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花永慕(五)

自那以后,罗可伊看向花相景的目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孩子纯真的脸庞在她眼中,渐渐成了花重台偏见与冷漠的倒影。

每当花相景小心翼翼凑过来,奶声奶气地唤一声“姨娘”,她便借口忙碌转身离开,徒留孩子在原地攥着衣角,眼底泛起困惑的涟漪。孩子的心是敏感的,他能感受到罗可伊的疏离和冷漠。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主动接近罗可伊。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姨娘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笑了。

深夜里,罗可伊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听着隔壁传来花相景熟睡的呼吸声,满心苦涩。曾经,她会守在孩子床边哼唱摇篮曲,如今却只觉得那些过往荒唐可笑。

她清楚地记得,当花重台为了护着亡妻的儿子,毫不犹豫要她打掉腹中骨肉时,花相景那张与花重台相似的脸,就像一根刺扎进她的心。

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檐角垂落的雨帘将庭院割裂成模糊的碎影。罗可伊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孕肚,目光却死死盯着廊下的花相景。

花相景独自坐在廊下,望着窗外的雨,膝头摊开泛黄宣纸,手中狼毫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他苍白的手指被雨水浸得发白,却固执地握着笔,墨汁在砚台里晕开,混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化作浑浊的灰。

雨丝如针,刺得人肌肤生疼,罗可伊的手指在窗棂上收紧,指甲陷入红漆木中,廊下的花相景忽然抬头,与她视线相撞。

狼毫从花相景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跌进砚台,惊起浑浊的水花。他慌忙去捡,却在触到笔杆时僵住,罗可伊已经转身离开,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掠过门槛,像一道决绝的影子。

暮色渐浓时,罗可伊倚在床头数胎动,隔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花相景在门前徘徊。自从那日雨中对视后,少年连远远观望都变得小心翼翼,偶尔在回廊偶遇,也会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躲开。

“爹,姨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竹榻吱呀轻响,花重台将孩子搂进怀里,“相景乖,等弟弟出生……”

“可我已经很乖了!我把糖糕藏了半个月,偷偷学熬梨汤,连她最喜欢的茉莉都摘了……” 哽咽声戛然而止,只余断断续续的抽气,

“因为她害怕。”

“害怕?”花相景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花重台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她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当不好一个母亲,怕……你会不喜欢她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

花相景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可我喜欢姨娘啊……也喜欢小宝宝。”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银线。花相景蜷缩在父亲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却觉得胸口闷闷的。

“那我该怎么办?”

少年的声音带着鼻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父亲的衣襟,花重台叹了口气,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

“去告诉她。”花重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像你拦着我不让姨娘喝药时那样,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风吹过,送来一丝茉莉的清香,花相景忽然想起自己藏在枕下的茉莉花瓣,原本想等罗可伊生辰时送给她,却一直没敢拿出来。

他从床上爬起来,月光照亮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爹,我现在就去。”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罗可伊听见花相景颤抖的声音,“姨娘...我能进来吗?”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晃,花相景攥着藏在身后的茉莉花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在他以为会被拒绝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罗可伊站在门内,月光勾勒出她微微隆起的身形,也照亮了她眼底闪烁的水光。

花相景鼓起勇气,将带着体温的茉莉花瓣递过去,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蝴蝶,“这是……给你的。我最喜欢姨娘了,也最喜欢弟弟。所以……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拿走。”罗可伊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少在我面前假惺惺。”

花相景僵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递花的姿势,指尖微微发抖,茉莉花瓣飘落在地,被他慌乱后退的脚步碾碎,清香混着尘土散在冰冷的地面上。

“可是……我是真心的……”花相景的声音带着哭腔。

“真心?”罗可伊突然冷笑,转身指向墙上邬碧卓的画像,“在你爹心里,只有你娘才配得上真心二字。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妄图分家产的外人!”

她的情绪突然失控,胎动带来的疼痛也顾不上,“带着你的花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花相景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跑开,花重台刚从书房出来,就看到花相景浑身湿透地跑过庭院,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泪痕。

“你对相景做了什么?”花重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罗可伊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他离我远点罢了。”

“离你远点?”花重台上前一步,指着罗可伊,“你看看他脸上的眼泪,你看看他害怕的样子!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重要吗?”罗可伊的声音也提高了,“在你心里,他永远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你的亡妻,你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你简直不可理喻!”

花重台被罗可伊的态度激怒了,他想起花相景那委屈的样子,想起罗可伊之前对花相景的种种冷漠,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啪”的一声,他的手重重地打在了罗可伊的脸上。

罗可伊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花重台,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打我?”罗可伊的声音颤抖着,“就因为我对他不好?花重台,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求着我留下,是谁说会好好待我!现在为了他,你居然动手打我?”

花重台看着罗可伊脸上的巴掌印,“你对相景怎么样,你自己清楚!他那么小,你怎么忍心对他那么冷漠,那么残忍?”

“残忍?”罗可伊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残忍?那你呢?你让我打掉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残忍?你心里只有你亡妻和你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花重台,你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

花重台一把揪住罗可伊的头发,将她重重砸在墙上,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滑落,她护着肚子想要挣扎,却被花重台按着后颈压在墙上。

罗可伊的尖叫混着喉间的呜咽,发丝被扯落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胎动突然变得剧烈,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在恐惧中挣扎,她拼命踢打却换来花重台更凶狠的按压,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墙上。

后头的日子里,罗可伊就将自己在花重台身上受的气全撒在花相景身上,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常常在花相景面前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刁难他;花相景虽然年幼,却能感受到姨娘的恶意,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罗可伊给其取名为永慕,永远的爱慕。但她将花永慕生下后就从没有照顾过,花相景见不得这么小的孩子被忽视,便主动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

他每天早早起床,帮弟弟穿衣、喂奶,哄他入睡,尽管自己还是个孩子,但他却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

花永慕的啼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花相景踮着脚搅动木勺,锅里冒着零星热气,这是他第三次偷偷溜进厨房了;他将热好的羊奶盛出来放在碗里,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生怕烫着弟弟。

“永慕,别哭了,哥哥喂你喝奶。”

花相景轻声安抚着弟弟,用勺子舀了一勺到他面前,花永慕停止了啼哭,小嘴一张一合,开始吸吮起来。

怀里的花永慕吃完后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他垂落的发丝,少年愣住,这是他第一次见弟弟笑,而罗可伊自孩子出生后,连正眼都没瞧过。

花相景轻手轻脚将弟弟放进摇篮,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着床头的虎头鞋,那是花相景亲手为花永慕做的。

花永慕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指尖,花相景僵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安宁。自从罗可伊将孩子丢给下人就再未踏足过东厢房,是他偷偷藏起克扣的羊奶,用自己的旧棉袄改了襁褓,才将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一点点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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