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哭太庙阴阳难分

被刘备抱上的卢的那一刻,诸葛亮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是阴阳殊途——他们不是没有过两人一骑的经历——在很久之前,他是刚出山不久的卧龙先生,他是无立锥之地的落魄皇叔。当阳道上长板坡前,面对曹军的虎豹骑,他不慎丢失了马匹,情急之中刘备便是这般不由分说将他拉上的卢纵马狂奔——只是彼时的他年轻面薄,坐在刘备身前一双手愣是不知该放何处,半个身子僵硬地绷在那儿,还被主公连嘲笑了半天:“先生也算是个游学四海的,怎的骑术这般蹩脚?待闲了该要子龙好好教先生两手才是……往后这样的马上日子还多了去了……”自己有苦难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在心里暗暗腹诽:主公您可真是心大……您还记得这是在逃命么……亮还不想日后都跟着您这样跑路呢……

终结这一尴尬场面的,是曹军突如其来的一阵冲杀,的卢奋力一跃直追跃马檀溪的高度——只是可惜那种奇迹总不好教他出现的过于频繁——半道中的卢突然一阵长嘶扬起前蹄几乎整个直立起来,惊魂未定之下马上两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双双被狠狠地摔倒在马下……

后来主公曾特意找人问起这的卢突然发性是个什么毛病,自己恰好走过,难得一次过主公门前而不入,掉转脚跟便径直去了西院的办公处——怎么办,他要告诉主公,那次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揪到了的卢马脖子上的鬃毛么?

只不过这样的心思自从入川之后,便被乱箭钉在了雒城根下……直到现在方才忆起……

不知可有机会遇见故人么?

算来,也有二十年了……

这样想着,人不禁就有些恍惚,方才那一阵发病遗留的钝痛还萦绕在胸腹间无法忽略。这般清晰地血肉之痛,直教他有些不知此身何处的错乱——倘若魂魄果真有灵,那许多来不及做的未竟之事,是不是就……

宫中,府中,军旅,民间……

退兵事宜都已安排妥当,紧急文书也已尽皆批复,遗表已然上呈,府事均已叮嘱……

可是!可是!还有阴平一路尚未固守,还有南中之业未曾尽复,伯约能不能得到朝堂的认可,公琰能不能接下相府的重担?

还有,休昭能不能,看住久居深宫的那个孩子?

还有许多事要做啊……

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纷乱芜杂的思绪在暗夜里难缠小鬼一般寻上身来,争先恐后地抢夺着诸葛亮思维中为数不多的几处空隙,挥舞着长满倒刺的皮鞭驱策着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运转,直到他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日复一日的辛劳,终于放任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刘备挽了挽缰绳,腾出一只手将身前失去了意识的人牢牢地圈进怀里。马蹄嗒嗒地行走在地府中去往定军山的路上,回荡着空寂而又失落的回声。透过薄薄的一层云雾,刘备依稀可以看见人间漫天飞舞的白幡和响彻山谷的恸哭——那是刚出了褒斜道方才发丧的汉军。

刘备有些五味杂陈地低头看了眼怀里即使昏迷仍眉头紧皱的人儿——高高的颧骨在两颊上投下青黑的阴影,失了血色的唇角有些干裂地泛起死皮——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刘备难得有些怅然的想着。天上地下这十二年,他自问已看透了许多早先的执念,若非念着尚不知去向的献帝和苦苦支撑的孔明,他早如旁人一般投了黄泉阴司,何苦在这不上不下的人间久久游荡?可今年年春献帝归来,自己远远瞧着那孩子头也不回直奔忘川,竟是没有半分再看一眼这五十四年的人间的意思,心下酸涩莫名,到底没上前同他说上半句话。此后半年,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孔明,却不想中秋方过便接到了他的魂魄,心下不知是悲是喜的同时,更有些不知何来的冲动,如同一颗埋藏太久的种子,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破开本已如灰的土层。

甩了甩脑袋,不去想这些没影的事儿了罢,当务之急,先把孔明身子养好再论其他。

就在此时,的卢一声嘶鸣停住脚步——定军山到了。

地府的空间阻隔早已被跨越,所不能跨越的似乎只剩下了时间——可人间不是。定军山此刻尚是一片草木凋敝,朝廷的封谥未到,就连停灵的殡宫亦不完备,只有七十九盏明灯供着遗体,着实不是个休养的去处。

刘备拧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最后一扭马头,带着尚在昏迷的诸葛亮奔向了成都。

在昭烈庙前下了马,刘备旋即转身去扶半梦半醒的诸葛亮——途中后者醒过一次,见到自己似受了惊吓一般挣扎不已,最后还是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只是自己实在看不过去他那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倒也真不怕脖子酸,便复揽了他靠在自己身上,好在这次倒乖顺地倚了上来——怕真是累的狠了。

诸葛亮身量高,下马重心不稳一晃悠,人竟清醒了过来。刘备本想跟他说“到家了”,谁知话还没开口,诸葛亮抬头一望庙前匾额,竟自稳了身形往里走去,倒把刘备惊了一跳,暗自咂舌道这丢了主公自个儿跑路的样子,若非死了可不常见。

可惜,这世间最痴不过一个阴阳难分——诸葛亮却是下马便觉得头重脚轻,越往前走越发觉得两眼直冒金星,脑子里乱哄哄的就连方才发生了何事也记不明白。正思索得头疼间,便觉身体一轻被人抱住,来不及思考身边是何人,眼前景象却猛地清晰起来——惠陵昭烈庙。

心蓦地安定下来——不是春秋二祭,不是社日元夜,那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又要去北伐了吧,来这里向主公辞行……诸葛亮固执地往里走着: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忘了呢……回去该让太医配几副提神的方子随身带着……

几乎是凭着惯性往庙门里走,转过两扇影壁,穿过植着松柏的甬道,绕过高耸的明楼免得惊动旁人,诸葛亮走着自己的路直奔正殿刘备的供室。香烟缭绕间,眼前的景象却是越发模糊,像有迷蒙的雾气糊住了双眼。诸葛亮拼尽全力瞪着眼睛以保持清晰地视线,身上各处却一并脱了力一般绵软——只是尚不曾显现出来——他心里明白,是万不能在主公面前显出疲态来的——心里近乎自嘲地一笑,惹了主公忧心,自己耳根子怕也难得清静了……

他静静地跪着,不叩首,不言语,只是揖了手行礼。从跟在后面的刘备视角逆着光看去,孔明的背影矗在哪儿凝成了石雕般的质感,没由来的显出一阵寂寥萧索。

过了好半晌,刘备仿佛觉得光影晃动了一下,再道仔细看去,却越发觉得那身形佝偻的厉害,好似整个人都折过去了一般。刘备心里暗叫不好,急忙抢上前去——只见诸葛亮一张煞白的脸几近于透明,太阳穴周围暗青色的血管毒蛇吐信般缠着两鬓的飞霜,两道拧成川字的剑眉下一双眼眸半阖着,眼神却失了聚焦一般涣散无光。如瀑的冷汗不断冒出迅速地汇成细流往下淌着,竟已在前襟上洇湿了一片水渍。

刘备慌得连声唤“孔明”,一边试图掰开他狠狠掐着胃脘的手,另一只手从后边环住他逐渐跪不住就要往一侧倒的身子,却架不住他整个人绷得僵直,轻微的颤动显得愈发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想扶他起身又怕徒增他病痛,不扶又实感这地上阴冷的刺骨,两难间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声唤他名字,好似仍指望着他给自己出个主意似的。

忧急间,忽见孔明似微微睁了眼聚了目光看向他,喜得他两唇都哆嗦起来话也说不出口,正待开口间,却听得孔明似真似假的一句呢喃:“主公知道亮要走了,现下倒肯来看亮了呢……”

话音尽,人便是彻底晕了过去。

而刘备此刻,却也是终于被汹涌而上的泪水湿了满眶,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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