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千金市骨

她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有多了不起。

江照野想接着询问种植的细节,还没开口,留在外面看门的江亮就像小狗一样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大姐姐,外面有客人。”

女孩笑着道谢,不紧不慢地出门去,仿佛路就在她心里。

客人将药方给她,只见她用指腹摩挲纸面,又捧到鼻子前嗅闻,转身便取出了对应的药材,按序打包,滴水不漏。

见客人走远了,江照野才问:“恕我冒昧,妹妹,你眼睛看不见,是如何抓药的?”

似乎对提问早有预料,女孩回:“我能感受到气。”

“在书写时,人们常会默念心中所想,因此,墨迹也带有原主的气,认真感受,便能得知上面写的是什么。至于药材,一是我记得位置,二是结合嗅觉和触觉,便能确定自己要找的那一味。”

年纪轻轻,说话却沉稳大气,条理清晰,分明是盲女,又洞若观火。江照野对她愈发感兴趣:“前些日子,可有去论道大会?我见你资质不错,应会有合适的门派。”

这样好的苗子,不应被埋没的。

沉默一阵后,她摇头。

“没去,为何?你不想入门吗?”江照野奇怪,许多人挤破脑袋都要去碰碰运气,哪怕已不适龄,也觉得自己会是天降紫微星。

“并非不想……”

正想问原因,那原因便下楼了。

“死丫头嘀嘀咕咕说什么,又偷懒呢?”人还没出来,骂声就打过来。回头,是一个长得像树皮的男人,麻麻癞癞的。

“您是店家吗,”江照野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是您女儿?”

他鼻孔一张,水牛出气似的:“是,您有何贵干?”

“我见她灵气充沛,问及前些日子的论道大会,她为何没去?”

“她?”那男人笑起来,“一个瞎子,凑什么热闹。”

江照野皱眉:“话不能这么说。”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形臃肿的妇女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许是忙完农活,晒得满脸通红。

“堵在这儿做什么,”那妇人说话中气十足,“您是客人吗?要什么?”

一眼看出母女两人相似的唇形,江照野回答:“已经看好了。不过多聊几句,为何没将女儿送去论道大会?”

“她去了,谁给我们家看店呀!”稍矮一点的男孩马上回答。

妇人笑着摸他的头:“小宝真聪明!”

江照野也笑眯眯地看着那男孩:“弟弟,你去论道大会了?”

他很骄傲地:“去了,我和三哥都去了!”

“噢,那你们是哪家的门生呀?”江照野直接问。

那男孩扭扭捏捏,红了耳根:“爹说我年纪太小,人家不要。”

她马上看向另一个男孩:“那你呢?见你与我家徒儿年纪相当,总不能也是年纪小、人家不要吧?”

另一人也嗫嚅:“没选上。”

眼瞅着不对,那妇人来回打量,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哎哟,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是哪家的真人?”

江照野不慌不乱,掏出随身带的符传:“我是云丘宗的宗主。”

两夫妇凑上来,看了又看:“没听说过。”

一旁的江亮急得想辩解,被江照野一个浅笑镇住。

“并非大家,小门小派,没听说过也正常,”她伸出手,朝着那小孩,“弟弟,来,让我看看你的灵根。”

小孩瞅着父母的眼色,小心地伸出手去。

江照野一握,闭眼调息,光路如藤蔓攀上两人相连的手臂,略显破败的药铺随之染上一层乳色的光晕。

“……杂灵根,换一个。”她面无表情地松开,对旁边的男孩勾手。

同样的步骤,同样的表情。江照野轻轻摇头:“这俩孩子资质平平,但灵根没有缺损,平常修养身心,倒也能强身健体,别的指望不上了。”

那夫妇陪笑,又不太甘心:“真没办法了吗?”

江照野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论道大会二十年才开一次,没把握住机会,确实没有办法了。”

见几人面露不快,她勾唇:“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也可试试。”

他们笑起来:“她?她更不行了。”

对于家人的轻视,女孩习以为常,默默编着手环,身旁的草筐已放满成品。

江照野不理会,柔声说:“妹妹,手给我。”

犹豫片刻后,一双因常年劳作而粗涩不平的手伸了出来。

江照野握住她,刹那间,屋内被天青色的灵光覆盖,两人的灵气像和谐的乐章,在碰撞中开出一朵朵清丽的小花。

“木水双灵根,且修到了练气二阶,”江照野轻轻松开手,满眼都是欣赏,“无人指导,你竟能自行突破。”

这么一探,女孩经脉畅通,面色怡悦。而她身旁的父母神情复杂,仿佛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店家,如你所见,这孩子有天赋,本不该耽误的。”江照野正肃道。

“嘛天赋落在她头上,都没用啊。真人,您不食人间烟火,可我们还要过日子,”那妇人反倒诉起苦来,“她大哥本在议亲,女方嫌弃家里有个盲妹妹,说什么都不愿过来。可家里还要人帮忙,我们夫妇年纪大了,还有两个小的不懂事,让她出门,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啊?”

江照野冷静分析:“除去特例,大多宗门招收门生时并不强制入籍。据我所知,好些门生两头跑,拿门生的俸银养家。你让她去,照样能帮到家里的。”

他们又找到理由反驳:“哎呀,她到底还是别人家的,还不如老实留在这帮忙。”

“什么意思?”江照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还是她大哥,跟女方家说好了换亲,她嫁过来,妹妹嫁过去。”

“她才多少岁?你们就要她嫁人?”江照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家。

女孩的母亲回:“不小了,我也是这个岁数嫁进来的啊。”

“真人,”位于话题中心的女孩打断她的怒火,“您若还要浣雪竹,过些日子再来吧。”

知道她在送客,江照野愤愤不平,留了句“打扰”,便带着江亮离开了。

————

是夜,云丘宗内庭,江照野在舞剑。

剑鸣锵锵,狂风卷地。她心中烦躁,无处宣泄,只好对着空气来回挥削。江亮独自在堂内抄药方,听见外边风声呼啸,实在坐不住,出门来看她。

“师尊,您是想收那个姐姐为徒吗?”

江照野收起剑:“确实想过,但未能如意。”

“我觉得,那个姐姐挺喜欢您的。”

“何出此言?”

江亮给她看了眼手腕——草编的驱蚊环,朴素却精巧,一看便知,定然出自心细者之手。

“出门前,她偷偷塞给我的,还有师尊的,”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环,“一时忘了,您别不开心。”

呆愣了一秒,江照野才接过那手工制的驱虫环。除了寻常的材料,她还编入了浣雪竹的叶片,交织其中,月光下,如雪花一样动人。

她不应过那样的生活。

江照野将手环系上,暗暗做了决定。

————

每隔几日,江照野都要往那药铺跑一趟,借着买卖的由头,拉着女孩聊天。

因地段不好,生意凄清,她家一天下来见不到几个客。家人都在近山的药田务农,往往是那女孩独自看店,闲来无事就做点手工,帮补家用。江照野一来,倒教她不那么寂寞。

“还不知道,你起的什么名字呢?”来过几次后,江照野问她。

她没用笔墨,就在江照野的掌心上写,指尖一笔一划——

“何,金,易。我叫何金易,”她小声说,“您叫什么?”

她便也在女孩掌心写下:“江照野。”

于是渐渐得知,家中就她一个女儿,上面是大哥,下面有两个弟弟。药铺是祖产,一代代传下来,到她爹这一代几乎没落了。在有无间,这样的普通人家比比皆是,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也算不上宽裕。

“……我并非生来就看不见的。”

两人熟络后,何金易渐渐敞开心扉,谈起她目盲的经过。

“大概是八岁,我跟着阿娘阿爹上山,那天下过雨,地滑,我摔了下去,底下刚好有带刺的柴棍。”

“两个眼珠子都扎穿了。很痛,痛得我不能哭。”

“家里是开药铺的,我也记得方子。但阿爹说,药柜里的药是要卖的,不能给我用。后半夜我熬不住,阿娘看我要死了,找了大夫。”

“人救回来了,眼睛没有了。”

金易说着,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哪怕没有蒙上黑布条,她的世界也是一片黑暗。

“躺了好些天,听见人说,何家的女儿怕是要废了。我不信,就算是药渣渣,也得熬几次,彻底干净了,才好倒去做肥。他们却商量着丢掉我。”

听着她的自述,江照野心如刀割。

“应该也是那段时间。我每日在房间里,模模糊糊的,风声,雨声,发巾的油臭和药酒的烈腥都扑向我,我一阵热,一阵冷,很奇妙地,突然就能感应到整个世界。见我走出来了,还能做事,他们就让我留了下来。”

“……我不该倒苦水的,没人愿意听这些。”说完后,她有些惶恐地道歉。

江照野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坚定道:“我愿意听,也很感激你信任我。但是,你打算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吗?”

“您想收我为徒,”她斩钉截铁道,又颤了颤,“是吗?”

“是。”江照野直接承认。

一阵强风灌入屋内,将门口的落叶卷起,带远。

“来不及了。”她笑起来,笑容格外苦涩。

“下个月,我就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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