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张了，你看这张图片，上面是什么？”

被称作医生的人半蹲下身，向小女孩举起一张白色的卡片，卡片上画着个红色的圆圆的东西。

“是苹果！”

女孩声音响亮地答道，她六岁半了，有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和让人头疼不已的调皮性格。

“答对啦，你真棒！”

医生笑眯眯地说道，刚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但瞥见了一旁男人的眼神，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我真棒！”

女孩也开心地重复着。

“谢谢你帮小女做检查，医生。”男人略微点了点头。

“应该的，应该的…”

迫于男人的气势，医生的回答很拘谨。

“宝贝，去陪陪妈妈，她现在不开心。”

男人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妈妈不开心？为什么…是不是爸爸又惹妈妈生气了？”

女孩眨眨眼睛，狡黠地说道。

“是啊。”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所以拜托你了，唱歌给她听吧，她最喜欢听你唱歌了。”

“我知道啦。”女孩把小脑袋往男人怀里拱了拱，又抬头笑道，“但之后爸爸要亲自向妈妈道歉哦。”

“我会的，去吧。”男人笑着，又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看着她连蹦带跳地跑出房间。

“令爱真是活泼…呃！”

医生把剩下的半截话咽进了肚子里，女儿离开后，男人站起身来，房间内的温度似乎因他的眼神下降了好几度。

“怎…怎么了吗？先生，我的检查不会出错。令爱的眼球形态正常，视神经持续六年未发生病变，是千万里挑一的天然眼。这意味着她不用接受义体改造，并且会成为人类的英雄。”医生有些结巴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男人了。

“医生，我希望你能忘掉今天的事。”

男人沉声道。

“为什么，先生？”医生疑惑不解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为什么…啊！你…你是！”

意识到对方身份的医生发出了惊恐的声音，他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男人不紧不慢地缓步靠近，走到了医生面前，俯视着他。

“我很遗憾，医生。”

从男人义眼的瞳仁之中，亮起了群青色的光芒。

如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

“她睡着了。”

男人把门虚掩，朝沙发上的女人说到。

女人没有理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她的眼角红红的。

“一定要把她送走么？”

过了许久，女人开口道。

“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荣幸，不是所有人都具有天然眼的资质。”男人徐徐说道，“你嗓子哑了，我去给你泡杯蜂蜜水。”

男人端着水杯回来时，女人站了起来，双拳紧攥。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女人以沙哑的声音质问道。

“知道什么？”

男人放下水杯，沉声道。

“我的孩子是天然眼的事情，还有…”女人咬牙切齿地说，“还有天然眼根本不是英雄，这是一场骗局的事情。”

“眼球枯萎病没有任何可行的疗法，唯一能抵抗的天然眼无法人为复现，人类已经无可救药，今后只能依赖人工义眼过日子。如果你指的是这个，那么，我知道。”

男人的语气依然平静。

“那为什么还要把孩子送到那个孤岛上去，你明明知道…所谓的英雄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分开！”

女人拔高了嗓门。

“因为这是众人所期望的，在众人的眼中，天然眼是千万里挑一的天选之子，是能带领人们战胜枯萎病的英雄，我们不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吗？”男人说道，“一个医生的记忆我可以完美清除，但我不能把一队EYE的监察官抓起来挨个洗脑——至少现在还不能。天然眼若是不担起拯救人类的责任，不符合大家的期待，便会遭遇众人的非议和责难，你愿意她遭受那样的折磨吗，我的夫人？”

“别那么叫我，真恶心！”

女人冷冰冰地说。

男人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都是在格赖埃见证下的合法夫妻，夫人。”

他特意加重了“夫人”二字的读音，见女人没有反应，他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想要抱住她。

女人向后退了一步，男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缓缓放下。

“你到底怎样才肯罢休。”

她怒视着他，声音颤抖起来，

“你到底还要从我这里夺走多少东西才肯罢休。”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越抖越厉害，连身体也颤抖起来，

“现在连我的女儿也要夺走吗！”

男人伸手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我很开心。”男人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喃喃道，“看到你因为我们的孩子而情绪激动，我感到很开心。”

“…”

女人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我会与EYE交涉，让他们同意隐瞒孩子的情况，大家会认为她只是因病休养。六年，给我六年的时间，我会改变人们的认知。让他们意识到天然眼并不是英雄，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的孩子会顺利地回家，植入真实之眼，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是天然眼，我们一家人可以从此过上幸福平静的生活。”

男人缓缓说道。

“…幸福的生活。”女人苦笑了一声，推开了男人，“你要怎么做呢？继续当你的骇客偷蒙拐骗吗？”

男人没有否认，而是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出去会怎么样呢？你是非法骇客的事，如果我说出去了，你会被抓吗？”女人以讥讽的语气笑道。

“当然会，夫人。”男人摊开双手，“让我想想我都犯了什么罪，侵入他人的意识篡改记忆，破解防火墙窃取机密，还有最严重的——制造模因，让你爱上了我。”

“你这个卑劣的，无耻的罪犯！”女人骂道。

“而这罪犯是你的丈夫。”男人冷笑道，“不过请放心，我有的是办法全身而退，因为世上没有比我更强的骇客。”

“…”女人咬紧嘴唇，愤懑地转身就走。

“把水喝了。”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没有理会。

———

在洁白的细沙连接的碧蓝海水的远方，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岛屿——潘多拉岛，这座被黑墙包围的盒子一般的岛屿便是天然眼的居所。

透明的海水拍打着快艇，男人弯下腰，抱起还在玩沙子的女孩，“该出发了，宝贝。”

沙子从女孩的指缝中轻轻落下，她不安分地转着脑袋，东张西望，“妈妈呢，妈妈不来吗？”

“妈妈身体不舒服，所以爸爸带着她的祝福一起来了。”男人沉声道。

“嗯…”

女孩趴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

“怎么了，不想离开爸爸妈妈？”

男人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想…”女孩闷闷地说道，“见不到爸爸妈妈，我会很难过。但是没办法呀，这是为了拯救大家，所以我会努力不难过的。”

他怔了一下，然后忽然无比温柔地说道，“我们逃走吧。”

“啊…？”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逃走吧。”男人压低了声音，“我们三个一起逃走，逃到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只要我们互相见证就足够了，不需要他人的目光，如果有人敢来打扰…”

“爸爸，你的眼睛怎么了，里面好像有什么蓝蓝的…”

女孩突然好奇地说道。

男人连忙眨了眨眼，“真的吗？宝贝，你再看看？”

“不见了？我刚刚明明有看到的…”女孩困惑地说着，她伸出小手按住男人的脸，很是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样？找到了吗？”男人揶揄道。

女孩摇了摇头，“但是我明明看见了呀，蓝蓝的，晃来晃去的光。”

“蓝蓝的，晃来晃去的光。”男人故作思考了一会，“宝贝，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呀。”

“不是好东西？”女孩歪歪头。

“是啊，如果你看到有人的眼睛里有类似的东西，一定要离他远远的。”男人认真地说，“那说明那人是坏人。”

“坏人？”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坚定地说，“爸爸不要害怕，如果坏人出现了，我会把他打跑的。”

“这么厉害啊。”男人用手指在女孩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女孩皱起了鼻子。

“我当然厉害啦，我可是英雄呀，嗯，未来的英雄。”女孩扭头躲过男人的手指，自豪地说道。

“是啊，我的大英雄。”男人把女孩放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离出发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爸爸，你不要难过。”

女孩把手举高，拽住男人的衣襟。

“…我没有难过，自己的女儿将要成为倍受瞩目的救世主，我怎么会难过呢。”

男人沉重地说道。

“可是，爸爸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欸。”

女孩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不要哭，爸爸，我很快会成为英雄，回来拯救大家的。”

突然，男人再一次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女孩，女孩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用小手拍着他的背。

“不会太久的…我很快，就会接你回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用爸爸接的，我会自己回来的。”

女孩依旧拍着男人的背，忽然间，她感到有热泪流到了脖子上。

“真是的，所以说，爸爸，你不要哭嘛。”

“…让女儿看笑话了。”

再次站起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状态，他又看了眼手表——时间到了。

“好好照顾自己，小瞳。”

把女孩送上快艇后，他笨拙地说道。

“知道啦，爸爸，还有告诉妈妈，让她放心，我会…”

话还没说完，女孩的声音便被快艇的引擎声盖过了。

白色的浪花和蓝色的波纹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延伸，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断挥手，逐渐远去的女孩。

这个距离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只要骇入快艇的控制系统，就可以把女儿带回来，他有这个自信和能力。

然而

然而，他垂下双手，看着女儿的身影逐渐消融在橘红色的落日之中。

洁白的沙滩上，只剩下了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