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拜师之后(上)

再醒来时,天光大放。

榻是软的,大氅是暖和的,鼻翼间萦绕一股淡淡甜香味。安陵瞪着双眼,一动不动干躺在原处,慢吞吞用拳头捶两下额头,试图理清杂乱的记忆。

上一息还在偷听朔榕和玄离闲聊,下一刻魂归肉身,接着眨下眼睛天就亮了,屋里单剩她一人。

昨晚又是幻觉?

躺了片刻,起身环顾四周,正是布置简单但书简凌乱堆放的心殿书房;一转脸,旁边方几上端端正正摆着紫铜香炉,燃尽的“福”字形香灰赫然映入眼帘。她捻起一撮嗅嗅,确定和房内遗留的气味一模一样,于是稍稍定神。

哦,不是,她真的有去处了。

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安陵搓掉灰,翻来覆去念叨几遍,努力把这四字箴言刻在心底,再划上一条界限。

那么便要问了:给主家做长工和给师父做徒弟有什么区别?

女孩略加思忖,一拍脑袋得出结论:

没区别嘛,都是凭本事讨欢心。

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彼此间自然能融会贯通:喜欢乖巧懂事的,就处处顺着对方心意来;喜欢聪明好学的,就挑灯夜战苦读诗书;喜欢圆滑机灵的,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人人都心存所欲,只要有诉求,刻苦钻研一番便总能找到痛处,再投其所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话虽如此,然而上工第一天,对讨巧卖乖颇有心得、自诩能把主家——能把师父哄得心满意足的安陵就遇到了麻烦:

玄离不在。

别说人影,哪怕将神识外放,心殿前后三进都感知不到半分属于仙者的气息。安陵一阵惶恐,跳起来冲出书房,里里外外闯了所有能推动门的屋子,仍旧一无所获。推不动的那些则大多有禁制或者铜锁,她不敢擅入,只得灰溜溜回到心殿正堂,百无聊赖蹲在石阶上发呆,眼神止不住往通往山下的小路瞟。

明明说好等过完正月再走,莫非没等她醒来就直接离开了?

要不然下山找人问问?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天边忽然传来悠扬啼鸣,安陵循声望去,却见两道身影远远驾鹤而来。碧空如洗,冬日可爱,仙鹤由远及近乘流云盘旋几圈,须臾,从上方递出一句传音:

“敢问玄离仙君在否?”

她忙用半生不熟的传音磕磕绊绊回话:

“暂时不在,二位且入堂稍候片刻?”

仙鹤振翅,结着伴从云层间徐徐飘落,来者御风而下,是两位衣着相同的青年。其中一人体型敦实,颇具富贵相,怀抱竹篓微微欠身;另一人则身量瘦高,爽朗拱手道:

“在下化天阁弟子陈钟,这是我师弟穆鼓,我二人奉阁主之命前来为仙君奉上新岁贺礼。不知尊驾是?”

“我叫安陵……”后半句安陵说得没什么底气,声音不自觉弱了,“不久前刚拜先生为师。”

“仙君竟然收徒了?”

陈钟显得很惊讶,上上下下打量她,不过并未表露出其他心绪。倒是旁边抱竹篓的穆鼓咂摸下嘴,与瘦高同伴用眼神交流一番,出声道:

“请问贵阁另有与娘子同名同姓之人吗?”

她不解其意,懵懵摇头。

“啊,娘子莫怪。”青年笑笑,“临行前少主说在通灵阁有旧识,托我们向仙君打听名为安陵的弟子近况如何。既然恰巧相遇,得知娘子安好,我二人便能回去复命了。”

化天阁少主?我何时认识了如此厉害的人物?安陵摸不着头脑,正犹豫该不该发问,陈钟已看出她窘迫,主动提醒:

“少主尊名景衡,娘子还记否?”

兄长!

女孩顿时眼前一亮,当年出走太白山的事一点一滴浮现在脑海中:河水,盗骊,乱石滩,骑马……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翩翩君子,怎么会忘记呢?只是没料到他是这等显赫的出身罢了。安陵又惊又喜,下意识摸上口袋,又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物件能够相赠,只能拘束着搓搓手朝两位青年行礼。

“烦请二位转达,安陵多谢兄长关怀,等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身为化天阁排得上名号的弟子,陈钟委实见多了这类谦辞,并未多放在心间,而是又得体妥帖地客套几句作为回应。但此行远不止这一件事,他左右张望一番,确定不见玄离本尊,便问:

“娘子可知令师何时归来?我奉命传话,有封信务必要亲自交到仙君手上。”

安陵张开嘴想说不止,声音还没发出来,但见一道遁光倏忽晃过,眨下眼的功夫,玄离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不远处,仿佛自始至终就在那里。他眉目含笑,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找我?”

好快!三人俱是一震。

修行一途,安陵刚摸到门槛,除了快看不出什么,因此只是睫毛忽闪忽闪,仰起头满脸崇拜地望着玄离。然而陈钟和穆鼓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常与各路仙家打交道,自认与诸位仙界前辈之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只待天长日久,总有比肩之时。可如今见到这手风驰电掣的遁速,他们方知何为云泥之别,震惊之余,恭谨谦卑之心陡然升起。

“拜见仙君。”二人躬身长揖。

“都是熟人,怎么还与我客气上了。”玄离拍拍徒弟肩膀以示安抚,转身把青年往正堂引,“进屋说,多年未见,你二人倒是精进不少。”

“托仙君洪福。”

玄离说不客气是真不客气,休论什么位次尊卑,四人就围着桌案在榻前分坐。他召来一尊青铜小鼎,从鼎口虚空抹过,里面汩汩冒出清水,大约蓄满七成;再将手搭于鼎耳,水面咕嘟咕嘟冒出气泡。陈钟、穆鼓似是有备而来,在他烧水时已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瓷盏,见状,仙者闷笑,一拂袖,瓷盏中各落入几朵晒干的茉莉嫩芽。

“你们若真喜欢我这里的花茶,拿一些走便是。”

“岂敢,等拿回去指不定怎么被人惦记呢,狼多肉少,反而抢不到几口,不如每次来仙君这里喝个痛快。”陈钟微哂,说话放松肆意不少,甚至小小地开了个玩笑。待仙者注入滚水,他连忙谢过,以袖遮掩抿上一口,情不自禁赞道:

“好茶!”

穆鼓不善言辞,只轻轻啜饮,而后喟叹一声。

“多谢仙君赐茶。”

一时间花香盈室,浓得仿佛在鼻间缠绵,安陵眼巴巴望着,隐蔽地咽口唾沫。招待完客人,玄离又在奇印中捣鼓一阵,终于摸出个透蓝的双耳琉璃杯摆在她手边,温声道:

“喜欢吗?”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玄离忍俊不禁,揉揉她脑袋,手指一勾,杯底凭空出现花芽,鼎内沸汤像龙吸水一样注入其中。

“好,送你了,以后这个就是你专用的。”

安陵低声道谢,本想直接持杯,但刚碰到琉璃杯身便烫得一缩,只好改为捧起鎏金双耳小口小口吹着。仙者一边说着“莫急”,一边掏出盒茶点摆在桌案中央,各式酥糕小巧精致,瞧模样便知风味必不会差。

陈钟目睹全程,悠悠长吁一声,由衷感慨:

“仙君不收徒则已,一收徒竟尽心至此,实在好生让人羡慕。”

玄离一笑了之,并不多言,转而问:

“文铎叫你们来送信?”

“呀,瞧我这记性。”

陈钟一拍脑门,朝穆鼓递个眼神,后者立刻放下瓷盏,抱起寸步不离身的竹篓呈到仙者面前。

“这是今年新产的绛珠果,总共结了三筐。一筐分赏给化天阁弟子,一筐留着日后招待仙界各派,还有一筐就在这里,阁主点名要赠给仙君。”

玄离掀开竹盖扫了一眼,露出个莫名的笑容,呵了一声。

“替我谢谢文铎。”说着,他浑不在意地把竹篓往女孩身边一推,扬了扬下颌,“喏,好东西,拿去吃吧。”

“这……”

青年惊诧不已,难得没有按捺住情绪,招来仙者意味不明的一瞥。他立即噤声,与同伴短暂地目光交流一番,重新摆出恭敬笑容装作无事发生。平静水面下,这点不起眼的漩涡并没有逃过安陵的注视,但她同样意识到水深不宜介入,于是眨巴下眼,谨慎询问:

“师父,可以分给楚林吗?”

“你要现在去吗?”

玄离十分淡然,似乎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甚至语气中透出几分笃定意味。于是安陵琢磨了一下话里的含义,顺着暗示开口:

“是的,我想现在去。”

“好,注意安全。”玄离掏出一张符纸,在边角处改动几笔递给她,“这张能传送到骨殿,你应该会用?”

安陵点头,双手接过符纸,背上竹筐后向青年们和仙者告别,随即转身离去。

等她走远,玄离又为三人续上茶汤,漫不经心道:

“说吧,文铎找我什么事?”

陈钟跪立挺身,拱手一拜。

“不知仙君可还记得狼族族地外有一座法阵?”

玄离眉头一挑,潭水般的桃花眼沉了沉,不置可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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