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酌停止了正在输送的灵力,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的心会不静,这世上还有能令你产生情绪波动的存在?”
没了灵力的扶持,聂清衍无力地倒在地上,近乎昏厥。
他似乎已经听不到花不酌的问话。
花不酌“啧”了一声,施法变出两桶冷水,直直冲他的头顶向下浇去,顷刻间,聂清衍纯白的衣衫便被浸透成了深色,贴在他的身上。
名满修真界的聂宗主,大概从出生起就没有这般落魄过。
聂清衍陡然睁开双眼,一向如镜面般毫无波动的淡蓝色瞳孔,此时迸发出浓烈的光芒,一股强大的力量波动着周围,就连他身下的野草都被压迫到枯萎。
“你走火入魔了?”
花不酌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无妨。”
聂清衍深吸一口气,起身继续打坐调节自己的内息。
“什么无妨?”花不酌不禁拔高了音调。
“你明知道,景泽掌门不可能飞升,凌山派唯有你!可以走好这漫漫修真路,可以成为百年来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人,你凭什么觉得,你的走火入魔,对于凌山派来说,是无妨的?”
“……”
聂清衍轻叹一口气,乏力地垂下眼眸,不愿多说什么。
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于凌山派而言不过是一件格外拿得出手的武器。
自他被凌山派老掌门救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作为“武器”被培养,只为有朝一日成为凌山派打压妖魔两族而使出的利剑,成为像景泽那样的活招牌。
但,景泽掌门有选择不飞升的理由,他没有。
花不酌细长的眼眸中带着刻意的审视与打量:“你闭关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用你管。”
聂清衍淡淡地道:“我自会解决,未来我也会如你们所愿飞升成仙。”
花不酌勾起唇角,笑不达心:“最好如此。”
“咳——”
话音刚落,体内积压已久的瘀血再也堵不住,聂清衍吐出一口鲜血,褐色的枯草上被染上了赤红色。
花不酌皱起眉,神色凝重:“无论如何,我先送你回屋子休息。”
他上前要扶起聂清衍,聂清衍却躲开了他的手:“不必。”
花不酌:“为何?”
聂清衍冷声道:“我说不必就是不必,从今往后,我的事情,都不用你们管,你们需要一把震慑修真界的利器,我已经答应去做了,其他事情,不要再过问。”
“哦?”
花不酌怒极反笑,细长的眼睛眯起。
聂清衍起身,背对着他道:“我既已无事,你可以离开了。”
花不酌冷笑:“你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聂清衍道:“你对凌山派而言,不就是一条忠诚的狗吗,我以为你早已习惯自己的处境。”
面对聂清衍的讽刺,花不酌的态度意外平和。
“确实习惯了。”
也许因为数十年来,有太多人在背后如此形容他了,以至于他如今已经对这个形容免疫了。
而对于他的坦然,聂清衍露出嫌恶的表情,拂袖准备离开,在离开之前,他警告性看了花不酌一眼。
“若真心希望我飞升,就少干涉我。”
语罢,径直离开。
花不酌停在原地,见他实在不愿与自己交涉,也佯装准备下山。
待到身影完全被竹林遮蔽住之后,花不酌将两指微微并拢,红色的灵力从指尖溢出,他口中低声念着隐匿身形的法诀。
此时若是有旁人路过,便可看到,只需一瞬,花不酌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去。
聂清衍挥袖施法将自己居住的屋子布置了一层禁制。
他深知花不酌这样的人精,必不可能是他一句话就可以阻止的。
只是……
屋子内挂满了画像,聂清衍竭尽全力看了一眼,最后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能够体面地倒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体内的瘀血已经吐干净,但仍然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他的胸口。
他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身体内的灵力,在一点点流逝……
在这人才济济的修真界,聂清衍向来以天才中的天才著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前自己体内的灵力,磅礴似山,宽阔似海,无边无际,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如今,自打差一点走火入魔后,他修为大损,为避免被人发现,他强撑着不让自己掉下大乘期,但心里明白,如今的自己,不过强弩之末。
今日打坐,又险些走火入魔。
若不是因为这次情况格外严重,他万万不会给花不酌飞鸟穿信,如今平白多了些麻烦事。
聂清衍皱起眉,花不酌为他输送了些灵力,虽然对他而言效果甚微,但好歹能起到一些缓和的作用。
他深吸一口气,平躺在床榻上休息了片刻调养气息。
等再次醒来,入目便是墙壁上挂满的画像。
其实这也并非巧合,他的整间屋子,从卧房到客房,甚至是书房,全是那个人。
皆是他带着思念,一笔一笔描绘的。
谁也不曾踏入这间房,因此谁也不知道。
画像中的人,是他心悦之人。
哪怕是清心寡欲,无喜无怒,无乐无悲的凌山派剑宗宗主,也会动红尘凡心。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凌山派为他规定好的人生那样,做一件不留任何多余感情的利器,活着只为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为凌山派扬名立万。
直到那个人闯入他的生活。
一切都不一样了。
聂清衍所修为无情道。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他不该有任何私情以及偏爱,这才是他修道之根本。
可偏偏他就是有了。
在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之时,成型的影子,替他倾诉了一切不该有的爱意。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在修行时走火入魔,修为大损,皆是他为爱所应该承受的。
他不仅动了私情,他还爱上自己的徒弟。
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
真是,太下贱了。聂清衍在心里自嘲道。
“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之前,书桌上所摆放的,是他最喜欢的一副,也是最常看的一幅画。
画中的背景为一片雪景。
那是今年的初雪。
凌山派曾有一宗门,名曰“梅宗”,据传在几百年前,有一富可敌国的家族,人称清漪世家,清漪世家的小公子清漪见雪,曾为凌山派做出过莫大的贡献。
因此,凌山派历史中,有两位直接跳过宗主试炼,晋升为宗主的奇人。
一位是聂清衍,还有一位,就是这位清漪公子,清漪见雪。
据传清漪见雪天生病骨,修为并不出众,他本人也并不执着于修行。
成为宗主后,他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将宗门改名为:梅宗。
理由无外乎,梅花是他最喜欢的花。
仅此而已。
这样任性的理由,却出奇的没有任何长老掌门出言反对。
后来梅宗宗主病逝,不过百年,副宗主也离世了。
梅宗,拢共就只有宗主与副宗主两人。
梅宗殿旧址在一座相较偏僻的山头,清漪见雪不喜修炼,只顾伺候他那一院花,日日与梅香为伴。
因此,后来凌山派虽不再有“梅宗”这一宗门,梅香却久久萦绕,日渐荒废的梅宗殿便被改建成了梅园。
清漪见雪喜欢梅花,慕礼也喜欢。
那日慕礼抱着他刚采好的白梅,敲响聂清衍的大门。
聂清衍如今仍然能回忆起那淡雅的梅香,以及慕礼的弯弯眉眼。
慕礼说:“师父,近日下了场瑞雪,瑞雪过后这梅花长得越发好看,凌寒而立,傲骨芬芳,我一看到梅花,便想起师父,还望师父不要嫌弃我的花。”
聂清衍怔怔地看着他。
聂清衍自小收到过许多珍贵的礼物,宝剑,法器,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但这些东西无一不带着目的性。
送他宝剑的,希望他斩妖除魔,为凌山派扬名。
送他法器的,希望他倾囊相助,庇护一方安宁。
送他金银珠宝的,希望他早日飞升,方便别人树大乘凉。
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花。
不带任何目的性的“花”。
仅仅是因为,慕礼说:看到这花,我便想起了你。
纯粹而又真诚的语气,是他这一生都不曾遇见过几次的,这令聂清衍的心中为之一动。
那束花被聂清衍施法,做成了永生花。
而慕礼抱着花束冲自己笑的画面,聂清衍循着记忆,画了下来。
为了采花,慕礼冒着小雪在梅园里待了许久,他的发冠旁边,落了一层浅浅的残雪,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他的眸光极亮,带着坦诚随和的笑意。
聂清衍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画中的慕礼的脸庞。
他目光柔和,情难自禁地道:“礼儿……”
你若不是我的徒弟,就好了。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不合时宜地传来。
“什么人?”
聂清衍立刻警惕地抬起头,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挥袖将灵力化为锋利的冰柱,冲声音的来源刺去。
而开门的人表情并没有比他好看多少。
“让你心不静的人,是慕礼?!”
聂清衍用体内仅存的灵力布下的禁制,确实令花不酌棘手,但他现下到底是大不如从前,强撑的灵力就如同表面坚固内里摇摇欲坠的危房。
花不酌在外偷窥许久,原本只想知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在看到满屋画像,以及聂清衍抚摸画像时痴情的表情,花不酌心中一颤,再也顾不得什么,用灵力强硬地拆掉了那层禁制。
无论对什么都游刃有余,仿佛面容上永远不会出现挫败愤怒等情绪的凌山派副掌门,此刻眸中燃烧起熊熊烈焰。
他扫视了一眼聂清衍居住的屋子,整间屋子,几乎无一块空白,画像中熟悉的脸庞,令花不酌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我早就猜想过,你可能有了心悦之人,所以心不能静。”
聂清衍喊道:“滚出去!”
“但我万万没想过。”花不酌冷冷地道,“你喜欢的人,是慕礼,是你的亲传徒弟!”
“闭嘴!我让你滚出去!”
聂清衍反手又是几道尖锐的冰柱,他丝毫不念及花不酌的身份,只发泄一般重重向花不酌打去。
“你简直疯了。”
花不酌挥袖将冰柱反弹了回去,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他的师父!”
花不酌的这一句话,似乎正打中聂清衍所在意所挣扎的点。
聂清衍的神情中,出现了几丝痛苦。
是,我是他的师父。
哪有爱上自己徒弟的师父呢?
这简直,太恶心了。
聂清衍喃喃道:“我怎么会不知,我是他的师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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