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宫寒

锦书那半个干净的窝头,最终还是在萧凛的固执下,被他小心地掰开,和那个沾了泥污的窝头相对干净的部分混在一起,分成了四块。他默默地将其中一块最干净的塞进锦书手里,在她含泪的注视下,无声而用力地咀嚼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冰冷坚硬的食物。胃里有了点实在的东西,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才稍稍缓解。

接下来的日子,萧凛将锦书教导的“藏”字诀发挥到了极致。在张全面前,他彻底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沉默地吞咽着一切屈辱,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夜深人静,在破旧屏风后的狭小空间里,那具“朽木”才被锦书唤醒。

锦书教他识字,从“活”、“下”、“饭”、“衣”这些浸透血泪的现实开始。当树枝在积灰的地面上用力刻下“权”字时,萧凛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他明白了母后让他争那个位置的核心——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

一个风雪格外大的夜晚,寒风如鬼哭般灌入破屋。锦书划下“智”字后,萧凛长久压抑的困惑终于问出口,声音在风中断续:“锦书姑姑…母后宫里的人都散了…你为什么还在?”

锦书划字的手顿住了。树枝悬在半空。昏暗中,她看着萧凛那双过早看透世情炎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风雪声似乎更大了。

“奴婢…无处可去。”锦书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却异常平静,“娘娘在时,待奴婢宽厚。奴婢这条命,是娘娘从浣衣局的苦役里捞出来的。娘娘不在了,奴婢守着您…也算…全了这点主仆情分。”她没有说那些关于识字、关于女子觉醒的宏大话语,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守着故主遗孤、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普通妇人。

萧凛低下头,看着自己冻裂的手,又问:“那…‘狐媚惑主’…是什么?”这个词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伴随着母后饮鸩前灰败的脸。他不理解,那样温柔端庄的母后,怎么会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父皇…又为何会信?

锦书的手猛地一颤,树枝差点脱手。昏暗中,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翻涌起剧烈的痛苦、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萧凛以为她不会回答。风雪拍打着破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殿下…”锦书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狐媚惑主’…那是世上最脏的水!是能活活把人淹死、泼臭的脏水!”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强压着翻腾的情绪。

“娘娘…她只是…活得太像个人了!”锦书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她会在御花园里为被太监踢死的野猫落泪!会问一句‘为何北境军户的寡妇抚恤如此微薄’?会在陛下心情烦闷时,不是只会说‘陛下息怒’,而是试着…试着讲些宫外的趣闻,或者…说说她读史书的一点浅见…”

锦书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这在那些朝堂上的大人们眼里,在那些只会在陛下面前唯唯诺诺、歌功颂德的妃嫔眼里,就成了‘不安分’!成了‘妇人之仁’!成了…‘妄议朝政’!他们看不到娘娘的善良,看不到她只是想…想让陛下偶尔也喘口气,像个活人!他们只看到…一个皇后,不该有这些‘多余’的心思!”

“陛下…”锦书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带着刻骨的嘲讽,“陛下需要的是一个温顺的、只会给他解闷、给他生儿育女、永远仰望他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甚至会偶尔‘顶撞’他情绪的女人!娘娘她…太真了。真到…让陛下觉得刺眼!让那些大臣觉得…危险!”

“所以,”锦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当陛下需要铲除萧家,需要收回北境兵权,需要一个足够响亮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时…‘狐媚惑主’这四个字,就成了最趁手的刀子!”

她看着萧凛懵懂又震惊的眼睛,字字泣血:“它多妙啊!陛下成了‘被美色所惑’的‘受害者’,他的所有决策都成了‘无奈’!萧家的覆灭,娘娘的死,都成了陛下‘幡然醒悟’、‘大义灭亲’的英明之举!而娘娘…她所有的好,所有的真,都被这四个字泼上了最肮脏的污秽!她成了一个用美色蛊惑君王、祸乱江山的…妖妇!永世不得翻身!”

锦书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萧凛的心上来回切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母后之死的另一面——不是因为什么滔天大罪,而是因为她“活得像个人”,因为她不够“温顺”,因为她成了权力倾轧中一个完美的、被污名化的牺牲品!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父皇…那些大臣…他们用最肮脏的词,杀死了他最好的母后!

“他们…该死!”萧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这一刻,他心中那名为“复仇”的种子,汲取了母后血泪的浇灌,破土而出,带着狰狞的寒意。

锦书看着萧凛眼中纯粹的恨意,心中剧痛,却也有一丝病态的安慰。至少,殿下记住了仇恨。她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拿起树枝,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力划下两个新的字:“毒” 与 “辨”。

“殿下,光恨不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在这地方,想活下去,爬到能报仇的位置,您还得学会…躲开这些。”她开始详细讲解那些能在冷宫阴暗角落找到的致命毒物:断肠草、鬼面藓、腐心霉…每一种毒物的形态、特性、作用,都伴随着血淋淋的宫闱惨案。她教他如何在破炕砖缝里抠出暗格藏匿保命之物,如何将磨得锋利的碎陶片巧妙隐藏在身上。

“这些,是这吃人地方的獠牙,”锦书看着他紧握着一块边缘磨得锋利的碎陶片,郑重叮嘱,“也是您…活下去的獠牙。记住,暗处的毒箭,和明面上的污名一样,都是能要命的东西。”

萧凛将那片冰冷的碎陶,藏进了袖口内侧的暗袋。它紧贴着皮肤,带着粗糙的棱角。母后的遗言此刻在他心中,只剩下最直接、最血腥的两个字:复仇!这片碎陶,就是他复仇之路的第一件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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