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这是郗意浓首次动手杀人。
她的动静很小,除了一旁已经戴好手铐脚铐的陆责序察觉,其余人皆无意识。
郗意浓一手持剑,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陆责序不要有任何动静。
后者死气沉沉地看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郗意浓提剑出去。
陆责序低头拨弄两腕之间的铁锁,神色淡淡,坐在草垛里靠着休息。
这间宅院占地普通,推开门,外面就一个院子,连棵树都没有,视野无阻,四周被一间间狭窄拥挤的小屋围绕。
被关在笼子里押着送进来的时候她就观察过,这群匪徒按照男女的皮囊划分优劣,每间房里顶多两名待卖女子、一名匪徒。
郗意浓一手藏剑负于身后,一手轻轻敲门,在不惊动左右劫匪的同时,趁门一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对方斩于剑下,并竖起食指让其余人噤声。
如此炮制一柱香功夫,郗意浓悄无声息杀光院子里的劫匪。
她心里记着数,没有错漏。
郗意浓从匪首那里找到自己的储物戒,对方没有用神识封锁,只需用灵力一探——
女子立马瞪大双眼:“!”
钱呢?
她那么大一笔钱呢?
怎么就只剩这么一点点了?!!
郗意浓险些眼前一黑。
这时,各间小屋里待着的女子用手指戳破窗纸看到外面已然安全,这才战战兢兢出来。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谢姑娘。”
“姑娘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院子里,一群被抢劫或拐卖的妙龄女子纷纷拎着裙摆跪在郗意浓周围,双手交叠叩头。
陆责序从房间里出来时,正看到郗意浓将她们扶起来,摆手笑说,“没事”、“不足挂齿”、“举手之劳”等等。
他走下石阶,无视这些人叽叽喳喳,就要离去。
“对了,你们都住哪?可知如何联系家中亲眷?”
“不知,呜呜呜呜是被拐来的。”
“我更惨,他们杀了我家人。”
“……”
“我这有些银钱和灵石,你们各领一份,赶紧走吧,该回家就回家,该投奔就投奔。”
郗意浓给她们分完,还仅剩一点,她摊在手心里掂量,想起跟她一起关在笼子里的‘搭档’,举目四望,发现对方已经穿过小廊往石阶下走了。
她连忙追过去。
“陆兄,稍等。”
陆责序背对她停下脚步,转身,死气沉沉问:“何事?”
“这一路你与我同行,按距离算,想来你家离此处甚远。”她摊开掌心,露出仅剩的一点银钱和灵石,往前一推,“这是盘缠,早些归家,莫叫亲人担忧。”
“你不用?”
“我乃万竹仙校新弟子,此行于我有益。”
“多谢。”
陆责序没有多言,拿走她的银钱和灵石。
郗意浓冲他抱拳颔首,无言,与他错身离开。
*
平遥镇到汴徽城,郗意浓从富有到一贫如洗,以至于登临仙校,踩着树枝落地时引来一阵注目。
这两天新弟子进学,大门不设限,凡仙校中人皆可随意出入。
郗意浓站在门口,仰头望着,身边皆是着绿袍饰的弟子。
恢宏山门向内拥簇碧绿石柱,虚空浮着仙气飘飘的字迹,笔走龙蛇写着‘万竹仙校’四个大字。
只有从这,她才可以进仙宗,一步步接近温知行,并——
杀了他。
郗意浓掩掉眼底的恨意,带着笑,蹦跳又欢快地进了仙校。
“诶诶诶,师妹,往哪瞅呢,这边登记!”
踏进仙校大门,幻影扭转,瞬间将郗意浓拉进另一个空间,她回头看了眼,忽地正前方传来一道洪亮的男音。
郗意浓回头,过去。
正对门口安置着一丈长桌,后面坐着三位穿淡绿色服饰的弟子,两男一女。
叫她的正是中间那位师兄。
郗意浓手掌交叠,行同门礼。
对方回敬。
“师妹,叫什么名字,年岁,来自哪里,对了顺便把徽印拿给我们过目。”
“我叫郗九,年十八,来自平遥镇。这是我的入学徽印,师兄请过目。”
郗意浓赶紧从额头取出徽印,落入掌心瞬间化作一枚玉牌。
她双手递过去,后者接过,验完身份后笑道:“原来你就是苍古城那个没赶上仙舟的倒霉蛋啊。”
郗意浓:“……”
这就有点冒昧了。
“行了,没问题。”
他左手边的女子说:“师妹,新弟子进学皆要领必用品,囊括衣食住行、法器六艺等修炼和学习物品。可有藏物的储物袋或戒指?”
郗意浓赶紧打开储物戒:“有的,师姐。”
女子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份给她,末了,提笔:“好的,师妹,你需要交十块下等灵石。”
郗意浓懵了,“不是免费啊?”
女子摇头。
“……”
完蛋。
“没钱是吧?没事,可以赊账。”师姐在花名册上补充后,笑道:“以后还就行了。记住了,每半月涨利一成。”
郗意浓点头。
右手边的师兄说:“师妹,领了物品就过来拿房号。”
郗意浓又赶紧过去。
“师妹,鉴于你是筑基前期,排名位居此次新弟子里倒数第一,所以你只能住黄九癸号房。”
郗意浓领了房牌和万竹地图,边走边研究,确定位置不会错,这才御剑前往黄峰。
黄峰有几座,住着在校几届弟子,而她在最里面那座。
登了仙气袅绕的山峰,郗意浓找到黄九癸号房。
独院,大通铺,一房四人,门口挂着花名牌。
郗意浓进去,屋里三位都到了,各自整理自己的东西,见了她,大家都挺拘束,只是颔首,不曾言语。
空气间弥漫着一股寂静。
郗意浓施了清洁术才打理自己的床铺,又把一堆日后要学的书本摆好。
说来也怪,如今仙校和仙宗对接也罢,除了修炼,居然还要加学四书五经六艺琴棋书画等。
郗意浓不懂现在是什么样的模式,但无所谓。
她一定会进入仙宗。
屋内三人做完手头的事,各自出门了,郗意浓整理完后,伸了懒腰,掀开被子,钻进去睡会,这段时间睡在笼子里,身下全是硌人的枯稻草,有点影响睡眠。
郗意浓这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屋里光线正盛,她洗漱一番,换了万竹的衣袍,这才出门溜达,熟悉环境。
酉时二刻,金乌西坠,橘红的霞光染红苍穹的云层,整座盎然绿意的仙校笼罩在一片火烧云里,郗意浓寻了处僻远的泉谷打坐修炼,忽地听见空气里传来悠远沉肃的苍音。
“所有万竹仙校新弟子都听好,你们有一盏茶的时间赶往清沧峰,过时,后果自负。”
绵长的声音荡过,遍布各个地方的新弟子忙不迭丢下手中事物,唤出法器,急匆匆赶往清沧峰。
郗意浓赶紧御剑飞行过去。
离开泉谷,穿过一片紫竹林,入目就是连绵山峰,山峦重叠,鸟兽嘶鸣,红彤彤的天空,乌泱泱飞着一群新进学的弟子,或御剑、或撑伞、或骑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卧槽,前面骑公鸡的那位,你能不能飞快点,挡我御剑了!”
“空中那么宽一条路,你非得跟在我家**后面啊?”
“完了完了,时间快到了!”
“只好拼一把。”
“艹啊!管好你的剑,戳到我家兽兽的屁股啦!”
郗意浓是万万没想到,空中御物竟然也会出现阻塞的情况。
一柱香很快过去,清沧峰上,整座山头被削平,形成人工旷野,上千名新进学的弟子有些早就到了,有些稀里哗啦掉一地,最后还不忘跟碍事的同窗过几招。
闹哄哄一片。
“这届弟子可真活泼。”衡仁掌门摸着白胡子,乐呵呵笑道:“不错,年轻人就该朝气蓬勃。”
副掌门冷哼道:“都是迈入修炼一途的人,居然还没定性,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欸,池度,他们还小,不急于一时。”
“掌门说的是。”副掌门拱手,“时辰已到,可以开始典礼了。”
衡仁掌门道:“在下衡仁,乃万竹仙校掌门,在此欢迎诸位小友入读万竹!”
苍老和蔼的嗓音遍布整个清沧峰,旷坝上的弟子们纷纷排列站好,双手交叠,弯腰施礼,齐刷刷震声道:“拜见掌门。”
郗意浓站在队伍末尾,有趣的是,她的三位同寝竟然也在。
毕竟是来进学,寒暄过后便是正题,无外乎是谨记仙校宗旨、刻苦修炼、勤奋学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等。
郗意浓没当过弟子,以前在仙宗都是她教别人,这会听了长篇大论,枯燥得眼皮有些打架,倒是她左手边的宿友率先打了个哈欠,双手背在身后小幅度往后拉伸。
“好困啊……”
郗意浓似感同身受,眼角溢出困劲的清泪。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左边的女子打完哈欠又蛐蛐。
郗意浓的眼神开始放空。
“你的围纱在哪买的,好漂亮呀。”左手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女音。
郗意浓回过神,扭头,对方长了张娃娃脸,扎着高马尾,身后背着一把大型重剑,光斜着都比她整个人长。
“对了,我叫鹿怜月,你的宿友。”
“我叫郗九。”郗意浓摸着朱纱,笑道:“这是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从哪买的。”
“颜色漂亮,质地上乘,真不错。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
“谢谢啦。”
两人交头接耳,躲在前面那些人的影子里,鹿怜月伸手,刚碰着郗意浓的朱纱,手指像被针扎似的,密密匝匝的痛渗进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脸色一白,额冒冷汗。
“好痛好痛!!!”她克制着惊呼。
郗意浓握着她的手指,“你怎么样了?”
“缓……缓缓就行。”鹿怜月生怕再碰到她的朱纱,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道:“你脖子上系的是一件法器吧。”
郗意浓垂眸,摸着这条来历不明又古怪的围纱。
鹿怜月缓了好一阵,这才不痛了,继续跟她偷偷摸摸聊天。
有鹿怜月这个热情的话包子牵桥搭线,郗意浓和另外两位宿友也熟络起来。
她右手边沉默寡言、腰间别着双刀的叫姜且,姜且旁边一身仙女姿态、手握浮尘的女子叫云不奚。
她们四人,皆是筑基前期,整个万竹仙校垫底的四位倒数第一。
这怎么能不是缘分呢?
这边四人偷摸聊着,上边掌门和副掌门都发完话。
“——接下来!”
“请诸位新弟子肃清仪容,逐一上前叩拜宸极帝君。”
金光倾泄,丝丝缕缕雾气缭绕,扭转的虚空里踏出一缕神识,幻化出当今被人供奉敬重的神君温知行。
他白发飘飘,一手持着神兵‘地煞’,宝剑凛冽,通体灼红,一手捻指于胸前,双目阖闭,端得是仙风道骨,不染纤尘。
持剑斩妖邪、平六界。
捻指道慈悲、渡苍生。
“是宸极帝君的神识!”鹿怜月满脸尊崇,“他是我鹿怜月这辈子最敬佩的神仙,终有一天,我也要跟宸极帝君一样!”
郗意浓与他遥隔一望,褪去玉像的死气,这般才是活生生的温知行。
她看他登帝座、受香火、享无上仙途、美誉加身。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
“九九,你干嘛呢?”鹿怜月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呆啦?”
郗意浓收回视线,笑了笑。
“很正常啦,别不好意思,宸极帝君貌比潘安,性子温润如玉,这副好皮囊任谁看了都心生爱意,就连早生花发也俊俏不减。”
“不过可惜了,这么年轻就白了头,有时候真觉得老天没长眼,硬是拆散有情人,不然宸极帝君又哪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唉,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鹿怜月感慨完,见轮到自己了,赶紧闭嘴上前,虔诚叩拜。
郗意浓在她后面一个,距离温知行的神识不过三米远。
“下一个,郗九。”
郗意浓收敛神色,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温知行的神识前。
她双手交叠叩首,有了第一次,后面哪怕再经无数次,亦能坦然对之。
然,就在郗意浓磕头的刹那,原本阖目的神识忽地睁开双眼。
温柔眼,爱众生,却也众生不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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