改大纲。

另外,血色长安篇其实是有历史原型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正史上萧寅确实死得很惨,南阳公主没有受牵连,但三个儿子无一善终,甚至公主本人就是被三儿子和三儿媳联手谋杀的。嗯……这对夫妻我确实很难评价。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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