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润柯那夜彻底的崩溃和香灵随之而来的、几乎引发现实物理结构破坏的暴走,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惊醒的效果,暂时浇熄了罗恣被痛苦和真相点燃的狂怒。
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角被飞溅的碎玻璃划破,一道蜿蜒的血痕混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背后的剧痛依旧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穿刺、搅动,但一种更深层次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的无力感和某种近乎恐慌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瘫坐在地毯上,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安润柯,再清晰无比地感受着房间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无形的冰冷能量波动,以及灯光疯狂闪烁、墙壁绽开细微裂痕的异常景象——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有些事情早已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控制的范畴。
他把他逼得太紧了。
这个认知如同毒蛇,噬咬着他惯于掌控一切的自尊。
也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真相”和“未知”的万丈深渊。
“……够了。”
他极其艰难地,从几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是在对那个濒临破碎的安润柯说,还是在对那弥漫在空气中、躁动不安的无形力量说,抑或,是对那个被愤怒和疼痛折磨得面目全非、此刻又陷入巨大混乱的他自己说。
他挣扎着,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气力,极其缓慢而狼狈地挪动身体,重新靠回床头。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似乎想去碰触一下那个哭得几乎脱力的青年,哪怕只是拍一下他的肩膀,一个毫无意义的安抚动作。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手臂就在中途颓然垂下,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最终,他只是疲惫万分地深深陷进枕头里,紧紧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沉重的阴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倦怠,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出去。”
安润柯那压抑不住的、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出来的啜泣声,在罗恣这声低哑的命令后,渐渐停歇,最终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他抬起红肿的、泪眼模糊的眼睛,望向床上那个男人。此刻的罗恣,额角带血,脸色苍白如纸,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锋芒、暴戾和不可一世,只剩下被痛苦和混乱掏空后的脆弱与疲惫。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却连舔舐的力气都已耗尽的猛兽。
恨吗?当然是恨的。那场大火,家族的覆灭,二十年的冤屈,岂是几句话能抹平的?怕吗?也是怕的。怕他的反复无常,怕他的冷酷刻薄,更怕那与自己生命隐隐相连的、无法摆脱的依赖与束缚。但看着眼前这副伤痕累累、连发怒都显得后继无力、甚至流露出前所未有脆弱的姿态,那恨与怕里面,又不受控制地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是残存的责任感?是源于救过他一次的、可笑的习惯?还是……单纯对一个深陷痛苦之人的、近乎本能的怜悯?
香灵那躁动的能量也慢慢平息下来,但它并未消散,而是悬浮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形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仿佛一团可见的、冰冷的雾气,散发着混乱而未平息的气息,无声地见证并记录着刚才那场几乎将一切都撕裂的激烈冲突。
安润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撑着虚软无力的双腿,默默地站起身。他没有再看罗恣一眼,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那间弥漫着痛苦、愤怒和血腥气的卧室,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那一夜,两人隔着一扇冰冷的实木门,各自无眠。
罗恣背后的疼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但更折磨他的,是脑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的安润柯崩溃痛哭的画面,是那些带着血泪的、关于“亏欠”与“真相”的指控,如同魔音灌耳。还有那无法用常理解释、却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异常现象……这一切都像一块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层层堆积在他心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父亲模糊的面容,安润柯绝望的眼神,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安润柯则蜷缩在客房冰冷的床上,眼睛肿痛难忍,身心都感到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极致疲惫。他知道,有些覆盖在伤口上的伪装,一旦被血淋淋地撕开,就再也无法复原如初。他和罗恣之间,那层由依赖、愧疚、隐瞒和扭曲关怀勉强维持的、看似平静的薄冰,已经被今晚的风暴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布满暗礁的黑暗水域。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默契,绝口不再提起暴雨之夜的任何细节。别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种刻意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取代了之前那种在依赖与伤害间反复横跳的戏剧性冲突。
罗恣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将所有的精力都内敛了起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闪烁的电脑屏幕,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用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或者说,来逃避面对某些他尚未准备好面对的东西。他不再对安润柯提出任何要求,甚至不再需要他像以前那样,必须待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视线范围内。用餐时,他沉默地进食,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很少与安静坐在对面的安润柯有任何视线上的交汇,仿佛他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但这种刻意的、彻底的忽视,反而比之前的暴怒和斥责更让安润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和冰冷。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主人暂时搁置在角落、却并未被真正遗忘或赦免的物品,身上依旧贴着“有用”或“有罪”的标签,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不知是“宠幸”还是“审判”的降临,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的惩罚更煎熬。
安润柯的身体,在经历了那晚的情绪浩劫后,又得到了几天短暂的、没有制香消耗的喘息,稍微恢复了一点微薄的气力,至少手脚不再那么冰凉,心悸和头晕的频率也有所降低。但心灵的疲惫和那种无所适从的、强烈的被遗弃感,却与日俱增。他变得越发小心翼翼,行走坐卧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像一抹游荡在华丽牢笼里的幽灵,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打破这脆弱的、一触即破的平静,引来不可预知的、或许更加猛烈的风暴。
香灵似乎也适应了这种冰冷而压抑的新氛围。它不再像之前那样,会随着罗恣情绪的起伏而活跃地飞舞或躁动。它常常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悬浮在书房门口,像一个沉默的、无形的哨兵,仿佛在默默守候着里面那个气息冰冷的男人,又像是在贪婪而耐心地吸收着从他身上持续散发出的那种压抑、沉重、深不见底的情绪能量——那是一种混合了混乱、怀疑、自我挣扎和刻意压抑痛苦的复杂养料。在这种能量的长期浸润下,香灵的形态似乎变得更加内敛,颜色也仿佛沉淀了下来,但却给人一种……更加实质化、更加具有存在感的感觉,不再仅仅是虚无的幻影。
这天下午,罗恣的家庭医生准时前来为他做例行检查。检查结束后,医生看着罗恣依旧不佳的脸色、眼下难以掩饰的疲惫青黑,以及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强行压抑的烦躁,谨慎地整理着医疗器械,建议道:“罗总,您背后的神经痛还需要持续的理疗和药物控制,但就您目前的状况来看,精神层面的放松和睡眠质量的改善可能更为关键。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温和的、辅助性的香薰疗法?比如品质上乘的檀香或者沉香,它们的气味分子有助于舒缓过度紧张的神经,营造放松的环境,对改善深度睡眠应该会有所裨益……”
罗恣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闻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冷淡的、几乎听不清的“嗯”声,不置可否。
医生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态度,识趣地没有再多说,提着药箱离开了。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墙上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让人心烦。
安润柯一直安静地站在书房的角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医生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内心挣扎、犹豫了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鼓起了一丝微弱的勇气,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帮你调制一些安神的线香……就用普通的、市面上能买到的香料就好……不会……不会像之前那样……”
这是他自那夜冲突后,第一次主动对罗恣说话,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和不易察觉的希冀。
罗恣翻动膝上文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潭冰冷的深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安润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极淡却尖锐的嘲讽。
“怎么?”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块铁,“又开始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寻找新的价值和定位了?是怕失去了‘续命香’这个唯一的利用价值之后,会被我当成毫无用处的废物扔掉?”
安润柯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如同身后的墙壁一般惨白。他的手指猛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罗恣的话语总是能像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戳破他所有小心翼翼的、试图修复或至少维持现状的试探,残忍地露出底下那最难堪的、源于生存本能的自保意图。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艰难地蠕动嘴唇,辩解的声音细若蚊蚋,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不是吗?”罗恣将手中的文件随意丢在一旁的沙发上,身体向后靠去,虽然这个动作依旧因为背部的伤痛而显得有些僵硬和迟缓,但那姿态本身,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讨好我?试图用这种廉价的、毫无意义的示好来弥补你那晚的‘失态’?还是说……在为你自己下一步的出路,提前积攒一点可怜的、或许根本用不上的筹码?”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尖锐的刺,毫不留情地将安润柯钉在原地,将他内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微小的期望和恐惧,**裸地剖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无所遁形。
安润柯彻底垂下了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心口像是被塞满了湿透的、沉重的棉花,又冷又闷,痛得几乎麻木。那一点点因鼓起勇气而带来的微弱热度和希冀,瞬间被罗恣这盆兜头浇下的、混合着冰碴和嘲讽的冷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曾升起。
罗恣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苍白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被那脆弱勾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烦躁,又像是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于……懊悔的东西?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仿佛只是错觉。他最终只是漠然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那份被丢弃的文件,用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说道:
“不需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他刻意加重了“分内”两个字,仿佛在划清一条无形的界限,“别做任何‘多余’的事。”
“分内的事”?到底是什么?是像个没有灵魂的幽灵一样,在这座巨大而豪华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无声徘徊?是像个摆设一样,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不需要的时候自动隐形?安润柯茫然了,他发现自己连这个最基本的定位,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不再试图争辩或解释,只是默默地、如同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般,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香灵在那扇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从门框上方飘落下来,跟在了安润柯的身后。它那凝实的、如同冰冷雾气般的形态,似乎随着安润柯低落绝望的情绪,而微微波动了一下,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于“困惑”的情绪涟漪,在这条寂静而漫长的走廊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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