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该拿你怎么办

夜深了,北风渐起,山顶又开始落雪,大片大片鹅毛般飘零。玄离掐诀念咒,眉心红莲印记淡化消失,整座封神台就像燃尽的烛火一样熄灭。满地符箓褪去光华,恢复成斑驳古旧的石刻;中央池水与四件神物一齐沉寂着,仿佛从未醒来。

做完这些,玄离抬手一招,半空中灼灼骄阳般的玄鸟扑将下来,在他掌心化作一盏提灯。仙者左手拎灯,右手伸出去,正好把宽大垂落的衣袖递到女孩面前。

“喜欢牵便牵着吧,别走丢了。这里山势复杂,稍微踩错一步,我就得去下面雪窝里捞你。”

脑子还没有回过神,身体却先依言照做,安陵攥住那块布料垂眼打量——方才太紧张,现在才发现入手触感稀松平常,只是最普通的苎麻。

普通得……就像是谢家坞寻常富裕的佃户,农妇搂完猪草背着筐返回,小儿女们吵闹蹦跳着跟随左右,偶尔抓住母亲衣角撒个娇。

那时她还小,谢家女郎厌恶她,总使唤她做满坞堡奔走的粗活。但她反而很珍惜这种时光,在暖融融的夕阳中不远不近跟着,听妇人与孩子们聊些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仿佛自己也是那群归家稚子里的一员。

但没关系,那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眼下她正紧紧跟随在玄离身侧,走过他留下足迹的路。

“师父。”

“嗯?”

仙者脚步未停,扬起眉偏头看她。

“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安陵冲他微笑。

他们走得并不快。天地苍茫,大雪纷飞,二人周身一丈内却是无风无尘的净土,好似有座屏障将他们与世间隔开,无论外界如何喧嚣都无法毁掉这方寸间的宁静。一方庇护,一份温情,多年来脑海中那个名为“母亲”的虚影逐渐幻化出轮廓,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师父,我的。

她在心底默念,偷偷加大步幅,与那道身影贴得更紧。

可惜路程尚未过半,二人才走出半里地,骨肉酸胀的疲惫便让安陵败下阵来,一步一歪斜路都踩不实。今天本就起得早,晚上刚醉过酒,加之通灵阵内凝神聚气消耗太多精力,她坚持到现在全靠拜师那股兴奋劲撑着,继续勉强下去却是不能了。终于,当女孩某次失衡往前猛栽,玄离眼疾手快拉住。

“我背你回去?”

怎么好意思?安陵吓得多了几分清明,连连摇头。

“你累成这样,再用缩地术怕身子吃不消。”

玄离耐心解释,手一松,提灯嘭的爆开,化作一团流萤照亮四周。大片浮光中,他撩袍蹲下,笑吟吟扭头,俏皮地眨了眨眼:

“真不上来?”

这次安陵没扛住诱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搂住他颈项,选了个背起来最省力的姿势趴着。

“谢谢师父。”

鼻间萦绕着醇厚柔和的檀香味道,在颠簸起伏中,她阖上眼,呼吸逐渐变得轻缓。

惊醒她的是一阵细碎低语。

刚“睁眼”时安陵便觉得不对,太轻盈了,没有任何实感。她翻身坐起,连忙低头去看,却错愕发现榻上正躺着个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不,不是别人。那就是她,她的身躯!

盯着自己虚幻透明的手,记忆里闪过以前翻阅的书籍,安陵难以置信后仰,得出一个荒谬结论:

元神出窍。

为什么?元神出窍不应该是成仙之后才能做到的事吗?明明书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更何况……她抬眼看向不远处低声交谈的两人,甚至跳起来挥了挥手,然而对方毫无察觉。

躯体正沉睡着,魂魄无论如何都钻不进去;最有希望求助的对象正坐在那里,却难以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处境。安陵急得团团转,生怕以后永远都是这么个活死人的模样,直到从那边交谈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留神听了一耳朵。

“我们在这里说话会不会吵醒她?”

玄离瞥一眼平躺于床榻的女孩,继而收回目光,从面前摆开的方盒依次取出几样香粉,置于掌中瓷钵细细研磨。

“无碍,祖师传承极为劳神,我当年初入封神台也足足昏了三天。安陵比我那时学得浅,估摸要睡上三个时辰。”

“你们心殿这一脉的规矩还真是……”朔榕隔着一张方桌坐在他对面,听得直咋舌,“能传下这么多代实属运气好,换做其他小门小派恐怕早绝后了。”

“死生有命,尽力而为。况且不是还有骨殿和灵殿培养弟子么?机缘到了,封神台自会开启,只要通灵阁尚存,总能等到最适合的继承者。”

朔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香粉调配完毕,玄离放下研钵去压香灰,头也不抬道:

“有话就说吧,又没别人,跟我还客气什么。”

女郎沉吟一阵,蹙眉。

“你真打算收安陵为徒?”

闻言,飘在半空的安陵心头一突,急忙凑到方桌旁,探头探脑期盼接下来的对话。哪怕几乎被魂魄贴脸,玄离仍未察觉她的存在,正全神贯注用笔刷拂去多余粉尘。朔榕深知他脾性,并不催促,而是耐着性子等他忙完放下工具,心平气和回答:

“天亮后我便张榜告知全阁。”

是告知,不是商量。女郎眉头皱得更深,指尖交替敲打桌案,斟酌道:

“我知道你看重她,安陵确实是好孩子,可……怎么说呢,有点偏执?前几日会审的时候,那股煞气你也感觉到了吧,她是切切实实想杀死郦姜。虽说事出有因,一时情绪激动可以体谅,但毕竟是你要选徒弟,这关乎通灵阁甚至整个仙界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池。”

现任通灵阁阁主神色如常,默不作声开始打香篆。见他不打算表态,朔榕抓弄几下头发,显得很是纠结。

“我倒不是对她有意见,也并非想阻拦你收徒,只是兹事体大,应该慎之又慎,以免埋下什么祸根。唔……这样吧,像习武或者吐纳这种的修行基本功,你我该教则教,不能因为捕风捉影的猜疑影响她筑牢根基。但仙术法咒之流,尤其是你那些极具威力的符箓,早学晚学皆可,不差在一时半刻。等安陵清修几年把心性养好了,再传授给她不迟,你看如何?”

元神本无知觉,逞论脸热胸闷头疼这样的躯体反应,但从朔榕提起第一句话,安陵只觉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噗通噗通,浑似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肉。然而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诘问,她偏生找不出借口抵赖:

人确实是她想杀的,自己也能意识到近来多么性情大变。设身处地思考,换作楚林长大后收了个阴郁沉闷、三棍子敲不出响的弟子,她同样不会怎么放心。

可是,可是——

异议虽由朔榕提出,然而后续如何委实和女郎没什么关系。安陵阖着眼默背功法,强行稳住心神,这才鼓足勇气抬头,颤巍巍去观察玄离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朔榕在等,安陵也在等,但玄离就是顶着一人一魂的注目泰然处之,骨节分明的手平稳如常,区区几下起落,“福”字香篆一气呵成。

“嗯,不错,没完全手生。”他颇为满意地点评。

“你——”

不待女郎拍桌痛斥他三心二意不务正业,玄离紧接着又开了口,却不是接之前的话茬:

“等过完年,大概出了正月,我得往凡间再走一趟。”

“去凡间……”疑惑刚起个头,朔榕迅速反应过来,拍拍脑门,“哦,还是找那个孩子?”

“是,但不止。”玄离答得含糊,似是不想透露太多,“我离开后,安陵就要辛苦你多照顾了。”

“那当然,她无论如何都是通灵阁的弟子,难得出个筋骨强韧的苗子,我还指望这身武艺有人继承呢。”朔榕不以为意,“不过你也给我交个底,对于安陵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从三年前我就想问,人间穷苦孩子多了去了,有天赋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偏偏是她?”

玄离往香篆一角抛下颗火星,香灰嗤嗤点燃,冒出一缕青烟。

“直觉,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东西。”

然后言尽于此。

他旁边,安陵盘膝而坐,沉静注视着那缕青烟袅袅升起。

经历长安城一遭劫难,大起大落之后,她已经对很多情绪变得迟钝或者说麻木了。放在以前,若能拜玄离为师、名正言顺享受那份慈爱关怀,她必然一蹦三尺高,被满腔激情喜悦冲昏头脑;若听到朔榕的质疑和玄离避开不谈的语焉不详,她指不定又满怀悲戚,左一捧又一掬地擦拭热泪。

然而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女孩浑浑噩噩,甚至因为那句“看到一点东西”而心下稍安。

至少玄离确实对她有所求。

交易是什么?拿自己所有,换自己所需。李少君品性虽不怎么样,说的话却句句在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善变,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唯有“利”字能长盛不衰。想固宠,想日后不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得趁玄离对她尚有偏爱,尽早做点交易、用利益把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可是一代仙君,堂堂通灵阁之主,能缺什么她给得起的东西呢?

安陵苦思冥想,终于灵光乍现捉到点苗头。

继任者。

凡间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世家门阀,无不重视让自己后继有人;即使一时半刻用不上,能带出去在同辈面前长长脸也是好的——她在谢家时没少伺候过这种明面宾主尽欢、实则暗自较劲的宴席。甚至现在细细想来,当年谢公捧着她,未尝不是因为她曾在某位宾客吹嘘自家儿孙时随口驳了几句,换取对方咬牙认下的“才思敏捷”之名。

玄离先带她去接受祖师考验,而后才收她为徒,何尝不是动了筛选继承人的心思?

悟透这点,剩下的便顺理成章,无外乎打定主意要做他最乖顺、最聪明、最引以为傲的徒弟,当做一份差事来办就好了。安陵如是想着,不禁扭头看向永远柔和坚毅、嘴角挂着清浅笑容的玄离,恍惚之余,麻木心绪忽然荡起一丝涟漪。

可为什么胸口一直在闷痛呢?

青烟悠然飘忽,缓缓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气息。桌案两侧,朔榕正就其他事宜滔滔不绝,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由得一愣。

“你点的什么香?不是你常用那种啊。”

“安神香,”玄离笑笑,“能治梦魇。”

安陵陡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不待她深思,下一刻,肉身忽然传来一阵强劲吸力,魂魄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榻上女孩昏睡的躯体。

识海归于黑暗。

玄离:好耶,亲亲徒弟!(开心)

安陵:我只是个么得感情的打工人(冷漠)

你们两个又差频了喂!(无奈望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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