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而后已

五更未至,正是熟睡的时候,宫里上下却秘密举着灯笼,正往皇帝寝宫里赶。楚王被一行紫衣暗卫抬进了太和殿,却不见父皇的身影。

只有杨天尺身披黑纱,直直跪于楚王爷的跟前,声音颤抖道:“臣无能——”

“……陛下,驾崩了。”

此言一出,李祎便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的遗体跟前,映入眼帘的却先是炼丹炉里的股股青烟。他揭开炼丹炉的盖子,里面的仙丹早已经烟消云散。原是叫皇帝昨夜尽数吞了,无奈功德未满,却使自己在庆功宴前先圆了寂。

杨天尺移步至楚王身边,叹道:“还请楚王节哀顺变!陛下从未在之前立过太子,这叫大漠的江山该如何是好啊!”

说着便又要抹眼泪。却见一人行势匆匆,见众人在此,便也不遑多礼,只是拱手道:“臣顾绒,见过楚王殿下。”

李祎扶住顾绒道:“爱臣免礼。”

顾绒起身叫上两人:“请楚王殿下、瑖之移步偏殿详谈。”

偏殿的烛火烧得很旺,顾绒提前支开了所有旁边的宫女侍卫,只留下暗卫几人在门外把守。三人沉默片刻,顾绒先开口破了冰:“陛下驾崩确实事发突然,目前了解情况的只有我们几人。庆功宴将至,不仅是朝廷上下,各藩国也派来各位使臣觐见。所以诸位切记不要外传,至少要拖到庆功宴结束之后。”

几人点头默许,接着顾绒又说:“待庆功宴之后,咱们会举国宣布陛下驾崩之事。届时我已经拟好了一份假的遗诏——”

语未毕,丞相握住楚王殿下的手:“景行,大漠的江山就要拜托你了呀……”

李祎望向顾绒,只见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曾经冠冕景致的顾丞相,终也逃不出时间的影子,逐渐消散成西山的薄暮,将要被这时代的风雨吹走了。丞相情之深切,爱之深切,却叫这位年轻的楚王不明白:若是治理天下,自己的哥哥秦王不是更优的人选么,怎么偏偏选中了他这个闲王爷。

顾绒见李祎不肯松动,便扑通跪倒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道:“秦王殿下一心积业,必会大兴土木、募集军队,使得这本就动摇的大漠江山更加摇摇欲坠。陛下生前多子,可有才的只有秦王、楚王二位,德才兼备的,便只有你楚王一位;这大漠的未来,您是接,还是不接?”

李祎听此,早已泪眼涟涟。他站起来朝二位深深鞠了一躬,道:“瑖之,假遗诏之事就辛苦你了。”

…………

周辙难得有赖床的机会,无奈还是败给了多年羁旅的习惯。天方破晓,他便起身,在行宫里随处逛逛。

才逛了不一会儿,就见皇帝的内侍匆匆赶来,称皇帝身体抱恙,无法接见几位将军,还请几位将军自行消遣,说罢又匆匆地去了。

“这君王也未必好当,”周辙心道,“还要天天想法子应付闲人。”

雨后初霁,天地间都是雾,朦朦胧胧地教人看不真切。众人的宅邸安在荷花池畔,仲春的气候,池塘中大都是半卷的叶尖。湖中央有一座小亭子,四角尖尖翘翘,倒也应了四月的池塘。

周身的湿气裹挟着男人,他不觉自在,反感觉到了束缚。见时候尚早,众人都在偷懒睡觉,周辙百无聊赖,便将就着去湖心亭上练剑。

前几日的雨使池水涨至与湖心亭平齐,男人脱掉了外袍,随手搭在湖心亭一处的椅子上,水面便微微沾湿了衣服的下缘。待一切完备,周辙利落地抽出思无涯,起承转合间,剑锋带起的风声折弯了半片荷池。

周辙屏息,眼前仿佛浮现出德令哈的马蹄卷起的风沙;剑锋再一偏转,荷叶承起的露水像狂徒的血般飞溅在脸上。再睁眼时,只见搭桥处却另有其人——

周辙立即放下思无涯。太阳已经东升了,剑身反的光晃了一下常随君的眼睛,便立即被收入鞘中。

“是你啊,”周辙负手抱着剑,“怎么这么早起来散步?”

随君笑道:“不早了,已经卯时过半,大家都起了。难得入宫,我来寻一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倒是你,大清早的这么勤奋。”

说罢便倚在一旁的西施靠上,还不忘顺手抄起周辙的衣服,对半一折后放到身边。

周辙继续道:“来这里看书?”

常随君答道:“是不是打扰你了,那我再寻他处便是。”

他便作势要转身离开,却听见周辙拦住他:“相遇即是缘分,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真是见外!就是我在这里练剑,还怕影响到你了呢。”说着便把思无涯扔至一旁,道,“要么你教我读书吧,要是我皇榜中了状元,做了丞相,便免了你到西北的苦役!”

常随君淡淡道:“省省吧,我看你会是第一个把我扔到西北的。”

周辙剑眉一挑:“怎么会?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尊师重道的人?”

语未毕,就见常随君侧身抄起一旁的剑柄。思无涯的剑身很沉,他须得两只手才堪堪握住。常随君乖巧地低着头,保持着奉剑的姿势对周辙说:“将军是否尊师重道,还未必可知;不过您大可以来试试我的。”

“周将军,教我习武吧。”

…………

午膳刚用过,众人还未收到皇帝的安排,却也不敢在皇宫内肆意地撒泼打滚,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在京城也难以安魂;便只能用脚步丈量将军府的土地。

府邸再大也充其量是一个宅子,西北的白杨是难以被宫墙困住的。可是到了傍晚,众人却还是只能仰看四方的天。袁武第一个闲不住,他先是找到周辙,打探下回格尔木的日子,结果周辙也每个准话。

他无奈地逛到楚王李祎的门口,才发觉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回来了。袁武失望而归,回到自己的房中时,侍女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晚饭。

四人围坐桌前,宫女们见人已经到齐,就先端来了盥洗的盆子。可是打仗的人哪有这么多的规矩!三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使用;剩下一个熟知却不敢冒尖的常随君。

周辙对众宫女笑道:“姑娘们,咱们部队的糙人不会用这些,麻烦你们把菜直接端上来就可以了。”

宫女们见将军们皆是没有架子的人,也都将礼节抛之于脑后,捧着水盆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听到周辙接着说:“笑过之后请快快上菜吧,咱们饿到现在也不容易。”

闻此,众宫女们又笑得前仰后合,快活地跑到厨房端菜去了。

“她们也不容易,”常芃君叹道,“要在这深宫宅院里一困就是一辈子的光阴。”

袁武点点头,深表赞同:“是啊是啊,我就只待了一天都感觉无聊,她们的日子可想而知……”

晚饭结束后,几人又分别回到自己的屋子沐浴休息了。夜华如水,若是换作军营的时间,几人应该还在充满革命激情地晚训;可是此时的大院早就悄无声息,只剩几位侍女不时走过耳房的动静。

常随君沐浴后换了一套纯黑色的衣服,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似与月色融为一体,只是显得瘦的更加可怜了。京城的雨季湿了又晴,干湿交替令他今日倍觉难受。常随君在床上坐了会儿,心脏时来的钝痛压着他整片胸腔。他往窗外望去:不知为何,今夜庭院中的竹子过分吵闹了,他便拿起手中的书,转而坐在竹林中间的石凳上。

石凳旁有一个秋千,常随君坐了会儿石凳感觉无聊,就又去竹林间荡秋千。竹叶被荡来的风扫得哗哗响,常随君也终于感觉到了少顷的自由。他荡够了秋千,便去前院偷偷瞧瞧别人熄灯睡觉没有。来去几回,终于见屋子全黑了,常随君完美隐身在黑暗中出府了。

…………

常随君回来时早已过了丑时,整片府邸无一人走动,宫女也早在耳房休息了。晚上没有点灯,好在碰上了满月,他便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穿过前院,万无一失地回到居住的院子。

正当常随君准备叹道命运亨通时,却见周辙抱着胸靠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常随君暗叫糟糕,却故作冷漠地越过周辙,准备伸手开门。

“哟,还知道回来?”周辙把交叠的腿放下,俯身看着常随君,“去见了谁?同那人做什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通通交代清楚,若是不说,那我便陪你在这里耗着,毕竟你也不想被皇帝发现与丞相之子私通吧?”

说罢周辙晃了晃手里的信件,当着常随君的面一封一封拆开:“人赃并获。爱徒,你要作什么解释么?”

常随君看见周辙手里截到的回信,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但是那松动转瞬即逝,转而还放松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惋惜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常随君摇了摇头:

“太晚了,周承勋,太晚了……”

周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皇帝已经驾崩了。”

话音刚落,周辙猛地把常随君拎起来,两人的鼻尖近得仿佛贴在一起。周辙死死盯着常随君的眼睛:“刚刚你到底去见了什么人,说!”

常随君脚尖勉强点住地板,周辙把整个手掌顺着覆住常随君的脖子,慢慢掐着他往上提,直至常随君全身的支撑只落到自己的手臂上:“说!”

常随君两只手死死掰着周辙的手指,逐渐感觉到视线一片模糊,才勉强挤出两个字:“香妃。”

闻此,周辙毫无预告地松手,常随君便重重摔在了门槛上,疼得闷哼一声。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常随君的胸腔,他强忍着心脏的不适,偏头捂着嘴咳了几声,一副死犟到底的表情。

周辙抽出思无涯,用剑柄挑起常随君的下巴:“你最好是交代清楚。”

常随君自下而上地看着周辙,眼尾还隐隐有水痕。他缓缓叹了口气道:“听凭发落。”

周辙见常随君斜靠在门槛上,脸颊还泛着病态的红色,便啧了一声,将他拦腰抱回卧室里。

两人在榻上相对而坐,常随君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周辙便又起身烫了一壶茶,递到他面前。随君捧着茶杯抿了一小口,渐渐放松下来,问周辙道:“你想知道什么?”

顾驰的回信被随手撒在桌子上,周辙一手撑着头,身体微微向前倾,俨然一副审问的模样,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信道:“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常随君无奈道,“如君所见。”

“我们班师回京那晚,你故意泄露了行踪,诱导顾驰在小巷里单独行动,偷袭常芃君,未果。他又在我们入京当晚找到了你,与你进行了一场交易。”

周辙的身体又往前靠了靠:“交易是什么?”

夜风吹过,常随君用上唇轻轻沾了一下杯子,发觉茶凉了以后又放回桌子上,不急不徐地说:“此言差矣。将军怎么知道我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他呢?”

周辙厉色道:“别绕开话题!”

常随君又摸了摸茶杯,道:“交易就是常芃君的项上人头。将军还要问什么,若没有了,那烦请回房间歇息去吧,我累了。”

男人闻言起身,常随君见他要撤场,便把桌子上散落的信件整作一堆。收拾到一半时,却见周辙突然又转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套红泥小火炉。

周辙将炉子搬到榻上,就势又煮了壶热水冲进常随君的茶杯里,龙井瞬间被冲淡了不少:“晚上少喝那么多茶,对胃不好。”

常随君见周辙一把水冲下来,糟蹋了这么好的茶,但是又无言以对,犹豫片刻后还是伸了手去够那杯子。只见周辙扔了一条外袍到他身上,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继续。”

“第二个问题,我们在格尔木见到的那个怪异的人,究竟是什么?”

常随君整理衣服的动作顿了一秒,脸上露出一抹诧异,随即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像是早已料到周辙会这么问。他说话时声音总是没有起伏:“朗谢,不过做得不算成功。”

听到这两个字,周辙脑子嗡的一下,顿觉耳边被巨大的噪音封闭住了,父亲周谨的遗书在眼前愈发清晰——

“元祖十四年,铁骑突袭格尔木,如有摧枯拉朽之势。战况之惨烈,伤亡之惨重,有如北风过境,一夜卷白了诸将士的性命……后整理战场时,竟发现许多人不似人的面孔,西藏的话来说,念作’朗谢’……”

待他反应过来时,却发现常随君用奇怪的表情盯着他,而自己早就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多年以来的行军生涯削尖了他的锐气,使他严肃时显得更加咄咄逼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周辙整理了一下表情,缓缓坐下道:“详细说说。”

…………

北元祖十四年春,格尔木整月阴雨不断,却在一晚天降异象,红云如烽火般连天地烧。彼时常膺将军正凯旋而归,还未休整片刻,伊尔坦大部落邬原的精兵竟在夜间突袭,打得众人个措手不及。

好在常膺通晓天文,提前写信请求周谨从德令哈调兵,才避免战败发生。可是那战争仍是极其悲催,两军近乎全部折损。常膺将军却因功得赏,领了少傅一职回京;周谨将军虽得封地,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众人清理战场时,俘获了极其多个不似人的玩意儿——五官全缺,但是感觉尤其敏锐;左肩下陷,但是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

且那玩意儿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更像一个指哪打哪的利器。当时部队中有一些昆仑山派的教徒,称其为“朗谢”,直译过来便是人是亡灵。按照他们的说法,灵魂是杀不死的,徘徊在阎王十殿中,机缘巧合下投胎成凡骨,反而被他人利用。

虽然这说法极其不牢靠,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了。久而久之,“朗谢”说便成了整支部队的主流,还是当时常膺将军申请二调回格尔木亚兰军营,严令禁止关于朗谢的讨论,这场闹剧才有疾而终。

后来格尔木战争不断,亚兰也一次又一次地换血;渐渐地,朗谢又被众人所遗忘。

如今常随君忽然提起,周辙难免深究。却见天色太晚了,常随君已经困得不行,说出来的话也开始不知所云,便只得作罢。

周辙躺在床上,思绪却越发清晰。他慢慢琢磨着常随君刚刚告诉他的事情,心道,常随君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又是如何知道格尔木这么多的事情……

只可惜周辙终究不是随君肚子里的蛔虫,再多的疑问也无从考究了。

翌日,到了午饭时间,三人却还未见到常随君的身影。芃君道:“是不是京城干湿冷热交替,弟弟又害病了,我且去瞧瞧先。”

话音刚落,就见李祎匆匆赶到。

三人立刻行礼:“拜见楚王殿下。”

“诸位爱卿快快免礼!”只见李祎抱歉地对各位说:“本王照顾不周,实在是辛苦诸位在府中待着了。还请诸位再耐心等待三日,三日后盛宴将会如期举行,届时请将军们捧场、开怀畅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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