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沧海一粟，何必江湖多殊途，当年论剑峰顶谁几笔成书？

纵他朝众生再晤，奈何明月终辜负，坐听晨钟难算太虚有无。

——题记

深秋的风带过五丈原的落日残阳，将“克复中原”的大旗卷的猎猎作响。最后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仰天，再无叹息。

“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生前的爱恨悲欢至此消弭殆尽，再多的不甘遗憾都已来不及做出更好的选择而只能任他定格成青史上的寥寥数笔。在灵与肉分离的刹那，诸葛亮以为他会看到他过去五十四年荒诞而又离奇的一生，也好做一番英雄末路的慨叹。他已经挣扎太久，在每个角声寒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迫使自己从欲死的疲惫中抽离出清明的神思，来应对无休无止的军政要务。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沉重的疾病狰狞着嘴脸一次次将他击入昏迷的深渊，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直到这一刻。

“主公，亮终究食言了……”

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你“君才十倍曹丕”的冀愿，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我做不到了。

“孔明……”

是你吗？你来接我了吗？

诸葛亮想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果然，人死前，总会产生一些幻象……

“丞相！”

诸葛亮猛地一激灵——太过熟悉的声音也太过熟悉的呼唤，二十七年的时光也许可以埋葬青春的美好，但十二年的殚精竭虑又怎能失去支撑的脊梁？

太熟悉了，这十二年来午夜梦回萦绕在耳边的声音——诸葛亮猛地一转头——垂肩的双耳，过膝的长臂，就连身后相依相伴的白马——一股战栗自足底上溯，连唇角都不自觉地颤抖——

整整十一年四个月啊，主公，陛下，先帝……

我们相隔太久，我竟忘了该如何称呼你。

我只能看着你如从前一般走近，双手拉住我的双臂，柔和得泛着水光的眸子深深注视着我——我终于真真切切地听到你的声音，“孔明”。

十一年四个月啊，没有人再唤过我一声“孔明”。

“备，来接你回家。”

泪终于再一次从干涸的眼角成串成串地滑落，越落越快，越落越快，终于浅浅的眼眶再也盛不下汹涌的情感，任凭他毫无章法地满溢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君主面前，深深地叩首：“未及克复中原之诺，亮，有负主公重托。”

“孔明快起来，”刘备急忙扑上去抱住他，触手咯人的手感教他一阵心酸，只面上不动声色：“地府风大，你小心犯了胃疾。”

“主公？”诸葛亮疑惑地抬起头，方想起一件大事，“主公何以知道亮今日……”

刘备一笑，先把诸葛亮扶了身，“这天下原还有备的军师参不透的事情，”回身极目望向西边如血的残阳，“世人皆道死去元知万事空，却不道心怀挂念竟可胜过天道轮回。备…自白帝……一别，飘荡于这天地间，忘川河畔奈何桥头，竟是不愿踏去，听闻前人说起留魂之事，试往成都一行，方知不虚。” 说的到此处刘备回过身，竟是笑得中气十足：“怪道世人皆要为逝者立碑供灵，这香火所进竟是给了我等留观之机！备每到成都，便觉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听你们说话也明白许多。但若走的远些，身上就要不自在起来。”

孔明猛地一惊：“主公现下感觉如何了！”他知道自己过世的五丈原离着成都足有三千余里路程，更兼其中山峦叠嶂道路艰阻，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可要他如何是好？

不料刘备却是一派没所谓的样子：“嗐，不过跟你出来了三五日，累了便能立时回去歇上些日子，哪里会出什么事。你安排了人每日在惠陵香烟不断，备身体都感比十二年前好了许多，竟又似回到草创基业时的样子了。倒是你……”身形确乎还算健朗的昭烈帝紧皱着眉头打量着他的丞相：面色灰白，神销骨立，鬓角里的白发似比自己还要多些，“这十二年是备对不起你，如今你既回来了，一时便先不要走了，上一世的病根子可容易带到下一胎里去，你即便不愿意留下，也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刘备兀自絮叨着，忽醒觉过来身后没了声响，忙回头去看——

原来孔明本是病体沉疴，自到地府接连历经大喜大悲，本是凭着初见故主的一口心气吊着，方才忽解了心中所惑又得悉君主平安，这一口气猛地送下来，人便撑不住了——胃里初时尚只是有些绞痛，随后竟痛的越发厉害，好似被人用尖利的鹰爪狠狠勾扯住，划出扭曲血痕的同时攫摄住血肉交割的纹理，复又裂帛断机一般撕裂。到实在忍不住时，只好俯下身双手按住胃脘，试图借着半个身子的力量缓解这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的疼痛。

刘备何尝见过他痛成这个样子，一时手足失措只好将披风解下将人裹住抱在怀里，除此之外便是一遍一遍地唤着“孔明”二字，倒似这个名字真如灵丹妙药一般。

捱过约莫两刻钟，诸葛亮方才缓过一口气来，胃里也逐渐转成可以忍受的钝痛，喘了几息，却见自己正躺在自家主君怀里裹着自家主君的衣裳，愣是被吓了一跳——当然目前跳不起来，只是撤回身就要叩首——“臣……”

“孔明起来。”未料一双手稳稳地将其扶住，“你我之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君臣？”

当孔明真正明白刘备的这一句话究竟何意时，钟会的大军已然驻扎在了定军山的脚下。

此时此刻的他只是有些尚不清醒的迷惘，并于迷惘之中，被刘备不由分说地扶上马，随即翻身坐到他身后：“军师少动！惹急了的卢，备就要抱着你去定军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