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宫血刃

死寂。

连窗外的风都屏住了呼吸。冷宫里那令人作呕的霉味、潮湿的土腥气,此刻全被一股更浓烈、更阴森的气息死死盖住——是毒。是死亡腐烂前无声的狞笑。那碗粥、那碟肉,它们曾散发出的、诱得人发疯的香气,此刻只余下冰冷的恐怖,蛇一样缠绕在破屋的每一寸空气里,缠得人透不过气。

鼠洞里,那些垂死挣扎的吱吱声和抓挠声,早已彻底沉寂。

萧凛蜷在冰冷的炕沿,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那最后惨烈的挣扎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耳膜,钻进他的骨头缝里。恐惧是活物,冰冷黏腻,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下意识地摸向袖口内侧,指尖触到那唯一坚硬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掏出那片碎陶片。

惨淡的月光费力地从破窗纸的窟窿里挤进来,吝啬地洒下一小片模糊的微光。那陶片边缘被他日复一日、在粗糙的砖石上磨砺出的锋口,在这微光下,幽幽地泛着一抹凝滞的寒。他用冻得通红、生满冻疮的小手,紧紧攥着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刺进神经。他伸出另一只小手,用指腹最嫩的地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擦过那锋利的刃口。

“嘶——”

一丝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传来。指腹上,一道鲜红的血线清晰浮现,细小滚圆的血珠很快渗了出来,凝在伤口边缘。

萧凛呆呆地看着那抹刺目的红。这点点真实的、属于他的疼,却奇异地让他混乱惊恐到快要炸开的心,沉静了一瞬。这疼是真的。这陶片是真的。它割破了他的手指。就像这冷宫里的冷是真的,饿是真的,张全的脚是真的,食盒里藏着的、要人命的毒…也是真的。

锦书姑姑靠在对面的墙根下,闭着眼,脸色在阴影里同样透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凝重的思索。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扑救和决断,耗去了她大量心力,但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株在狂风中扎根的老竹,坚韧而沉静。

“姑姑…”萧凛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那粥…那肉…是…是谁?” 他不敢说出那个名字,但那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紫宸殿最高处,冕旒垂珠遮住面容的父皇——如同沉重的山影,压在他稚嫩的心头。

锦书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惊惶,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湖底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寒流。“是谁?”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屋子里异常清晰,“这静思苑的破门,没那位的默许,连只耗子都别想轻易钻进来!张全那条老阉狗,不过是条闻着味儿、等着啃骨头的鬣狗!他敢自作主张下这种要命的毒?他配吗?!”

她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砖地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梳理着思绪,又像是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殿下!您还看不明白吗?有人…嫌您碍眼了!嫌您在这冷宫里,喘气都碍了他的眼!” 锦书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他们…连让您悄无声息烂死在这里的耐心…都没有了!要您…立刻!马上!死!”

“死”字出口,带着血腥的寒意,狠狠砸在萧凛的心上。他浑身一颤,攥着碎陶片的手猛地收紧,那冰冷的棱角更深地嵌进掌心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那模糊的山影,骤然清晰,化作一道冰冷刺骨的旨意——赐死。不是母后那样“体面”的鸩酒,而是像对待一只染了瘟疫的老鼠,用最肮脏、最隐蔽的毒,让他悄无声息地烂在这污秽的角落里!

锦书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整个破屋,最终落回萧凛身上,落在他手中那片沾着他自己鲜血的碎陶片上。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没有半分老妇的浑浊,只有战士般的冷静与决绝。

“殿下,躲,是躲不过了。”锦书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手段,只会更狠,更毒,更直接!您得…把自己…变成刺!变成刀!”

她死死盯着萧凛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锤凿进他的骨头里:“那东西…磨利它!藏好它!让它…时刻贴着您的皮肉!记住刚才割破手的疼!记住那疼!” 她的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们敢伸手…您就用它…扎!捅!割!往死里弄!弄死一个…您就多活一天!弄死两个…您就赚一天!”

她枯槁的脸上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被绝境逼出的、冰冷的、属于猎手的残酷:“心要硬!眼要毒!手要狠!这冷宫…就是您的猎场!他们…都是想咬死您的豺狗!您得比他们…更狠!更毒!”

锦书的话,如同滚烫的熔岩,狠狠灌入萧凛的骨髓。比张全的脚更痛,比那碗毒粥更冷!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原始的、冰冷的杀意!活下去…原来不是躲藏和忍耐…而是变成更凶狠的野兽!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片沾着自己鲜血的碎陶片。月光下,那暗红的血痕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狰狞的诱惑。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那是血的味道。他自己的血。也是…敌人的血?

就在这时——

“吱嘎——!”

静思苑那扇破败腐朽的院门,在死寂的寒夜里,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极不自然的摩擦声!

萧凛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锦书眼中精光爆射!她猛地坐直身体,瞬间从沉静的老妇变回了机警的哨兵!她一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任何可能暴露的声响扼杀在喉咙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硬弓!

有人进来了!不是张全那种拖沓的脚步声!这开门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鬼祟的轻!轻得让人心头发毛!

沉重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踏着院子里冻硬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不止一个人!那脚步声正朝着这间最破败的西厢房,一步步逼近!

锦书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暗夜里的鹰隼,飞速扫过屋子,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堆满杂物的破屏风上。没有丝毫犹豫,她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捷,猛地将萧凛往屏风后面狠狠一推!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藏好!”她用气声低吼,眼神是战场上指挥官下达死命令般的决绝,“屏风后!别出声!死也别出声!无论发生什么!”

萧凛被巨大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滚进了屏风后堆积如山的破烂杂物里。腐朽的木器、发霉的草席、冰冷的破瓦罐瞬间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覆盖。刺鼻的灰尘和霉味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将所有的惊叫和恐惧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留下一双眼睛,透过杂物堆积的缝隙,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锦书则迅速调整姿势,她没有选择蜷缩装病,反而以一种看似放松实则蓄势待发的姿态,背对着门的方向,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不知何时已悄然握住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微绵长,整个人如同一块看似无害的石头,却暗藏致命锋芒。

“咯吱…”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狠狠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两道穿着深蓝色太监服、身形精悍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了进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眼神阴鸷如鹰,腰间赫然挎着一柄带鞘的短刀!刀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幽光。他身后的矮个太监,手里则拎着一根粗短的、裹了铁皮的哨棒,目光凶悍地扫视着屋内。

高大的太监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钉在背对着他们、坐在屋子中央的锦书身上。他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目标会是这样平静的姿态。他锐利的目光随即扫向整个破屋:空荡荡的土炕、角落里积灰的破食盒、翻倒的瓦罐……最后,鹰隼般的视线落在了屋子最里面那个堆满破烂的屏风角落。

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掠过他阴鸷的眼底。

“老东西,装什么死!”矮个太监不耐烦地低骂一声,拎着哨棒就朝锦书走去,显然想先解决这个碍眼的老妇。

就在矮个太监的靴子离锦书只有半步之遥的刹那!

锦书动了!

她如同被压紧到极限的弹簧,猛地从地上弹射而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影!她手中的碎瓦片不再是武器,而是诱饵!她没有扑向近在咫尺的矮个太监,而是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和精准,将瓦片如同飞镖般狠狠掷向那个高大太监的面门!同时身体借着这股力量,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向那个手按刀柄、目光锁定了屏风的高大太监!

声东击西!目标直指真正的威胁!

“拦住他——!”锦书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嘶吼!

高大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瓦片袭击惊得下意识偏头闪躲!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锦书瘦小的身体已经如同炮弹般狠狠撞进了他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高大太监一个趔趄!她枯瘦如柴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抠住了高大太监握刀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同时,她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口咬在了对方试图格挡的另一只手臂上!牙齿瞬间刺破皮肉,鲜血涌出!

“找死!”高大太监又惊又怒,剧痛让他凶性大发!他顾不得拔刀,另一只自由的手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锦书的后心!

“噗!”

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锦书身体剧震,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染红了高大太监的衣襟!但她抠住对方手腕的手指,咬在对方手臂上的牙齿,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她的眼神涣散,却燃烧着最后一丝疯狂的火焰,死死锁住高大太监惊怒的脸!

“贱人!”矮个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怒吼着举起哨棒,朝着锦书的后脑狠狠砸下!这一下若是砸实,头颅必定开花!

屏风后的杂物堆里,萧凛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那高高扬起的、裹着铁皮的沉重哨棒!倒映着锦书姑姑喷血的、决绝的背影!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某种东西轰然碎裂的岩浆,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个深宫皇子关于“女子柔弱”的最后一点认知,在锦书这悍不畏死的扑咬和锁拿中,被彻底撕碎!

“啊——!”

一声尖利到撕裂喉咙、完全不似孩童的咆哮,如同受伤幼兽濒死的嚎叫,带着滔天的戾气,猛地从屏风后炸响!

那个矮个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尖啸惊得动作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道瘦小、单薄、裹在破旧石青色夹袄里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扑出的恶鬼,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从破烂屏风后那堆肮脏的杂物里猛地撞了出来!

是萧凛!

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恐惧和杀意烧灼后的、近乎凝固的惨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最原始的、属于掠食者的疯狂!他所有的动作快到了极致,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被锦书死死缠住、正欲挣脱的高大太监!

高大太监瞳孔骤缩!他看到了那孩子手中紧握的东西——一片边缘磨得异常锋锐、沾着污垢和暗红血渍的碎陶片!那陶片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狠狠扎向他的脖颈侧面!

“小杂种!”高大太监厉吼一声,本能地想要挥臂格挡。但锦书死死抠住他握刀的手腕,咬住他另一只手臂,巨大的疼痛和牵扯让他动作迟滞!挥臂的动作慢了半拍!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又极其清晰的、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骤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凛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前冲惯性,狠狠撞在高大太监的腰侧。他握着碎陶片的那只手,此刻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捅在那高大太监的脖颈侧面!整片陶片,几乎完全没入了对方粗壮的脖子!只留下沾满污垢和萧凛自己指腹鲜血的边缘,还露在外面!

温热的、黏稠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喷溅出来!

喷了萧凛满头!满脸!满身!

那滚烫的、粘腻的触感,瞬间覆盖了他的眼睛,糊住了他的口鼻!眼前一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红!浓烈的血腥味霸道地冲进他的鼻腔,灌满他的喉咙!

“嗬…嗬…”高大太监的眼睛瞬间瞪得如同铜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剧痛!他想吼叫,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他庞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座失去支撑的肉山,带着死死缠在他身上的锦书,轰然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躯体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那个举起哨棒的矮个太监,被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血腥到极致的一幕彻底吓傻了!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小小身影,看着他手中那片还深深插在同伴脖子上的碎陶片,看着他脸上那粘稠的、不断往下滴落的鲜血……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鬼…鬼啊!”矮个太监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尖叫,手中的哨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甚至顾不上腿脚发软,连滚带爬地撞开破门,疯狂地冲进了外面漆黑的、风雪呼啸的寒夜里!

死寂重新笼罩了破屋。

比之前更沉,更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

萧凛小小的身体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向前捅刺的姿势。温热的血还在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流,黏腻而沉重。他的眼睛被血糊住,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要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毒蜂在飞。

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地上,两具身体交叠着。高大太监仰面躺着,脖子侧面插着他那片磨利的碎陶片,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身下大片冰冷肮脏的地面。他的眼睛还死死瞪着,空洞地望着破败的屋顶,充满了惊骇和不甘。锦书姑姑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后背被那记重肘砸得凹陷下去,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花白的鬓角和身下的地面。她的一只手,还死死抠在高大太监的手腕上,指甲深陷皮肉,另一只手臂则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折断。她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嘴角却似乎凝固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近乎解脱的弧度。

“玄鸟…不死…”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如同游丝,带着血沫的湿气,断断续续地,从锦书染血的唇边逸出。随即,那紧抠的手指,彻底松开了。

萧凛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呆呆地看着锦书姑姑最后松开的、沾满血污的手。看着地上那两滩迅速扩大、交汇融合的、暗红粘稠的血泊。看着自己沾满鲜血、还在微微颤抖的小手。看着那片深深没入敌人脖颈、只留下一点污垢边缘的碎陶片。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那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又强行重塑的剧痛和茫然!有什么东西,随着锦书姑姑最后那句微弱的遗言,随着这喷溅的、滚烫的、带着腥气的血,彻底死去了。

那个深宫皇子的认知,那个关于“女子柔弱、需要依附”的根深蒂固的念头,在锦书那精准的飞掷、那悍不畏死的扑咬锁拿、那用身体为他创造出唯一机会的决绝中,被彻底碾碎!被这滚烫的、喷了他满脸的敌人之血,浇得灰飞烟灭!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粘稠的血泊发出“吧唧”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小脸上,那双眼睛穿过糊住眼帘的猩红,望向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正从破门的缝隙里呜咽着灌进来。

玄鸟不死的秘密,原来是这样。

雏鸟必须用敌人的血,洗亮自己的翎羽。

而那个沉默坚韧、在绝境中教会他“藏”与“辨”、最终用生命为他撕开一条血路的锦书姑姑…她身上那深藏的秘密,那如同磐石般的意志从何而来?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疑问,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味,沉沉地压在了他稚嫩却已被染透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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