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层粘稠的油布,死死裹住了整个破屋,也糊住了萧凛的口鼻。他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灭顶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白。他杀了人。用那片他日日磨砺的碎陶片,捅进了一个活人的脖子。温热的血喷了他满头满脸,那滚烫粘腻的触感还糊在皮肤上,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食道。他踉跄着,想离那两具交叠的尸体远一点,腿却软得像面条,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离那滩暗红的血泊只有咫尺之遥。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大腿内侧流下,浸湿了破旧的棉裤——巨大的恐惧压垮了他对身体最后的控制。
锦书姑姑…死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混沌的脑海里。那个在馊饭里挑出相对干净部分塞给他的姑姑,那个在寒夜里抱着他取暖、教他识字的姑姑,那个刚刚像母狼一样扑向敌人、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姑姑…她不动了。她身下的血,比那个高大太监流出的血更暗,更多。巨大的悲伤和失去唯一依靠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坟墓里…怎么办?
“姑姑…”他嘶哑地、带着浓重哭腔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微弱可怜。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他像个被遗弃在荒野、找不到家的幼兽,蜷缩在锦书的尸体旁,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剧烈地抽搐着。他想放声大哭,却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那个逃跑的矮个太监…会不会带更多的人回来?父皇…父皇知道了吗?巨大的恐惧攫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吱嘎——”
“哐当!”
静思苑破败的院门被粗暴地推开又撞在墙上!接着,是一串拖沓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张全那老油条特有的、阴阳怪气的抱怨:“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小顺子,你个懒骨头,赶紧把院子里的雪扫扫!吵得人睡不安生…”
张全回来了!
萧凛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从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猛地抬头,布满血污泪痕的小脸上充满了惊骇!张全!那个刻薄阴狠的老太监!他闻到血腥味了吗?他发现了怎么办?父皇…父皇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会不会现在就派人来…赐死他?像对母后那样?巨大的恐慌让他浑身冰冷,手脚僵硬。
脚步声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下。张全似乎在抽鼻子。
“嗯?”一声带着疑惑的、拉长了调的鼻音响起。接着,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径直朝着这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西厢房而来!
“小顺子!快过来!不对劲!”张全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和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发现秘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萧凛的心沉到了冰窖里!完了!被发现了!他下意识地想往杂物堆深处缩,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脖颈。他杀了人…父皇…父皇会怎么对他?鸩酒?白绫?还是…像对待舅舅那样…满门抄斩?不…他只有一个人了…他已经是“满门”了…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窒息。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破败的木门外。张全那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屋内。当他的目光落在屋子中央那两具交叠的尸体、满地暗红的血泊时,他那张堆满褶子的老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惊骇凝固在他脸上!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从张全喉咙里挤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他指着屋内的惨状,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张…张爷爷!怎么了?!”小顺子惊慌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别进来!”张全猛地回头,厉声喝止,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尖锐变形,“死…死人了!死了两个!”他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当看到锦书那身熟悉的破烂宫装和花白头发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高大太监脖子上插着的、沾满血污的碎陶片边缘,以及旁边那个蜷缩在血泊旁、同样浑身是血、正用惊恐绝望眼神望着他的小小身影时——萧凛!
张全的惊骇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荒谬和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恐惧!四殿下?这个被他天天作践、视如烂泥的小崽子?是他…杀了这个明显是宫中好手的带刀太监?还搭上了锦书那个老货?!这怎么可能?!但眼前血淋淋的景象不容置疑!
一丝极度的阴狠和恐惧交织的光芒,在张全浑浊的老眼里疯狂闪烁。他死死地盯着萧凛,那张布满血污的小脸上,除了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般的凶狠。张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事太大了!死的是宫里有品级的太监(看那腰牌和短刀就知道),还有一个是四皇子(虽然被废)!无论谁杀的,他张全作为冷宫管事,都脱不了干系!轻则丢饭碗,重则掉脑袋!尤其…这死的明显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上头要是知道人死了,任务没完成,还牵扯到了他张全…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张全。灭口!把这个小崽子也弄死在这里!就说他和锦书伙同刺客(指逃跑那个)杀了这个太监,然后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把掉落的、属于高大太监的锋利短刀,又扫过萧凛惊恐绝望的小脸,一丝狠毒爬上他的嘴角。
就在张全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老眼里凶光毕露,准备扑向那把短刀或直接扑向萧凛的刹那——
一个嘶哑的、带着浓重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如同幼兽呲牙般的声音,猛地响起:
“张全!”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张全紧绷的神经上!他动作一僵,惊愕地看向声音来源。
萧凛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从地上半跪起来。他小小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脸上糊满血污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但此刻,那恐惧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孤注一掷的凶狠!他死死盯着张全,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幼狼!他记起了锦书的话:“心要硬!眼要毒!手要狠!”更记起了一个刻在他骨子里的、几乎被这冷宫生活磨灭的事实——他是皇子!是萧启元的儿子!是这大梁王朝的嫡出血脉!就算被废黜,就算丢在冷宫等死,只要父皇一日没有明旨赐死,他这条命,就不是张全这种阉奴能随意处置的!
“你…你敢动我?!”萧凛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嘶哑变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看清楚!我是萧凛!是父皇的儿子!是…是大梁的皇子!”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那个高大太监的尸体,指向自己满身的血污,指向锦书冰冷的身体,“这个人…他带刀闯进皇子居所!他要杀我!锦书…锦书姑姑是为护主而死!他们是刺客!是谋逆!”
萧凛的声音在破败血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令人心悸的尖锐和指控。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继续嘶吼着,既是说给张全听,也是在拼命说服自己,抓住这唯一的、身份带来的救命稻草:“你…你张全!身为冷宫管事,竟让刺客潜入,意图弑杀皇子!这是…这是滔天大罪!要诛九族的!你…你现在还想杀我灭口?!你杀了我…父皇…父皇追查下来…你…你和你那个小顺子…都得给我陪葬!都得死!”
“皇子”…“弑杀”…“诛九族”…“陪葬”…
这些冰冷而沉重的字眼,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冰坨,狠狠砸在张全那颗被贪婪和恐惧占据的心上!他那刚升起的、想要灭口的凶念,瞬间被这**裸的、关乎自身性命的威胁浇得透心凉!
是啊!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小崽子,骨子里流的还是萧家的血!是皇帝的血!皇帝可以厌弃他、冷落他、甚至默许别人来杀他!但皇帝绝不会允许一个卑贱的阉奴,在事情闹大、牵扯到“皇子遇刺”这种天大的丑闻后,还自作主张地把他的儿子(哪怕是废子)给杀了!那是对皇权**裸的践踏!到时候,为了平息物议,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张全和他那个傻徒弟小顺子,就是最好的替罪羊!最好的平息怒火的祭品!会被千刀万剐!诛灭全族!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张全的凶念。他那佝偻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对自身命运的极度恐慌。他看着萧凛那双充满了恐惧、疯狂却又死死抓住“皇子”身份这唯一救命稻草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他视如草芥的小崽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哪怕稚嫩却依旧能要他命的威压!
冷汗,瞬间浸透了张全的后背。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把近在咫尺的短刀,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灭口的利器,而是催命的符咒!
“张爷爷…里面…里面到底…”小顺子怯懦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显然被屋内的死寂和刚才萧凛的嘶吼吓住了,不敢进来。
张全猛地一个激灵!不能让小顺子看到!至少现在不能!他猛地回头,对着门外厉声吼道:“滚!滚远点!没我的吩咐不准靠近这屋子半步!听见没有!滚!” 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尖利刺耳。
门外的小顺子显然被吓到了,应了一声,脚步声慌乱地跑远了。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两个活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张全慢慢转回头,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萧凛,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不甘、怨毒、算计…最终,都化为一种认命的、冰冷的妥协。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小崽子,用那点残存的皇家身份,死死地绑在了同一条随时可能沉没的破船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朽的味道,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四…四殿下…” 这个久违的、带着讽刺意味的称呼,从他嘴里艰难地吐出来,“您…您想怎么样?”
萧凛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晃。张全那声“四殿下”和服软的姿态,像一根突然出现的浮木,让他几乎溺毙的心抓住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稍微松动了一点点,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取代。他看着张全那双浑浊老眼里闪烁的算计和怨毒,知道这老阉狗绝不是真心臣服,只是被更大的恐惧暂时压服了。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不能让锦书姑姑白死!他要活下去!
“清…清理干净!”萧凛的声音依旧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但语气却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是他骨子里属于皇子的本能,“你…你和小顺子…把这里…弄干净!尸体…拖走!血…擦掉!一点…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他小小的手指,颤抖却坚定地指着地上的血泊和尸体。
张全的脸色更加难看。清理两具尸体,尤其是其中一具还是宫里派来的“特殊人物”,这风险太大了!万一被发现…他刚想开口推诿。
“不然!”萧凛猛地打断他,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全,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不然…我现在就喊!喊得整个冷宫都听见!就说你张全…勾结刺客…谋害皇子!锦书姑姑…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看…父皇…信谁?!”他故意将“父皇”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威胁。
张全的身体猛地一抖!他看着萧凛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知道这小崽子是真敢喊!一旦闹大,无论真相如何,他这个管事太监都首当其冲,死路一条!清理现场虽然风险大,但至少还有一线遮掩过去的生机!
“你…!”张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凛,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把他拖下水的灾星!但他不敢。那小崽子手里还攥着“皇子”这张催命符。
“快点!”萧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利,“你想等天亮…等别人发现吗?!”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再次袭来,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张全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瞪了萧凛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蛇。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像是认命般,对着门外压低声音吼道:“小顺子!滚进来!快!”
小顺子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当他看清屋内的惨状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指着尸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废物!嚎什么丧!”张全劈手给了小顺子一个耳光,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命令,“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起来!搭把手!把这…这脏东西拖出去!埋了!埋到最深的枯井里!快!” 他指着那高大太监的尸体,自己则强忍着恐惧和恶心,走向锦书的尸体。
看着张全和小顺子手忙脚乱、惊恐万分地去拖拽锦书冰冷的身体,萧凛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冲上去,想推开他们,想抱住锦书姑姑不让他们碰!那是他的姑姑!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但他不能。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看着张全那肮脏的手碰到锦书染血的衣袖,看着小顺子涕泪横流地去抬那高大太监的腿…巨大的悲伤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看着锦书姑姑的身体被粗鲁地拖离那片她为之流尽鲜血的土地,留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血…血迹…”小顺子看着地上大片暗红的血泊,声音带着哭腔。
“用土!用灰!给老子盖住!”张全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嘶哑,他一边拖拽着锦书,一边用脚胡乱地踢着地上的浮土和垃圾去掩盖血迹,“快点!磨蹭什么!想等死吗?!”
萧凛看着他们粗陋的掩盖,看着锦书被拖出门外时软软垂下的手臂,看着张全回头看他时那充满怨毒和警告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再次冲垮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小小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尚未完全掩盖住血污的地面上。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片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泊,倒映着破屋顶上漏下的、惨淡的月光,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布满血污、稚嫩却已被恐惧和疯狂彻底扭曲的小脸。
玄鸟的翎羽,第一次被血洗亮,代价是永失庇护的巢穴,坠入更深的黑暗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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