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单薄衣物底下,白皙胸膛繁复金纹游走,转瞬消弭。
每当这具躯壳流经心脏的血液涌出,咒纹涌现,将带走一切他难以承担的痛楚伤痕,换相系的另一具身躯相受。
——这便是那人用了两次才在他心口上画就的咒纹。
刹那间,这颗孱弱心脏重新振动,仿佛风暴中的船只寻到了锚点,凌乱呼吸逐渐平稳,拉回战栗的浑噩神魂,降临理智。
晏困柳虚抚过心口的手蜷了蜷,垂下。
他仿佛听到耳边无声催促,没事了,念出那句法诀,念吧。
尽管不知代价和后果,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会来,不是么?
晏困柳为此狠狠心动一瞬,唇瓣亦受牵引地轻动了了下,但直觉和谨慎像是漏风的罅隙,一吹,凉了脑袋,他终是没有出声。
他不会为解决他的烂摊子就轻易念出那句法诀,一是不知代价,二是感觉……亏欠。
虽然他会接受他人好意的馈赠,能够玩闹似的挑唆仇欺雨去找鬼王“报仇”,可到这种时刻时,他又退缩了,抛却那人给他的依靠。
他在乎的人和东西很多,如今血魔灾祸降临,而作为罪魁祸首的魔尊就在他面前,他想挽救的也很多。
他和仇欺雨可以因观念不同大吵一架,吵得势不两立,或者仇欺雨可以直接扔下他……相比这些,他更怕仇欺雨为他的念头而改变、为这件本毫不关己的事付出,这超过了他心里画好的那条界限,太沉重。会将心变得不纯粹。
眼下……他可以自己解决。虽然有些冒险,但这是他惹下的冤孽。
——其实这样看来,仇欺雨还是看透了他。可惜了那些对他故作威胁的话。但他也同样知道,仇欺雨不会伤害他为之流血的那些人。
“……”
晏困柳思绪前所未有清晰,抬起头,眼角残留情绪崩溃过的红意,眼眸却平静看向门外的人,开口道:
“坐下,我们谈谈。”
阿荼一顿:“嗯?”
“坐下。你应该不想在打破结界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力气吧。”
阿荼奇异地打量他片刻,一撩衣袍,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哥哥想谈什么?”
“你说你是为了我来的。”两人平视,晏困柳默了默,像是刻意将视线集中,切除那地板上没了生机的小身影,“……我可以跟你走,不过有一个条件。”
“哦,那哥哥的条件是什么呢?”
“很简单,我要你带那些血海魔物一起滚回去,永远不再出来。当然,我也会和你去裂天渊,我们一起关在那里。”晏困柳看着这位新生的魔尊,声音无波无澜,“阿荼意下如何?”
……
艮土峰,化缘门下。
仇欺雨重新戴上了斗笠,他垂首,沉入阴影的视线落在身前的项家弟子。那弟子正慢悠悠地摆弄八卦盘,嘀咕着:“温家怎么派来这么个人送东西……”人高马大,怪有气势。
要不是确认过东西,真人也给了回信,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来踢馆的。
须臾,他开了严密的护峰大阵,转身招呼:“进去——”吧。
然他的头还没转过来,后脖一痛,意识窦然陷入了黑暗。
扑通。
不止他,另外几个亦倒在一堆,昏了过去。
仇欺雨收好了那特制的八卦盘,扫都没扫地上人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外面道魔混战,乱成一团,艮土峰护峰大阵倒是牢固又严密,滴水不漏,在一片血海中独善其身。
他隐匿身形,神识探过几个地方,便目标明确地向前踏出一步,刹那间清风抚过,缩地成寸。
峰顶金门铜环被人轻扣了两下,一道青涩声音传至实沈真人的耳边:
“禀告真人,温家的人带着东西来了。”
石室内,壁上青灯幽幽,项炎武一身青灰道袍,煞有介事地盘着手中佛珠,看着身下沸腾黏腻的尸池,远远传音道:
“嗯,叫他把东西留下便可。”
“是。”
大殿寂然,片刻后,峰顶殿门却霍然大开,门外的人一步跨进,目光迅速扫过空荡无人的殿内,锁定一处玉砖,手中长刀悍然劈下,一下便碎了机关!
轰隆!
整个掩藏在地下的秘宫震了两震,细石灰尘纷落扬下,项炎武的浑浊怒喝随着毒矢朝向来者的面直直飞来:
“何人擅闯!”
铛铛几声,毒矢落地,清脆地回荡于在空旷地道,项炎武心头一跳,正欲再拦,然下一刻,长刀厉风便杀至眼前!
铮!
电光火石间,金兵相交,刀剑在幽暗的石室中擦出火花,转眼便过了几十招。长刀,项炎武旋身卸势退后,看清了那柄威名赫赫的漆黑长刀,咬牙道:
“抱影,原是你!你怎知我同温家之事——”
仇欺雨缓声:“真人偷了东西,难道正主还怕找上门么?”
项炎武眼珠转了两番,中气十足:“胡说,何来言偷,这神器分明是沧溟尊主亲自送给老道的!”
“沧溟尊主,哪个沧溟尊主?”仇欺雨轻嘲,“真人若当真蠢到这种地步,信一条连角都没长出的蛟蛇之言随他插手沧溟庶务,那便别怪本尊不手下留情了。”
项炎武再度躲过抱影的攻势。虽然这段时日他借混天鼎修炼提升颇多,甚至隐有超过正道第一人之势,但仍觉有些不敌。在长刀又利落折一柄拂尘后,他肩上落伤,气势大泄,言语已有服软之意:“且慢,且慢,这其中必有误会,尊主且听老道解释!”
“沧溟之事是老道轻信谗言,竟昏了头错认了尊主,混天鼎自是你们沧溟神器,然如今混天鼎在太极守护阵中,若此刻取出怕有阵法倒置之险,呃,三月、三月后老道便将混天鼎归还,尊主意下如何?”
“现在交出来,”仇欺雨眼眸半敛,刀尖停在他要害前一寸,“本尊自留你一命。”
项炎武一脸苦相:“尊主何必如此为难老道,那两个月,两个月行不行,两月后老道定当完璧归赵!”
“现在。”
“诶,诶,尊主你这是要逼死老道啊!”项炎武双手举着,胡须吹得一颤一颤,“眼下不是老道不想取,是那鼎实在碰不得,您瞧——”
石室壁烛晃动,湿风从深处吹涌而来,像是机关挪动开启某处密道,仇欺雨视线一偏,鼻间捕捉到一丝掩于灰尘血气的……尸臭,从另一侧飘来。
仇欺雨察觉的瞬间霍然挥刀,然向后动作微不可见地一慢,就在不及一眨眼的刹那,活尸鬼斑黄长甲得以伸来,兀地划破他的颈侧!
散着独特气息的真血飞溅地上。
那只不知何时摸过来的活尸鬼被拦腰斩断,骨架连带单薄皮肉扑通摔成一团,死的不能再死。仇欺雨眉头微蹙。
麻烦了。
“你腹背有伤?”项炎武果然迅速反应过来,深深嗅了口气,品出滋味,眯起贼眼,笑起来,“你——”
他话音未尽,仇欺雨便已再度挥刀杀来!
铛——!
石室再度爆发,两道浑厚灵力相冲,登时爆出无与伦比,罡风肆虐,于坚硬石壁上割出数道刀痕,整座秘宫地动山摇。
项炎武手上再度甩出一把拂尘,卦阵金光在同抱影的撞击下不断逸散重组,悠然道:“法相虚弱,血气亏损……看来尊主这段时日也不好过嘛,都没时间闭关修养一番啊。”
他就说按世传妖王那天生之尊怎会肯和他谈判,没直接一刀捅死他,原是有所顾忌!
再者,项炎武本就没打算将混天鼎拱手交出去,方才的活尸鬼便是试探,没成想竟真能伤到堂堂青龙之尊……这下,他拿得准了!
仇欺雨神色冷冽,手上抱影第三次砍断拂尘,碎裂金光卦阵,刀身闪过黑鳞细光,法相骤现,长刀仿若上古龙吟,携着洪荒灵火,猛地斩向眼前之人。
砰!
项炎武俶然飞了出去,砸向石壁,轰隆连碎七道墙壁,才勉强停下,喷出一口血箭!
他垂首奄奄一息,仇欺雨不留隐患,顷刻闪至身前,挥刀砍下!
摇摇欲坠的石壁骤然碎裂,石渣飞溅……抱影砍了个空。
他蓦然回首,项炎武悬于半空,半脸是血,脊背竟长出两只腐绿诡异的细长蛛脚。那半人不鬼的实沈真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
“好,好!打得漂亮,这就是你现在的杀招了吗?”
说着,他背后又有四只足有十米长的蛛脚长出,血肉撕裂,尖脚在地上腐蚀出数个石坑。
他在借神器疯狂汲取力量!
混天鼎不愧传说中的上界遗器,能稳固一界天地,亦能在有心人手下衍生无上邪魔。
仇欺雨忌惮便在于此,他如今确如项炎武所言不在状态,沧溟主位争斗的旧伤未愈,杀相反噬,体内灵力妖气对冲,而半颗妖丹又在支撑着不稳的沧溟界,再加上……他透支的真血。
若是换作全盛时期,他早就杀人取鼎,连附在抱影之上的半法相都不必现。
可眼下,只得麻烦着来了。
“没想到堂堂沧溟尊主也有今日。先是被蛟蛇夺位,如今在被老道踩在脚下,哈哈哈哈……”项炎武整个人,狂言道,“上古青龙必然浑身是宝吧,逆鳞、妖丹、真血……哈哈,老道要你放入鼎中炼药,定然修为大涨,不日飞升!”
那九只蛛脚灵活无比,足节坚韧而覆有剧毒,简直像是九只天阶大魔同时攻来,以一敌九,形单影只的那个终显疲态。
巨大声响回荡地下,项炎武眼白充血,在一只蛛脚自背后偷袭到仇欺雨后,他面上闪着兴奋的光:“老道要成了,老道要成了!”
“咳。”
断壁残垣中,仇欺雨偏头吐出一口毒血。他左肩已被贯穿,伤口距离心脏仅差三寸,毒发猛烈,他又咳了一声,抬眸,便看向数只朝面袭来的蛛脚。
九道破空声转瞬刺来!
而地上的人不避不退,九道夺命黑影在那双眼眸缩成了极小的一点——这刹那,仇欺雨神色稍松,像是极轻地笑了下,横刀在前,将手上血一抹,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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