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经历过战乱的荒原上,触目惊心,灰色的地,紫色的天。赤红的圆日是个窟窿,滚热的腐臭味从那窟窿里吹过来,直冲徐珩阑鼻腔。
“咳咳——”徐珩阑俯身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险些掉下马去,还好一旁的江离抓住了她的袖子。
“侯爷……”江离皱着眉,眼里满是关切,嘴上却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侯爷多病之身,还是坐车……”
江离的声音顿时被晚风拂乱,让徐珩阑看清了远处无人收拣的尸首、从草席末尾露出来的青紫的脚、蜡黄干瘦的脸……
徐珩阑缓缓抬起手,轻轻晃了晃,眼睛却仍注视着远处。
“走吧……”她的声音也被萧瑟的北国的风磨成了沙子,一张口,沙子就磨着听者的耳膜,生疼。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时候不早了,加紧到令州才是正经。”
“我没事……”她眼睛看着一旁随行的皇城司武官将路边的平民赶走,余光又瞟见齐润在后面用手帕捂着口鼻,脸上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可也只是别过脸,什么都没说。
自徐珩阑到了燕北,已过了十天,虞函正的信到了漳京,她递上去的奏折却没了声响。
徐珩阑现今派人监视虞函正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她本来也清楚这点,因此特意上奏阐明实情,谁料京城的情况急转直下,现在想挽救已然晚了。
她现是和朝廷断了联系,但弹劾她的公文恐怕快到了纪铭的案头。滥用职权,借着钦差的名头行使原官的权力——此事律法虽没有明文禁止,律法也从未说过钦差能不能行使原官职权力,但徐珩阑确是做了旨意之外的事,林兴怀等人完全可以借此大作文章。
她的时间不多了,三十天的期限现已只剩下不到十天,若不能在这十天内彻底抓住林乾均的软肋,到时一败涂地的可就成了她了。
徐珩阑思索间,一声哭嚎突然撕裂了平静。
“官人,赏点吃食吧。官人——”
凄厉的声音被出鞘的刀划破,飞溅起的沙土迷了眼,徐珩阑下意识地眯起眼,定睛一看,是路旁的灾民扑了上来。
一个亲从官忙勒马,徐珩阑见状,也抬手示意其他人也停下来。刚刚还慌忙赶路的一行人,顿时停了下来,尘土飞扬,呛得徐珩阑喉咙痒,但她忍住了,并没有咳嗽。
“不要命了!”亲从官大声骂道,“要是让马踏了,可不干我的事!”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怕什么死?”徐珩阑突然在一旁开口道,亲从官忙行礼。
“台长,这等小事还是让下官处理吧,莫耽误了要事。”
“要事不就在眼前吗?”徐珩阑下马——那灾民脸上满是脏污,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来男女,身上的已经不能算是衣服,顶多算是块遮挡的破布。
那人也看得出来徐珩阑是这里官最大的,连威风的亲从官见了她都恭敬起来。那人便连滚带爬地扑到徐珩阑身前,拽着徐珩阑赤红的官袍便哭求道:
“官人!官人您行行好,赏小民点吃食吧。小民家里几个孩子,要是再吃不上东西,可就……可就活不到秋天了啊。”说着便泣不成声,眼泪在脸上留下两道清痕,也让徐珩阑看清了他的脸。
不知为何,那张脸总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一旁的廖卓然和江离也下了马。
“你先起来。”徐珩阑在众目睽睽下,俯身扶他起来。
“侯爷……”
“徐台长,你这是……”
江离忙上前,替徐珩阑搀起那人。那人虽表面上没受惊吓,但腿早已软了,站不起身。
徐珩阑不顾众人的讶异,继续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我大嵩从没有百姓见了当官的要磕头的规矩。”
说着,她侧目看了看马上的齐润。齐润一反一路上和风细雨的形象,冷着一张脸。
“你们去把干粮拿些来给他。”徐珩阑回头吩咐,说完又问廖卓然,“还有多远到驿站?”
“应是快了。珩阑兄的意思是……”
“带他去看郎中。”徐珩阑顿了一下道,“我看他有些像得了痨病。”
驿站内,众人出去寻了半日,才在这附近找到一个赤脚郎中。驿站不比外面好到哪去,依旧是一贫如洗,连像样的床都拼不出来几张。
江离见郎中来了,执意让徐珩阑也顺带看看这几天刚犯的嗽疾。
“这里早晚凉,忽冷忽热的,有些风寒罢了。又不是没病过,有什么好看的?过几日便好了。”徐珩阑不耐烦地饶过他,就要往那人在的屋里去。
“侯爷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为暗云姑娘想想。那人还不知是不是痨病,侯爷就这么要去,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徐珩阑脚步一顿,江离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很渴望那穿着红色官袍的人能够回过头来,别再这么执迷不悟地往火坑里跳。
他一直都看着的,当年主动攀附林乾钧、曲江宴上饮下那杯毒酒、再到现在……徐珩阑这人算是把官场的麻烦人得罪了个遍,谁劝都不管用,她好像有一个非完成不可的使命,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只见徐珩阑沉默了一阵,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没等话说出口,就又闭上了嘴,一言不发地向那人在的屋子去了。
一进屋,碰巧郎中正要出来。那老头一见徐珩阑,笑着行礼,徐珩阑也以笑回应。
“怎么样?是不是痨病?”
“不是。”郎中看着徐珩阑的脸,又道,“这一带痨病肆虐,官人也要当心啊。”
徐珩阑点点头,正要进去,却被郎中抓住了袖子。
“大夫,你这是……”
郎中笑眯了眼,问道:“官人的月事迟了几天了?”
徐珩阑瞳孔一晃,面上还是强作镇定道:“这是在说什么?我哪里来的……”
“官人啊,您那伎俩,顶多骗骗外行。要是在我们这些郎中眼里,那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郎中笑意渐深,“要不,我们借一步说话?”
徐珩阑看了看屋内,外面廖卓然和齐润出去了,皇城司一众又都在休整,因此这附近都没什么人。
要说那老郎中有什么不轨之心,徐珩阑也自觉不怕,她看这郎中不像泛泛之辈。虽说行医的人熟悉人体,但即便这样,太医院的太医也没有一眼看破徐珩阑女儿身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开了隔间的门,让老郎中先进去。
“像官人这样的,老夫见了许多了。”郎中边捋胡子边说道。
“大夫会治?”徐珩阑试探似的问道。
郎中听后,大笑道:“这有什么不会治的。月事不调是小事,但若经年累月都是如此,那可就不一定了。看官人这样子,恐怕从未想办法治过吧。”
徐珩阑苦笑,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
“每日衙门里的公事就够忙了,闲了又要和那些老狐狸斗法,哪里有功夫治?不过大夫你既然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以后也别说出去,不然我可就不讲什么情面了。”
“老夫可没闲心管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事。”郎中意味深长道,“现今这世道,少管闲事才能自保。”
徐珩阑被他这一番话逗笑了,“还得是你们老人家,到底见的世面广,看事也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通透些。”
“官人过誉了。”老郎中捋了捋胡须,“先容老夫把把脉。”
徐珩阑伸出手腕,赤红色的官袍撩起。那老郎中也在徐珩阑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便把起脉来。
“如何?”徐珩阑见郎中脸上的笑意消失,忙问道。
郎中站起身,轻声叹了口气,“官人这毛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徐珩阑一愣,犹豫了一下道:“十年前吧——不过或许更早,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一听,眉头顿时紧锁。徐珩阑倒没什么感觉,她得的是不治之症,早在十年前就落下病根了,就算真治不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倒已经释然了。
“这病……若是在刚刚落下病根时悉心调理,或许也不至于现在这般……”
十年前?徐珩阑心里不禁冷笑,那个时候她能活下来都是奇迹,哪里顾得上养身子?
“若没法子治,那就这样吧。”徐珩阑笑了笑,也站起身,“多谢老先生了。”
说着,徐珩阑就要推门出去。
“谁说没法子治?”
徐珩阑动作一顿。
郎中继续道:“比官人还严重的,老夫并不是没见过。这病看着吓人,但要是静养几年,不要太过劳神了……不过老夫看官人这样子,恐怕是没机会静养吧?”
风突然冲破了半新不旧的窗纸,直吹到徐珩阑脸上,她眯起了眼。
“老夫也只能说到这了,这病并非什么不治之症,随便一个郎中便能治了。可能不能治好,这就得看官人你了。”郎中说着便走到门口,绕过徐珩阑就要出去。
“若官人以后真到了性命垂危的时候,就差太医院的李啼李太医给老夫写信。”
话语一落,郎中便一背行囊,就朝着荒凉的大漠深处走去。
徐珩阑看着他的背影,忙追出去,“老先生,你我无亲无故,为何要这么帮我?”
郎中朝她摆了摆手。
“医者仁心。”他半戏谑地说道,“老毛病,改不了了。”
徐珩阑忍俊不禁,但脑子里还是郎中方才的话。
“静养……”徐珩阑苦笑——她可没工夫“静养”,她本来对这世上的俗物也没什么牵挂,只是一心要报仇。
这么想着,她强硬地叫回眷恋远方的目光,它们在她身前摇摆,从活着的柳条变成死着的破布,向昏暗的屋内飘去。
飘到那人身前,他正狼吞虎咽,一见徐珩阑来了,便顾不上擦嘴,放下碗就要给徐珩阑磕头。
“你看你,不是说过了,不必跪了。”徐珩阑坐到一边,眼看着那人爬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回官人,小民叫孙禾壮,户籍在这……”孙禾壮边说边要手忙脚乱地翻找身上的户籍——他以为徐珩阑要查他的户籍。
“不用找了。”徐珩阑看不下去,忙开口制止道,“你说你家里有两个孩子?”
孙禾壮可以说是很警觉地一愣,抬起浑浊的眼睛,干枯的嘴唇张了张,半晌才哑着声音道:
“是有两个孩子……”
“你一个人有了饭吃,不赶快回去给孩子们带干粮吗?”徐珩阑盯着他的脸,竭力想从那个陌生的面孔上找到哪怕一丝熟悉的影子、血脉相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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