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鼠洞里的毒饵与锦书的刀

日子在静思苑的泥泞、馊臭与刻骨寒冷中爬行。萧凛十一岁的身体在破被下蜷缩得更紧,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张全送来的“饭”越来越敷衍,有时只是一碗漂浮着烂菜叶和可疑虫尸、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浑浊汤水,有时甚至是两个冻得石头般坚硬、布满可疑霉点的黑窝头。

这天傍晚,寒风似乎小了些,但饥饿感却比往日更甚。萧凛裹着破被,空洞的眼神无意识地扫过屋子角落。那里,几天前张全随手扔下的一个空食盒落满了灰尘。盖子没盖严,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香气,顽固地从缝隙里钻出来。

不是馊臭,是一种…带着油脂和谷物芬芳的、久违的、属于“好食物”的味道。这味道像细小的钩子,勾得萧凛空空如也的肠胃疯狂抽搐,发出响亮的“咕噜噜”声。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好香…是肉?是…白面?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驱之不散。

他强迫自己扭过头,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破被里。锦书姑姑的话在耳边回响:“活下去…藏好…” 可饥饿是世上最难抵御的诱惑。

“吱嘎——”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张全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他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炕上缩成一团的萧凛,嘴角撇了撇,像看一堆垃圾。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把食盒掼在地上,反而慢悠悠地踱进来,将食盒放在了离萧凛不远、但也不算太近的冰冷地面上。

“喏,”张全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又隐含恶意的腔调,“今儿个上头开恩,赏了点像样的东西。便宜你这小畜生了。” 他踢了踢食盒,“赶紧吃,别放馊了又糟践东西!” 说完,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出去,还“贴心”地没把门关严,留了一条缝隙,仿佛在等着看什么好戏。

屋子里只剩下萧凛和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食盒。

盖子依旧没盖严,那奇异的香气更浓了!萧凛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挣扎着从炕上滑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一步步挪到食盒边。小小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渴望,猛地掀开了盖子!

雪白!暄软!四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油光!红亮!一碟切得薄薄的、酱汁浓郁的肉片!

还有一小碗白生生的、虽然凉透了但依旧散发着米香的粥!

巨大的视觉冲击让萧凛瞬间呆住了!饥饿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警惕!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咆哮:吃!把它们全都吃下去!他脏兮兮的小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离他最近的那个雪白暄软的馒头,指尖离那柔软的表皮只有一丝距离,他甚至能闻到那纯粹的麦香…

“殿下!别碰——!”

锦书惊恐到撕裂般的尖叫,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极致恐惧,像一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凛被饥饿主宰的意识!

萧凛浑身剧震,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惊恐地抬头,看见锦书姑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屏风后闪电般扑出!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萧凛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惊骇!她的目光没有看馒头,没有看肉,而是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碗白米粥的边缘——靠近碗沿内侧的地方!

“碗!看碗边!碗里面!”锦书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带着濒死的寒气,“灰…灰绿色的…晕开的…像…像水痕…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敢说出那个名字,但那个在无数个寒夜里被锦书反复描绘、形容其能让人无声无息衰竭而死的恐怖霉菌形态——鬼面藓——瞬间如同鬼影般撞进萧凛的脑海!

“啊!” 萧凛发出一声短促的、受惊小兽般的哀鸣,猛地缩回手,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坐,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冲散了所有被食物勾起的迷幻!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浸透了他单薄的夹袄,黏腻冰冷,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小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炸开!

怕!好怕!刚才…刚才他差点就把那碗粥端起来喝了!差一点就要像锦书姑姑说的那样,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衰弱、死去?像冷宫里那些被悄悄拖出去的、盖着草席的枯瘦身影?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毒…姑姑…粥…粥里有…” 萧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他看向锦书,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锦书根本没时间回答他!她的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扑到食盒边,看也不看那些诱人的食物,目标明确——那碗致命的米粥!她甚至没用手去碰碗,而是直接抓起地上那块沾满泥污的破布,闪电般盖住了整个碗口,用力捂紧!仿佛里面不是粥,而是随时会爆开的毒气!

接着,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瞬间扫过那碟酱肉!油光红亮,乍看毫无异常。但锦书的视线没有停留,而是死死盯住酱肉碟子底部边缘与食盒底部的接触面!那里光线最暗,油污最容易积聚…

“还有!碟子底下!”锦书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尖锐刺耳,她几乎是用吼的,“贴…贴着盒底…那…那点暗红的…像…像干涸的血…旁边…旁边那点发黑的…是不是…是不是混了断肠草的汁?!”

断肠草!那个能让人腹痛如绞、呕血而亡的剧毒!

锦书的话像第二道惊雷,狠狠劈在萧凛头上!他顺着锦书的目光看去,在酱肉碟子与食盒底部的阴影交界处,果然有一点极其不明显的、暗红色的污渍,旁边似乎还沾着一点更深的、几乎融于阴影的黑色黏腻痕迹!若非锦书提醒,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股寒气再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恩赏”,里里外外,都是要命的毒!

“他们…好狠!好周全!”锦书的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却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透出一种异样的冰冷,“粥里下鬼面藓,让人无声无息死!肉碟底下抹断肠草,万一没喝粥先吃了肉,就让人死得惨烈!这是…这是双管齐下,不留活路!”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萧凛浑身瘫软,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锦书如同面对最危险的战场,迅速而精准地处理着眼前的死亡陷阱。

她先用破布死死捂住粥碗,然后极其小心地、用那根她常用来划字的细树枝,伸进破布边缘,轻轻将粥碗从食盒里拨弄出来,整个过程手根本不碰碗壁。接着,她如法炮制,用树枝极其谨慎地挑起那碟酱肉的一角,同样用破布隔着,将它连同碟子一起挪开,露出食盒底部那可疑的污渍。

“殿下!快!拿点湿泥来!要最湿最黏的!”锦书的声音短促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凛被这语气激得一个激灵,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屋角昨天漏雨积水的地方,用手飞快地挖了一小捧湿冷的、散发着土腥味的黑泥。

锦书接过湿泥,看也不看,毫不犹豫地将其狠狠糊在食盒底部那点暗红和发黑的污渍上!用力涂抹、按压!仿佛要将那恶毒的痕迹彻底埋葬!接着,她又用湿泥仔细涂抹了酱肉碟子的整个底部,然后,才用树枝隔着破布,将碟子连同肉一起,猛地推进墙角那个黑黢黢的鼠洞深处!动作迅捷,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

那碗被破布死死捂住的粥,被她同样用树枝推着,小心翼翼地倾倒进鼠洞深处粘稠的粥液无声地渗入黑暗。

最后是那四个雪白诱人的馒头。锦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馒头光滑的表皮,甚至掰开其中一个仔细检查内部。没有发现明显异常。但她没有半分犹豫!

“不能赌!”她斩钉截铁地对萧凛低吼,声音嘶哑,“宁可饿死,不能毒死!” 她拿起馒头,用力掰成几块,狠狠塞进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动作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做完这一切,锦书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萧凛也瘫坐在地,小脸煞白,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锦书喘息稍定,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她挣扎着爬起,迅速用附近的浮土、碎草和垃圾将鼠洞口盖得严严实实,还用脚仔细踩实。萧凛也挣扎着爬起来,像只惊魂未定的小兽,趴在地上,瞪大了眼睛一寸寸检查地面,小手把任何可疑的痕迹——一滴油星、一粒米屑——都用力抹掉、蹭进土里。

空了的食盒被锦书用那块沾满了毒泥的破布反复用力擦拭了底部和内部,然后才用干净些的破布擦掉外面的泥痕。最后,她像丢一件最肮脏的垃圾,将食盒随意地扔回屋子角落那个落灰的原地,盖子歪斜着,和几天前那个空食盒毫无二致。

夜,死一般沉寂。寒风在破窗外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被堵死的鼠洞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密集和痛苦的“吱吱”声,伴随着抓挠土壁的悉索声。那声音短促、尖锐,充满了垂死的挣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更绝望。持续了片刻,最终彻底沉寂下去,再无一丝声息。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萧凛蜷缩在冰冷的炕沿,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鼠洞里最后的惨烈挣扎声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向袖口内侧,那里藏着他唯一的依靠。

他掏出那片碎陶片。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它边缘被磨砺出的锋利寒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格外冰冷。他用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和坚硬的棱角,奇异地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伸出另一只小手的手指,用指腹最嫩的地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擦过那锋利的刃口。

“嘶——”

一丝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传来。指腹上,一道鲜红的血线清晰浮现。

萧凛呆呆地看着那抹刺目的红色。这点点疼,却让他混乱惊恐的心,沉静了下来。这疼是真的。这陶片是真的。它割破了他的手指。就像这冷宫里的冷是真的,饿是真的,张全的脚是真的,食盒里藏着的、要人命的毒…也是真的。

这片小小的、冰冷的碎陶,是他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唯一能紧紧握在手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它上面沾着他指尖的血,也映着他眼中那被恐惧和恨意淬炼出的、越来越冷的微光。锦书姑姑在生死关头的决断和狠厉,像一道烙印,刻进了他的灵魂。活下去,原来需要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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