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
见乌泱泱的大军朝四面八方奔来,周辙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一手格挡,一手向前挥剑,眼前那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死法,便已人头落地,喷洒出的血溅了周辙一脸!在他抬手擦脸的空当,身后突然射来暗箭,周辙的手臂顿时血肉模糊——
周辙吃痛,紧急拉马转向;但见那人数箭齐发,直中战马大腿。那马长鸣一声,往后直直栽去,马上的男人猛地被掀下地,随着惯性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所有箭囊都系在马鞍后侧,周辙手中除了佩剑别无他物。可他的体力已经接近崩溃,左边手臂还受了贯穿伤,与那些擅游牧的大汉近身搏斗,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看着前面袭来的士兵,周辙反身闪进掩体,同时右手拔出箭砍去了旁边敌军的马腿。只听战马大声嘶吼,周辙单手收刀入鞘,握着剑柄疼得直喘气。
男人只身躲在不算隐蔽的掩体后面——掩体饱经风霜,近乎被战火轰个稀烂。他扔掉了手里的箭囊,转身对常随君说:“随君,你把箭囊和弓从马鞍那儿拆下来给我用。待会儿你跟紧我,我们赶紧找到大部队汇合。”
回应周辙的,只有刀剑摩擦的风声。
“随君?常随君!”周辙猛地回头,他的背后空无一人——常随君居然不在他身边!
周辙的心顿时纠了起来,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两军交战之地混乱不堪,一旦失联,他甚至无法确定随君的死活。
“可算找到你了,”袁武闪到周辙身边,“快把箭囊换上。”
周辙迅速接过箭囊,单手拆装的样子显得非常熟练,分秒之间就重新系好了。周辙接过弓,跨到背上,却发现袁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审视着他。
“常少将军呢?”
“不知道,方才我被射下马时就没见着人影。”
“我的天,那咋办?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常大帅回来指定直接扒我们的皮!”
“先别想这么多了,我们挺到常大帅回来再说吧!”
两人所在的掩体并不隐蔽,不出一会儿,就被敌军轰了个稀巴烂。数人嗅到了藏在掩体下受伤的男人,便直直向二人冲来。只见利刃新发于硎,袁武抬手连发数箭,几人闻声倒地;周辙贴着袁武,密切关注后方动向。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袁武眯眼辨认,那身影正是随君:常随君吃了身量小的好处,正躲在一处很隐蔽的地方,看上去处境有点堪忧。
袁武在周辙旁边轻声说:“我好像看到常随君了……”
听到前半句话,周辙才松了一口气,但接着的话又让他的心提起来了,“但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过马上就可以验证随君现在的情况了——一枚炸药从天而降,直直飞到无辜的常随君旁边。常随君被吓得脸色惨白,慌忙从掩体里钻出来。
“呵呵,刚刚还活着呢。”袁武绝望道,“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这边的常随君还在四下张望,想着能否再次找到其他庇护所;可惜时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常随君怔愣间,又有人朝他远远发来几箭,他避之不及,险些被打中!喘息不到片刻,又有人挥刀砍来。常随君被迫抽剑迎战,谁知正中敌人的下怀;那人“啪”一下便打飞了常随君手里的剑,落刀时直中常随君的咽喉。
在这生死攸关之中,一记雁翎刀格挡在前,削掉了那刀的一半,紧接着强势进攻,逼得敌人后退连连。只听见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那雁翎刀被收至身后,刀的主人当胸就把常随君踹倒在地,刀再向前时,便已将那人一击毙命!
常随君狼狈地趴在地上,胡乱擦着嘴边的血迹,血腥味的刺激让他又开始忍不住开始干呕。他用手肘撑地,欲起身时,却听到一记清丽的女儿声:
“不好意思,下脚有点重。”
常随君闻声抬头,一道秀颀的身影笔直伫立在他眼前,身量不大,骨骼苗条,左胸的铠甲上点缀着两支菊花,恰如其分地配合着她的气质。
那女孩不自然地朝随君伸出手,欲把他扶起;又捕捉到身后的脚步声,便把手一收,向旁边的枯树跑了几步,借着枯树的高度点地跃起。同时右手从腿旁摸出短匕首,落地的瞬间秒杀了两个高壮的男人。
常随君还未来得及惊讶,就被女孩俯身带上马,直直朝周辙那边奔去。马上片刻,随君甚至看不清沿路的风景,只能随着女孩的动作判断模糊的方向。
周辙兴奋看着来人道:“是都兰的人,援军终于过来了!”
袁武也显得很激动,刚刚英雄救美的一幕还未在他眼前抹去。袁武转身对周辙说:“都兰不愧为青海总督,方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语毕片刻,女孩便到达了。她把马上的常随君拽到地面,自己也顺势下了马,周辙连忙上去扶住他。
女孩侧目看向周辙,秀眉一挑,揶揄他道:“看来亚兰当真是人手紧缺啊,晕血的孩子也得来充军。”
语毕,三人的目光一同落在常随君身上,那被迫充军的孩子却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稍稳了片刻,微笑对女孩道:“敢问将军芳名?”
“不敢当,在下常芃君。”
听罢,常随君愣住了。看到他的反应,常芃君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干嘛这样子看着我?”
常芃君见随君还没答话,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唉,看你怪合我眼缘的,不然我们交个朋友呗?”
但是常随君却感觉自己的喉管好像被堵住了似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是轻轻“唔”了一声。
见随君点头,女孩便朝他伸出手:“好的新朋友,如何称呼?”
常随君一字不落地全没听,任由女孩握着他的手,欲从她的脸上找出陆知韫的手笔。袁武以为常随君还没从晕血的劲儿缓过来,便紧着机会对着常芃君邀宠献媚,道:“他叫常随君。”
话一说完,饶是迟钝如袁武,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叫常随君,一个叫常芃君;世间竟会有如此的巧合?
常芃君听到这个耳熟的名字,眼底隐隐闪过一丝不悦,但那情绪稍纵即逝,她便恢复笑意看向众人。四人的目光交错,仿佛时间在一瞬间凝固,本当兄友弟恭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无比。
周辙“啧”了一声,轻轻把常随君扯到他旁边,笑吟吟地对几人说:“心肝儿们,现在还不是煽情叙旧的认亲现场吧。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营地集合!”
“想必这位就是周总吧,不愧为格尔木首脑,就是识大体”,常芃君抿嘴白了周辙一眼,“哈哈哈,我还以为周大帅在哪里,哪里就算格尔木的大本营呢!”
周辙对嘲讽不以为意,拉着随君从里到外全检查了一遍,惊奇地发现这孩子简直是天官大帝钦赐的运气,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工夫,也没伤及分毫。唯一可以称为重的,只能算他晕血的毛病了。
周辙松了一口气,对常随君笑道:“可以啊,下次出去带你都不用拜关公了!”
常随君却反握住周辙的左手,打断了周辙,道:“我给你包扎。”
周辙笑道:“哪儿有这么金贵,有谁上战场不受伤?回去休息几天就好了。”
随君还欲再说,却被周辙止住了。他便撕下衣服的一角,三两下绑住了周辙手臂的上缘。周辙趁他包扎的空当,看准时机,吹哨召来常随君的马,翻身上马时顺便把常随君拉到他的前面坐稳。随君拉着马缰,周辙在后面做掩护;另两人也上了马,四人三马一同向大本营跑去。
大本营内。
都兰各批援军已经抵达格尔木,此时正在点着名。诚然如周辙预测的,都兰一路上损失了不少人马,虽然带来的都是精锐,此时也剩下了四分之三。
常芃君牵着白马,缓缓走到都兰援军的跟前,众人安静下来。副官给常芃君递上一本册子:“报告常将军!都兰忠菊军营应到八千四百一十三人,实到八千四百一十三人;前日与伊尔坦交战共牺牲两千五百八十七名,请大帅指示!”
“刚刚经历了这么多场恶战,你们怕不怕?”
都兰众将士们斗志未减,整齐洪亮地喊道:“不怕!”
常芃君的声音有些哽咽:“大家好样儿的!接下来几天,我们将面对的是更强大,更恐怖的伊尔坦主力,你们准备好了吗?”
“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
都兰训话完毕时,疾风恰好巡回来,毛茸茸的柯尔克孜族猎鹰落在常随君面前的马上。男人走近疾风,却发现它的脚上没有任何东西。
常随君再仔细搜索了一遍疾风的全身,仍是一无所获,便不免感到一阵失望。他摸了摸疾风的耳朵,责备道:“怎么回事呀疾风,你是没找到常膺在哪儿吗,还是粗心大意把信搞丢了。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回来呀?”
疾风好像真的听得懂常随君的话似的,摇了摇头。
说罢常随君看向周辙,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他。
周辙把手放在疾风的宽阔的脊背上:“没关系,辛苦你了疾风。”同时又对常随君说,“希望常将军一切平安吧。”
“谁在叫我——”
只见常膺一袭棕褐色内衬打底,外头套着镶着菊花的铠甲。他步履从容地走向常随君,把儿子一把揽到身边道:“这才几天没见,就这么想你爹了呀?”
说实话,常随君一点也不想他爹,但是他迫切想要常膺解释一下关于常芃君的事情。他不着痕迹地拍开常膺的胳膊,抬头问他:“父亲,您认识常芃君吗?”
常膺没想到儿子一开口就提,便抬头看向黄金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女,再次把常随君拉到身边。
“随君你来,站过来。”常膺对常随君道,“随君,瞒了你这么久,实在是爹的错,但是爹有不能说的苦衷。不过你们两姐弟既然见面了,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常膺拉着女孩对随君说:“姐姐与你差三岁,现在是都兰总军校尉。”
“那姐姐以前知道我的存在吗?”
面对随君突然抛出的问题,两人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常随君心里很不爽,于是又问:“那母亲知道吗?”
常芃君笑道:“傻瓜,我是你亲姐。”
常随君感觉脑子乱成一片,便索性闭嘴,直接撇下二人走到周辙和袁武旁边。
周辙和袁武见常随君健步走来,再结合常芃君和常膺微妙的表情,心底下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袁武用手肘顶了顶周辙,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豪门恩怨:“承勋你说,那什么,芃君不会是私生女吧?”
周辙乜了他一眼:“再胡说,军纪处理。”袁武见自讨没趣,便跑到随君跟前,将他揽着走,边走边关心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没事儿吧?”
常随君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大碍,容我自己冷静片刻便好了。”
周辙看着常随君那个别扭的样子,心下想:哪个好人家想自己冷静的时候,还往狐朋狗友那边挤啊。想着就顺手把手肘搭在常随君的肩膀上,三人抱作一团,周辙故作神秘道:“说说呗,又是哪个没有眼力见儿的,惹我们家小将军生气了。”
常随君抿着嘴摇了摇头。
周辙矮下头,对上随君的眼睛:“说嘛,你不说哥哥们怎么帮你排忧解难啊?”
“……”
“我父亲母亲瞒着我,早有了另一个孩子。”
“哎哟我去,那是真坏啊!”袁武反应夸张,“我家随君这么乖巧伶俐冰雪聪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面八方八面玲珑……”
“行了袁文钦你够了,”周辙听着袁武越来越离谱,忍不住打断他道,“就你那个破文化,真是丢人他妈给丢人开门,我求你出去可千万别说我们师出同门,我可没你这么厚的面皮!”
常随君看着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看常随君心情总算好些,也放心了。
可惜战争如旧,众军清点结束后,格尔木亚兰军营和都兰忠菊军营又要踏上新的征程了。周辙还惦记着常随君晕血的事,便让常随君守着军营做后勤。现在前线暂时不缺人手,常随君也不必抱个琵琶进磨坊,在那儿对牛弹琴。
常随君也深谙自己杀敌无功反增乱,所以也不强求自己。袁武拉了拉常随君的袖子,千叮咛万嘱咐叫常随君一定要保重。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该给常随君什么来防身,竟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加大版的辣椒水,对随君说:“你又晕血又贫血,想来想去真没什么可以用的了,” 袁武边说边把辣椒水塞到常随君手上,“喏,这个给你,是咱们巴蜀的特产,不过你可得省着点用哈,我还等着回来拿它拌饭呢。小将军保重!”
常随君握着美味巴蜀特产,对二人挥手道别:“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袁武假正经地朝随君回了个礼:“收到!等我们好消息!”
说罢两军又出发了。
前线——
伊尔坦不愧是游牧民族出身,出手又快又猛。只见一人直直朝常芃君扑来,她来不及闪,被撞得端刀飞出了数米。她在空中如满弓,落地后以极标准的前滚进爬起,躲过了另一边的射击。
袁武躲在常芃君身后,看准时机瞄着伊尔坦军装射了一箭,红衣军人总算倒地,却瞬间没了踪影。
袁武看着地上的白雪和鲜血交融,却不见那军人的身影,感觉到十分诡异。在袁武思考的片刻,常芃君抬手对着前方又是一剑;风声打断了袁武的思路,他不得不赶紧离开这个将他暴露无遗的是非之地,跟着常芃君躲进附近的掩体。
“刚刚想什么呢?”常芃君气喘吁吁,“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就站在那里给人当活靶子打!”
袁武还没来得及解释,只见另一边又有暗箭飞来,两人又跑向侧后方去。
…………
大战持续了两天一夜,伊尔坦的雷声饶是再大,也终不过是化作细雨淅淅沥沥。
数日后,格尔木胜利的捷报传到京城,殿上那个喜出望外,说要重赏参与作战的将士,并请以周辙为代表的来参加庆功宴。
此战对格尔木,对都兰都是损失惨重。且不说都兰支援的兵力损失过半,格尔木这边更是在不言说。
且战后的处境堪忧,整个亚兰军营都不似以前这么有活力。战场整理工作还未进行到一半,却被新一轮的大雪取而代之。许多牺牲的战士还未及时被登记入册,就湮没在了穷冬烈风之中。
…………
军机处的办公室内,周辙的笔写得冒烟;袁武则是在旁边看各种回信,看得烦不胜烦,并要从中择出重要的信递给周辙。两人就这么围在一堆文件中忙活了两个时辰。
正值晌午,暖炉的火熏得二人昏昏欲睡。
“早知道要做这活儿,我以前一定发奋读书”,袁武边看边抱怨,忽然外头的驿使传了皇帝的急信,袁武的困意顿无。
“报告周大帅和袁大帅,陛下有谕!”
两人抱拳欠身道:“臣接旨。”
只见那奏折一打开,吴风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忠志之士于格尔木亚兰、都兰忠菊,胆识过人,不顾死生,宜承重任。朕承慈谕,特邀三位将军回京城庆功,以示皇恩浩荡。钦此!”
周辙和袁武稍一躬身:“臣接旨!”
吴风尘把圣旨递到周辙手上,转身迈出府门。袁武见驿使出门了,才气道:“这皇帝还真是怕格尔木不亡,这才刚赢就这么急着把将军们都调回去。庆功宴庆功宴,格尔木死了这么多战士,何来的功?不去!”
周辙拍拍袁武,叹了口气道:“该去还是得去,皇帝的命令什么时候是尔等敢违逆的。别大气横秋地在这儿‘不去’了,先把剩下的文书给处理了,啊。”
袁武憋着一肚子火没地撒,转头看见堆积如山的公务,恨不得自己长出十双手,二十个脑子。
“文钦,你去把那个伊尔坦使臣的信重点誊抄一下,待会儿开会要用。”
“知道了知道了”,袁武啧了一声,“怎么就你会多?”说罢便转身出门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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