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以管窥天

内廷的消息快不及侍郎挥刀的身姿,金殿的大门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群臣也有默契地对新皇登基的闹剧缄口不言。杨天尺被贬的消息已经走出数日,军营里的人也仍未收到一点风声,只是照旧收拾行囊,准备着告别这繁华的都城。

于杨天尺本人,只要不死,就尚有一线希望,且他与原青海的部下手足情深,朝廷将他贬到格尔木,也算是“衣锦还乡”,让他终于回到了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如今新王上位,世殊时异,昔日身居高位的武官一举跌落神坛,被时代践踏得粉身碎骨。要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又谈何容易呢?

毕竟坐在上面久了,杨天尺被革职后虽说难得清闲,但却仍改不了忧国忧民的坏毛病。他就这么盯着脚下的路,缓步至京城的校场。

“哟,老杨!”周辙见杨天尺身着素衣,垂着头走来,便迎上去与他勾肩搭背,“今天怎么有空来部队探望我了?”

杨天尺叹了口气,道:“呵呵,千辛万苦才保住的一条贱命,谈何探望呢,以后我要归队了,还得敬你一声周大帅。”

果然发生了什么!

周辙不觉皱了皱眉,他对宫廷内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前几日常随君与他聊天的时候,周辙就闻到了内廷隐隐的火药味,只是想不到这根引子这么快就烧起来了,更不会料到这小小的火星子竟差点就要了杨天尺的命。

他的眸子沉了沉,面上仍是笑问杨天尺:“此话怎讲?”

“朝廷要将我调回格尔木……”杨天尺顿了下,“内幕暂且不揭,简而言之就是我这榆木脑袋算计不过,反而给那帮老狐狸将了一军。”

周辙听着杨天尺的话,几乎立即想到了常随君,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也是,咱们这些西北野大的糙人,怎么比得过朝廷的那些文相公。罢了罢了,你也不要多想,归营多好,到时候咱们兄弟几个给你置办个接风宴,好好庆祝一下杨将军回归。”

杨天尺闻言苦笑,睫毛翕动着,泪水竟顺着脸颊滚落。

这几日经历的起落,让杨天尺以为自己的心房早已铸成了铜墙铁壁,却不料兄弟这番不着调的话,居然会逗得自己流下泪来。

他摆了摆手:“打住打住,这种话以后少说。现在我是千夫所指,你是后起之秀;距离我太近,你也不怕被人诟病?”

周辙嗤笑道:“我看你是官帽戴久了摘不下来了,谁这么有空来诟病我们?我们本不过就是扎根在西北的野草,只有西边的风来光顾,京城的闲言碎语是关照不到我们的。”

周辙的手越过杨天尺的肩膀,两人并肩看着校场的夕阳。京城的春天快要接近尾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绿色,只有这校场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像极了格尔木绵亘的土地。

两人各怀心事,许久才听到杨天尺掩面落泪道:“我多久没见过格尔木的天了……”

“哒哒——!”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沉默,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亚兰军装的少年策马而至。奔腾的马蹄卷起了脚边的灰尘,尘土飞扬间,常随君收紧缰绳。乌骓马的前蹄高高撩起,扬起了二人面前的风沙,而后稳稳落到地上。

少年骑在马上,语气中不觉带着一点自得,居高临下地对着周辙说:“周将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放官的瞳孔中尽数映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飞扬的黄沙反衬着他,使他的肤色显得更加白皙;常随君正立马上,身姿挺拔,从言行中流露出的,是未经世事才能独有的傲气。他就这么仰头看着,不免有些出神,直至听身旁的周辙笑道:“难为爱徒费心,那为师便不与你客气了!”

常随君翻身下马,把乌骓马的马缰交到周辙手上,道:“这黑马原是西域所赠,给我时还没有名字,我便给他起了个儿,叫做‘劲草’,您看如何?”

“好名字,果然是才子!”周辙使劲抚摸着劲草的耳朵,道:“真烈的马。”

“对了,郑师傅写信给我,断水今天就能取了。不知爱徒是否赏脸,愿意与我一同去将断水取回来?”

常随君含着两指,吹哨唤来霜晨。周辙一拍杨天尺的后脑勺,道:“走啊老杨,别苦着个脸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杨天尺抄身,自从受任了宰相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未摸过铁骑了,但他上马时却动作可不含糊。杨天尺的双腿一夹马腹,强风拂过了周身,为粘腻的晚春增添了许多清爽。

身为自小在马背上打江山的将士,杨天尺的生命就像蒲苇,内廷的寒风让他只是暂时弯了腰,却别妄想折断蒲苇的草杆。

杨天尺骑马绕了一圈校场,仍感觉到意犹未尽,便勒马对二人道:“你们两个一起去东市吧,我就不跟着了。我太久没上马了,还想再跑几圈!”

周辙见他兴致正起,也不消多说,便挥了挥手道:“行,那我与随君先去了!”

一黑一白并肩而行,不久便到了郑师傅的打铁铺。

周辙伸手推门,挂在门口的铃铛丁零当啷地响。郑师傅闻言从里屋走出来,见到二人后随意地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大声道:“哟!周将军,有失远迎呵!小少爷的剑放在里屋了,我这就带您去验个货!”

郑师傅三两步领着二人走到里屋,只见断水被置于刀架上,黑暗中犹可见其泛着赤色的金光。常随君伸手取剑,这剑却不似观感上的沉,出乎他意料的轻便衬手。

常随君端详着新剑,只见剑柄上的“断水”二字由篆文刻成,还别出心裁地用了黑曜石的料子填上去。随君觉得这料子似曾相识,便转身问郑师傅道:“这名字刻得好别致。”

郑师傅笑道:“小少爷好眼光,这块料子是与思无涯同一块的!”

常随君闻言偷偷瞥了周辙一眼,转身把断水收好,递给周辙。周辙接过新剑,再细细检查了一番,便从袖子里掏出尾款,尽数交给郑师傅。

郑师傅收了钱,脸上笑意更浓,便躬身把二人请出去,大声道:“二位慢走!下次还来啊!”

出了打铁铺,时候已经不早了。周辙想着他们即将离开京城,就想着请随君再吃一口京城的馆子,便低头对随君道:“咱们回去估计也没饭吃了,要不干脆今晚下馆子算了?”

常随君还沉浸在收到新剑的雀跃之中,也不那么想立刻打道回府。他脸上的笑意不收,点点头答道:“好呀好呀。”

周辙见常随君这么兴奋,忍不住打趣他道:“你可不能当官,收了点好处就高兴得不得了,小孩子。”

常随君笑道:“当官又不贪你的,你管我作甚?”

周辙道:“这说的什么话,还没当上官呢就想着贪了,好可怕。”他顿了顿,语气突然严肃起来:“随君,你想留在京城吗?”

闻言,常随君愣了许久,又听见周辙接着道:“快要春闱了,以你的能力,应该能考个不错的名次吧?”

“我也不知道,”常随君轻声道,“但是我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吧。”

“那换句话说,你想考春闱吗?”

“……”

见常随君不说话,周辙心中已是了然。他们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前者也失去了拿到礼物的兴奋,只是默默垂着头,觉得手中的剑有些炙手。

两人不觉到了饭店,正是前些日子周辙带随君逐渐的那家。

周辙按着常随君的喜好点好菜,见随君还是一言不发,便主动挑出话题:“随君,老杨被贬,你可知所为何事?”

常随君端水的手一顿,轻轻点了点头,道:“欺君犯上、结党营私。”

饶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周辙却仍被常随君的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杨天尺与别人伪造了一封遗诏,”常随君道,“我看过了,内容大概就是拟立楚王殿下为新君。这么不符合伦理纲常,一眼便知是假,就只能骗骗那些不知世的武官了。”

“那秦王为何不将他处死?”周辙反问,“这随便拎出哪一条都是死罪啊。”

常随君抬头对上周辙的目光,不由得笑道:“我都看得清楚的事,周将军会不明白?杨天尺结党营私没错,可是为何欺君犯上;结的什么党、营的什么私,若陛下直接定他死罪,矛头还不是全指向他那位可怜的弟弟,最终免不得闹得兄弟反目。陛下这么做,无非就是保护楚王殿下罢了。”

“你真的不打算留京考试吗?”周辙撑着下巴,不免叹息:“你这样的人才,到战场去可惜了。”

常随君摇了摇头:“再可惜,也是命运使然。明天我会同你们一起回去。”

…………

春天的花开了又败,将军们回到军营时,青海仍是一片枯荣。

待他们把马牵回马厩,周辙引着杨天尺走到训练场。众人看周大帅回来了,便更加不敢怠慢,训练得比往常更有气魄。

烈日照了许久,大家才看清周辙搭着的那个人是朝廷的杨宰相,便不免有些分神了。周辙眼睛眯了眯,笑着道:“赵耀,出列!”

“到!”前排的一名男子心下一紧,往前踏了一步。

周辙面色不改,道:“紧张什么,到我面前来。”

“是!”赵耀连忙碎步至周辙面前。

只见周辙向前一步,押着他的脖子,使他与杨天尺只有咫尺的距离:“看够了没?没看够继续看!”

赵耀被周辙吼得一哆嗦,连忙应着:“报告将军!看够了!”

周辙松开赵耀的脖颈,赵耀踉跄了下,还未正身,就听到将军发令:“看够了就去跑五十圈消耗一下精力,训练的时候不好好集中注意力,是只有敌人打到面前,你才能回神吗?一天天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语毕,赵耀便转身领罚去了。周辙站在各营队的正前方,厉声宣布:“各营听命:旦日起,杨尹(yin)阙即担任亚兰各营的总教官,负责前线作战指挥。”

只见杨天尺挺直身板,风采不减当年。他立在众军跟前,虽不发一言,但仍可感受到他隐隐带来的压迫感。

杨天尺绕着校场缓缓踱了一圈,熟悉的风沙吹过耳边,不知为何,他却体会到了在内廷不曾有过的安心。

他抬头往西边望去。数年前,他离开德令哈时,曾与兄弟们在校场的西边一起种下一排白杨树。

大家站在草原上,播下杨树的种子,那时的周辙还不是周将军,自己已经收到了朝廷的调令。周辙却也像如今一样搭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走的不是杨将军,杨将军已经扎根在德令哈了。”

明明是打趣他的话,杨天尺的眼眶却湿了。他知道经此一别,兄弟们也再难有重聚的时候了。杨天尺就这么看着他们逐渐走远,周辙的背影与眼前的身影重合,杨天尺恍惚间听见周辙打了个响指:“老杨,想什么呢?”

杨天尺回过神来,只见周辙揽过他的肩膀,勾着唇笑道:“走啊,带你去见见袁武他们。”

兄弟几人难得齐聚,凳子还未坐热,就听见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将军帐前,也顾不得行礼,拱手就道:“禀周大帅,王二失踪了!”

…………

常随君回到格尔木,依旧是无所事事的闲人。除了早上练会儿剑,其余时间都是他的空窗期。不过这也不怪得他,随君是有过与大家一同训练的想法,但每每问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拒他于千里之外,更别说一同起居了。

现在父亲尚在都兰与姐姐一起,格尔木又无人奈何得了他,于是他又故技重施,当上了西北霸王花。但是常随君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他不仅把时间挪出来备考科举,还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整个晚上,来打扫营房的卫生。将士们看见干净的营房,难听的话便全咽回肚子里去了,甚至还对常随君生出了些许感激之情。

今夜又是一个晴夜,只是格尔木总刮风,刮得常随君的骨头疼。由于一批新兵到亚兰,营房实在太过火爆,所以他被后勤安排到了单间。那房间离伙房近,窗户不好,却不用与其他人挤到一起,也算合常随君的心意。

已近深夜,常随君放下手上的书本,轻轻把灯吹灭。月光透过薄薄的纸窗,照得满堂亮,常随君伸手挡了挡,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常随君一惊,现在已是子夜,将士们是断不会出去的了。他轻轻推开窗户,沿着细缝恰好看见了一道身影钻入伙房。

常随君眉间微蹙,却也不敢贸然向前,只得等那人出了伙房再去一探究竟。

等了许久,伙房那便还未传来动静,常随君耐着性子,终于又看见黑影闪过窗前。他点上蜡烛,悄悄绕到伙房后面,探头望了望,确认没人才敢进去。

烛光很微弱,无法照清楚伙房的每一个角落。常随君咬着下唇,慢慢顺着灶台走。走到角落时,他感觉到脚下的砖头似乎与其他地方的不是很一样。他止住脚步,原地踏了踏,发现脚下的地方是空心的。

常随君拿着蜡烛在空心的四周转了转,那块地方果然可以揭开。他顿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心一横便伸手揭开了地板。

地道很黑,加之深夜的缘故,常随君什么也看不见。他俯身,将蜡烛往下递了递——

地窖内,一双眼睛映着蜡烛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常随君暗叫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之间,地窖里的男人不怕烫一般,攀着常随君递蜡烛的手臂,就将他扯了下去。

常随君摔下地窖的那一秒,蜡烛也随之熄灭。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男人粗粝的嗓音:“你来干什么?”

常随君被男人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艰难找了个借口,道:“我饿了。”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扯,想笑却又被勒着,实在是笑不出来。

“……”

一阵无言,常随君听到男人哈哈大笑,“果然是姓常的那个废柴儿子,谅你也不敢做什么。地窖的事,你要是敢告诉别人,后果不用我多说……”

男人说罢便把手一松,新鲜的空气尽数灌入常随君的鼻腔,使他猛烈咳嗽起来。他失力伏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人在失去视力时,听觉便尤显敏锐。常随君喘着气,感觉地窖的深处有许多悉悉索索的声音,磨得他的耳朵难受。

常随君竖起耳朵认真辨别,确认那声音确实是由里边发出来的。未知的恐惧令他的精神极度紧绷,常随君此时若是抬眼,便会发现男人正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不过他此刻无法分心,眯着眼聚焦在地窖深处,直至隐约看见那些人大致的轮廓——

正像那天他与周辙在柴房捡回来的朗谢!

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站起身正欲逃跑,却见身旁的男人欺身上来,伸手就开始扒他的衣服。黑暗中,随君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的脸色煞白,趁着男人摸索他的空当,利落地抽去了男人腰间的短刀,反手就刺向男人的胸口。

“艹!”男人避之不及,肋骨下硬生生被凿了个洞。他吃痛,咬着牙绞住常随君的手臂,反着向外扯,随君手上的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趁着男人弯腰去够短刀的空当,常随君就势用膝盖用力顶他的伤口。血腥味弥漫在伙房狭窄的空间里,男人被常随君彻底激怒了,也顾不得肚子的伤口,起身时一刀就扎向随君。后者闪避不及,手臂被划了一刀,鲜血尽数喷洒在地窖的墙壁上。

所有的转折都发生在这一刻——

地窖深处突然爆发出了尖利的嚎叫,一群失去面孔的黑衣人攒动着爬到常随君跟前,不管不顾地撕咬着他出血的皮肤。

血腥味越来越重,数十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凑到他跟前,将他吓得近乎要晕厥!身旁的男人也被这一幕吓得不轻,情急之下便抽出短刀,悍然削去了几人的胳膊。那些朗谢接触到随君的血液过后,也显得异常凶悍,尖叫着便往男人那头攻去。

常随君趁机攀上砖头,还不忘一把也将男人扯回地上。男人落地的瞬间,与随君二人合上了地窖的门,彻底阻隔住了刺耳的噪音。

地下仍在暗流涌动,常随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抽身就往外头跑,直至回到房间里把门合上,才缓缓靠着墙小口喘气。

胃部的不适感撅住了他,常随君用力攥着衣角,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移步至桌前,颤抖着重新点起蜡烛。

桌前的书,正是他从京城御书房里偷来的《伊尔坦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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