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机械厂筒子楼尽头那间十平米的屋子,是张茹全部的世界,也是他被“状元”这座无形大山压垮的起点。
他的父亲,张明山,是锅炉房里铲了半辈子煤的工人。
汗水浸透油污的工服,六十多度的炙烤下,黢黑的脸永远刻着煤灰和疲惫。每天天不亮,他便趿拉着胶鞋起床。
灯光昏黄间,他粗糙的手捏着半截铅笔头,一下下用力地蹭着从厂里带回来的废弃粗砂纸。
“咯吱…咯吱…”
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笔尖磨利索点!省纸上清华!”
这是他每日清晨的祷词,亦是对身后小床上蜷缩着的儿子的鞭策。
少年张茹蒙着头,那声音像刮在心上。
发饷的日子,是死水里唯一微小的光。张明山会从食堂省下两个白面馒头,小心翼翼用纸包好,揣在怀里捂一路带回来。
沾满油污的手套丢在饭桌上,“啪”的一声,震得粗瓷碗底跳起。
他掰开一个馒头,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那是全家勒紧裤腰带半年才攒下的二两白糖票换回的宝贝。
他用指甲缝嵌满煤灰的指头捻起小半勺晶莹的白糖,仔细地塞进馒头的豁口里,强硬地塞进低头沉默的儿子手中:“吃!白糖养脑!脑子转得才快!”
张茹握着那掺着珍贵白糖、也沾着煤灰和机油黑印的馒头,捧在手里,烫。咽下去,沉。
张茹的“功勋”被母亲周红霞锁在床头一只巴掌大的铁盒里——那里码放着他从小到大所有90分以上的试卷。
钥匙用一根细绳穿着,挂在她日复一日被纺织厂的棉絮呛得咳出血丝的脖颈间。
“七分钱酱油……一角二分挂面……”瘦小的女人边写边絮叨着,喉咙间偶尔溢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周红霞目光停留在那些令人窒息的数字上,声音不高,却如同钝刀子划在张茹心头:“爸妈累死累活地工作,连咳出血丝儿也舍不得歇一天……为的啥?不就图你将来能有出息,挣大钱!”
每到这种时候,张茹只会低着头,从喉尖咕哝出一句“知道了,妈。”
随后那“跛脚”的桌子就会剧烈地颤动起来,蜡黄瘦削的脸庞上会猛地抬起,脖颈因这突然的动作向前抻直,那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便随着这动作猛地向上跳起,“叮当”一声,撞在她锁骨下方的胸骨上。
“张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妈妈跟你说话你要听!要刻在骨头里,记在心坎上!”
“看看!你睁开眼好好看看隔壁的小李!人家去外地打了几年工,发了财回来,穿皮鞋洋装的,那风光劲儿!爹妈那个体面!你再看看咱们这个家!”
她的目光扫过四处剥落的墙皮、布满油污的灶台,最终落回儿子身上,那枚晃动的钥匙也晃眼的很: “你再想想你爹那双铲煤铲烂的手!你——就得读书!读出来!听见没有?!”
然而,“清华”太远,九十一分如同一条抽在脸上的巴掌。
“咣当!”板凳被一脚踹翻在狭小的厨房里。
“91分?!”张明山抄起油污的手套狠狠砸在饭桌上,“老子在六十度锅炉房铲煤十年!流的汗值99分!那没用的8分被你塞狗肚子里去了?!”
油腥混合着汗酸的气息、呛人的煤灰味和父亲暴怒的嘶吼,是张茹少年时代无法驱散的噩梦。
他低着头,身体绷得像快断裂的弓弦,每一滴砸在地上的汗水都仿佛在嘲讽他那不够完美的分数。
1987年的夏天,暴雨如注。
看着榜上理科的7位单科状元,张茹竟是左看右看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怎么会呢?自己怎么会不在榜上呢?高考当天的高热怎么就真的影响到自己了呢…
张明山灌了一肚子廉价散白,踉跄着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通红的眼睛扫过缩在角落如同没了魂的儿子,竟咧开一个混杂着绝望和某种扭曲慈爱的笑。
他伸出颤抖的手——猛地塞过来一根冰冷粗糙的东西。
“我儿差的是笔吗?”他喷着浓重的酒气,用力将那物塞进张茹僵硬的手掌,“差的是爹的…钢骨!”
那是一根从厂里顺出来的、未经打磨的镀铜管,一端被他用拙劣的手法磨得锋利了些,另一端死死捏在张茹冰凉的手里。
铜管异常沉重,寒彻骨髓。
几天后,张明山的尸体盖着白布,被人从狭小的卧房抬了出去。那支淬了他自寻死路之毒的“钢骨”,成了他留给儿子最后的“馈赠”。
周红霞哭哑了嗓子,咳出的血染红了胸襟。她抖索着掏出丈夫手指间那个,被攥变了形的金属笔夹。
她拉起儿子毫无生气的手,将这冰冷的铜管塞进去,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张茹拿着…拿好这支笔啊…咱娘俩要好好活下去…没了爸。妈会养你的…”
钥匙在她咳血颤抖的胸前晃动,床头铁盒——里面锁着他无数的荣光,此刻却成了勒死希望的锁链。
可“笔”要怎么养活人?张茹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扭曲的笔夹和沉重的铜管,母亲的期盼像无形的藤蔓缠上了脖颈。
命运的最后一击毫无怜惜。
周红霞在纺织车间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巨大的悲恸中走了神。
冰冷无情的纺梭吞噬了她的手。厂方推卸责任的行为像冰冷的刀子,耗尽了家里本就不存在的指望。
张茹奔走着,哀求着,搬砖扛沙地换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在昂贵的医药费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
住不起医院的母子俩只得又回到那间十平米的房子里,周红霞躺在硬板床上,手臂裹着被脓血反复浸透而变得乌黑的纱布,眼神空洞而麻木。
不知这条命吊了多久,但结果早已注定。
没了,爹娘都没了。只剩这支破碎的笔和一个再也填不上的黑洞。
1987年的秋天,省城七中红榜高悬,“1987年理科状元榜”七个烫金大字下,是七个陌生的名字和照片。
通知书陆续寄到那些同学的家里,窗外的欢歌笑语是这个世界对张茹最后的嘲讽。
筒子楼那间彻底死寂的小屋墙壁上,那张印着状元姓名、像巨大眼睛的纸静静贴着。下方的小书桌上,是那支丑陋、冰冷、沾着父亲剧毒、吸干了母亲期望的“笔”。
张茹不知在昏暗的房里枯坐了多久。眼神里最后的光终于彻底熄灭,化为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丝对准那七个名字的怨毒。
他从床板下翻出了那卷东西——爹娘省吃俭用特意为他高考准备的牛皮纸和麻绳。这本该是用来捆扎给邻居报喜的糖果的东西。
如今被他麻木地搓开。
寂静的夜里,凳子被踢倒的声音如此轻微,甚至没有惊动楼下邻居。数条细麻绳编织而成的绳子在一根房梁上,勒断了一个少年所有的呼吸。
从此,这里只留下一个关于高分执念无法散去的怨灵,和一支以“状元”为名、吸食灵魂的邪笔。
“他永远成了那张状元榜上吞下去的’第八个‘名字,一个无法解脱的祭品。”
姜湘北说完,空气死寂,只剩沉重的呼吸声。她的信息来源终于有了解释——是那滩被净化、但怨念核心残余的血墨。
她冒险驱动玄光镜回溯,而那留在世界上的执念便强行冲入她的感知,再结合沈荇之触发的“画面”和许菲发现的“气味”。
一切皆串联成线。
王闵不自觉地握紧那个笔夹,他喃喃道:“所以…那个钢笔并不是真的状元们的…?”
“嗯…”姜湘北应了一声,目光落回那面焦痕刺目的状元榜,“1987年的理科状元有七个…他是第八个…”
沈荇之看着自己释放过金焰的手掌,又看向那面如同巨口般吞噬了一切希望和生命的状元榜,声音带着一种沉重而悲凉的沙哑:“所以他恨的不是考高分的人……而是那个代表‘顶点’的分数和状元名号…是它压垮了他,毁了他的家…他自己也成了怨念的笔,拽着别人一起沉沦……”
所有人都被这窒息般的、无人作恶却又合力酿成的巨大悲剧压得喘不过气。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失去生命啊!”许芳芳拿着眼镜,没有聚焦的双眼无神的看着脚尖。
姜湘北点点头,眼神凝重地看向状元榜上那道焦痕,她知道,张茹的执念没有消失,他与这堵墙、与整个校史上关于“状元”的沉重期盼彻底融为一体,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而这堵墙此刻散发出的冰冷怨毒,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钢针,绝大部分都指向了刚刚用规则之力狠狠重击他的——沈荇之。
一股被锁定的森寒感,悄然爬上沈荇之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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