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之我命(上)

困、冷,像沉在河底随波逐流,睁不开眼,又喘不上气,只想把呛的水吐出去。

河岸嘈杂,隔着水流听不真切,唯独一句“忍着点,要拔了”在喧嚣中无比清晰。安陵莫名感觉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蜷起手指作为回应。旋即,仿佛有把刀在胸膛里翻搅,五脏六腑揉面似的挤压、揪扯。她呜咽着,拱起脊背,试图用力抵御这痛楚,却迅速耗尽体力昏厥过去。

识海一片混沌。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

“下白雨,娶龙女。织的绢,二丈五。”

“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朦胧中,耳畔响起绵长不绝的曲调,咿咿呀呀,颤颤悠悠,像母亲搭在摇篮上晃动的手。这歌她从未听过,现在听了却只觉得委屈,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打转,促使她急迫地想掀起眼皮,看一看那唱歌之人——

娘。

她用气音念了一声,同时睁开眼。

是楚仪清。

门窗都开着,日光充盈了整间屋子,不是很明媚,但足够敞亮。妇人眼波温柔,坐在一张藤椅上轻轻摇晃,嘴里还哼着那首小调,膝上堆放一团绒羽,走针线的手在其中灵巧翻飞,煞是好看。催促她醒来的那股冲动慢慢褪去,安陵不忍打扰,维持着原本姿势躺在那里。直到穿完一整根线,妇人抬起头,正迎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你这孩子,睡醒了怎么不叫我!哎呦,别乱动,伤口才长好一些……”

见女孩想挣扎起身,楚仪清立刻抛下手中的活过来阻止,还帮她把汗湿的鬓发拨到耳后。

“渴么?要不要水?”

“嗯。”

妇人取来一个胖肚瓷瓶,放上一根柔韧麦秆,让她叼在嘴里慢慢吸着喝。久旱逢甘霖,火烧火燎的喉咙得到滋润,安陵在心底喟叹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梭巡起来。

这房屋并不陌生,是楚仪清坐落在骨殿西侧的馆舍,以前她没少跟着楚林往这边跑。眼下,她正躺在馆舍内室、原属于楚仪清的卧榻上;旁边的妆镜台,曾摆满各类脂粉首饰,现在却堆积着药香弥漫的瓶瓶罐罐。屋内地炉烧得极旺,哪怕静躺着都渗出了些许薄汗,她视线下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唯独胸口覆一层鱼皮,像打了块不合宜的补丁。

楚仪清注意到她的视线,于是握住女孩一只手,小心翼翼询问:

“是不是身上还疼?”

安陵摇摇头。她确实感觉不出疼痛,甚至鱼皮覆盖的地方还略有点发痒。

“我胸前这个?”

“这是药阁秘传医术,能让皮肉生长得快一些。”妇人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眼眶微红,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好不容易才长出来几斤肉,这次……唉,也罢,不说了,不说了。你放心养伤,不要去想其他事情,先养好身体。”

安陵眨了下眼,乖顺点头。

见状,楚仪清扯出个笑,强打精神,拭去眼角湿意。

“怪我,说这些不中听的做什么。等着啊,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折回躺椅边拾起那捧白绒,飞快地拈针弄线,末了熟稔收束打结,掂着一角将整团料子抖开。

这是件似氅非氅、似袍非袍的东西,袖垂过膝,衣长曳地,分明无比宽大,抖开了却像迎风飞舞的鹅毛。安陵任由妇人搀扶,缓慢地起身披上这外衣,而后微微仰躺着靠坐在床头。

轻盈,暖和,恍若无物,压在伤口上丝毫觉不出疼。

“喜欢么?”

“嗯。”

瞧见她欢喜的神色,妇人同样弯了眉眼,揉着她腕骨仔细打量,絮絮叨叨:

“太瘦,要撑起来才好看,记得多吃饭。”

“呀!似乎做长了……不过倒无妨,我们安陵还小,以后长得又高又壮,这羽衣正合适。”

“楚姨,”安陵忽然开口,“我那些贴身物件呢?”

楚仪清没料到这一问,一顿,从奇印中取出一方木匣递给她。

“都在这里了。”

黑晶珠串,两面刻字的玉佩,还有一张浸透了血污的纸条。安陵低垂着眉眼,戴上珠串,藏好玉佩,刚想捻起那叠皱巴巴的纸——咯吱,血迹干涸的纸张早已酥脆,立时四分五裂。她眼珠轻颤,低低地“啊”了一声,撮去指上残灰怔愣出神。

见她如此,楚仪清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孩子……”

“我没事。”片刻后,安陵恍若初醒,先是喃喃自语,继而定了定目光,灼灼地望着妇人扯出个笑,重复一遍,“我没事,楚姨。”

外面响起一阵骤雨般的脚步声,来者在门前驻足,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收着力叩击,然后径直推门而入。

“娘——”

“出去!”

妇人厉声呵斥,刚从缝隙间挤进来的脑袋连抖三抖,唰的缩回去掩上了门。楚仪清歉意但不失温柔地勾起唇角颔首,帮她由上及下整理好衣衫,又抱来一床衾被盖住腰以下的部位,这才扭头嚷道:

“行了,进来吧。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楚林做贼似的贴墙边溜进来,搔着头心虚傻笑。

“对不住啊,阿姊,我不知道你在娘屋里。”

“安陵伤得重,交给别人照顾我不放心。”楚仪清剐他一眼,“少磨蹭,有什么事快说。”

“小叔回山了。”楚林摆出一副委屈神色,鬼鬼祟祟偷瞄榻上之人,后半截话在舌尖滚一圈,含糊道,“他说要召集三殿掌事商议,请你去一趟。”

“嗯,这便过去。”

楚仪清淡淡应声,又含笑给女孩掖紧了被角,亲昵抚摸她的脸。

“好好休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支使这小子跑腿,他不听话就留着告诉我,我回来揍他。”

“阿娘——”楚林耷拉着头,拖长腔埋怨她偏心。

楚仪清不为所动,出门前路过他身边,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意有所指道:

“收收你那做事冲动的狗脾气,你阿姊身体不好,少给她添堵。”

“喏!”

少年三番五次发誓保证,妇人终于肯放过他,莲步轻移走出别馆,悠悠地驾云飘向山巅。等到楚仪清走远,楚林瞬间塌了腰背,抄起一个蒲团扔到榻边,整个人滚过去盘膝坐下,手支着脑袋,扯开嗓子干嚎:

“阿姊,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嘶!安陵被他嚎得鬓角胀痛,忙用两指按压住突突直跳的穴位,有气无力道:

“别喊了,还活着呢。”

“就差一点、一点点!”楚林夸张地比划着距离和角度给她演示,三指并拢,咚咚地往自己胸口上戳,“幸好箭镞卡进你肋骨里了,不然那一箭正好射穿心脉!”

这么险?安陵微愣,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胸膛,脑海中闪过先前看见的那块鱼皮。

“我睡了多久?”

“二十天。”

“二十……二十天?!咳咳……”

这个消息当真是凭空一道惊雷,震得安陵被津液呛住,捂着嘴闷声咳嗽起来。楚林凑过来给她拍背顺气,嘴上没停,继续念叨着:

“还嫌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听他们说,那箭镞正巧卡在骨肉之间不好取,所以就先掰断一根肋骨,连皮带肉把箭镞挖走,最后把骨头复位、再封住伤口慢慢愈合。其实你醒过一次,但叫得太惨烈了,小叔就和药阁弟子商量,又给补了几服安神药,这才能让你安稳睡到现在。”

我……醒过吗?

安陵盯着自己的手,绞尽脑汁搜刮昏迷这些时日里的记忆,却发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她又抬起头,和殷勤守在身边的楚林大眼瞪小眼,试探着问:

“那这之间发生过什么没有?”

“没有。”少年斩钉截铁回答。

“真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须臾后,安陵掩着嘴虚咳几声,无奈叹息。

“你明知我在想什么,非要我说出来吗?”

少年亦是连声叹气,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拜了拜。

“阿姊,你高抬贵手,就别为难我了。娘出门前那几句你又不是没听见,若真让你从我这里得知内情,她老人家非扒了我的皮。”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使楚仪清这般防着她?女孩心中急切,沉吟一阵,又道:

“我只问一些‘是或不是’的问题,你觉得能告诉我就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不能就什么都不说,这样总可以吧?”

楚林大力点头。

“你进门的时候说先生刚回山,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略显迟疑,点头。

“先生召集三殿掌事,和我有关系吗?”

果断点头。

“他们商议的事很重要?”

沉默。

轮到最后一个问题,安陵忐忑地搓搓手,谨慎注视着少年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郦姊姊她还好……吗?”

话音刚落,楚林怒气冲冲等她一眼,下意识拔高嗓门叫嚷:

“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那人?她可差点害死你!”

不过刚吼完他就后悔了,少年迅速冷静下来,捏紧拳头忍了又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撇开视线。

“对不起,阿姊,又吵到你了。”

安陵扯个快要哭出来的笑。

“我是你的阿姊,她也是我的阿姊。楚林,求你了,她还活着吗?”

楚林梗着脖子,咬紧嘴唇,仍旧不愿意回答。半晌,安陵深深地望他一眼,撑起身子就要往床沿爬。

“你别动——哎呦!活着,活着呢!比你过得滋润多了。”

一通兵荒马乱,顾忌她身上的伤,楚林扶也不是、摁也不是,双臂胡乱挥舞阻挡她挪动的去路,情急之下终于遭不住将郦姜状况脱口而出。安陵皱起眉盯着他,不知是在掂量话语的真假,还是要准备下一轮“逼供”,少年被看得一背冷汗直发怵,心里叫苦不迭。然而女孩最终什么也没做,泄了劲跌回原处靠坐着,目光凝视房梁,喃喃道: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楚林心中五味杂陈,狠狠吸几下鼻子,踟躇开口: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如果你真想问……或许有个人可以用。”

“谁?”

“不认识,小叔带回来的,似乎要在阁中待一阵,刚进山便点名道姓要见你。我看他不像个正经货色,就把人骗到客房去,拜托几位跟咱们相熟的弟子盯紧了。”

“你这家伙,”安陵简直哭笑不得,“先生请进山门的人,又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万一冲撞了贵客怎么办?”

“噫,阿姊你是不知道,那厮横竖看着都不像好人。”楚林万般嫌恶地撇撇嘴,“万一小叔也被他骗过去呢?不行,我不放心。你真打算见他?”

“闲来无事,谁会点名找我呢?见见吧。”

楚林不情不愿哦一声,慢吞吞站起来推门离去。约莫一刻钟左右,少年去而复返,大咧咧指着跟在他身后的人道:

“喏,就是这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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