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萧牒腊很干脆地拒绝。
这个短音节词,徐珩阑今日在和萧牒腊谈判过程中听了不知道几次,已经记住了这个短促强硬的声音的意思。
通事正要转述给徐珩阑,被徐珩阑抬手制止了。
“为什么不行?你们空口无凭,既然要我上奏请官家赔礼道歉,那总要让我们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真扣押了钦差?凡事总要有来有回,将军要我们的诚意,自己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萧牒腊不说话,只看着徐珩阑。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和善,但徐珩阑招人恨的经验丰富,对这种眼神丝毫不在意,反而朝他笑了笑。
“让我见他们一面。”徐珩阑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请求,边说还边挑衅似的看着萧牒腊的眼睛,“只是见一面,萧将军执意不肯,难道是怕钦差说出什么……”
“锵——”
一把狰狞的刀竖在徐珩阑身前的桌上,那桌顿时四分五裂。那刀几乎是擦着徐珩阑的鼻尖过去的,徐珩阑却面色不改。
萧牒腊站起身,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
“你们汉人果然是油嘴滑舌。”
萧牒腊在帐内踱步,徐珩阑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萧牒腊停下脚步,脸被阴影盖着,看不清表情。
“现在写奏疏,当着我的面写。”萧牒腊一字一顿,“也不用多费口舌,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帐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取纸笔来。”徐珩阑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在帐内掀起不小的浪花。
“大人……”百夫长在旁字斟句酌地问,“真要写吗?”
“为何不写?”徐珩阑对百夫长说,眼睛却看着萧牒腊,“我大嵩天子,胸怀如沧海纳川,即便是屈尊致歉,也不过是展大国容人之量,何伤大雅?况且我大嵩物产饶衍,区区资财,赠之与人,不过九牛一毛,动不了国本,更谈不上伤什么颜面——无足挂齿之事罢了。”
“你去和他说——既然是无足挂齿之事,那便动笔吧。我知道你们汉人八百里急递,五日就能送抵京师,等赔礼一到,我们就放人。”
通事赶忙应下,转头译给了徐珩阑。
徐珩阑听后不语,随从取来纸笔,却没地方可放,徐珩阑接过来。
“拿着。”
说罢,便让随从举着托盘,百夫长忙上前研墨,徐珩阑一挽袖子,用笔尖蘸了蘸。
“中丞……”百夫长在旁为难地轻声道。
徐珩阑动作一顿。
“这可是……”
不等百夫长说完,她便继续落笔写了下去。
帐内的沉默像针尖一样刺着所有人的神经,只听得到徐珩阑写字时衣袖拂动的轻响。
“写完了?”萧牒腊在一旁冷声问道。
通事忙将奏疏拿过来递给萧牒腊。他只是略扫了一眼,便头也不抬地道:
“只能见一个人。”
“你别欺人太甚!”百夫长气极,怒吼道。
萧牒腊反应倒是很冷淡,只是侧目看了看他,又继续对徐珩阑说:
“只能在这里见。”萧牒腊语音一转,“要见哪个,选吧。”
众人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徐珩阑身上——她这次并没有讨价还价,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萧牒腊看着她思索了片刻。
“你告诉他,我要见齐润,齐公公。”
齐润被摁在徐珩阑对面的时候,满脸的气急败坏,但又害怕契人对他怎么样,因此只是狠瞪了那几个人一眼。
见到徐珩阑,他脸上也丝毫没有欣喜,反而恶狠狠地拽起徐珩阑的领子,冲着她的脸低吼道:
“你疯了?那帮蛮夷让你写奏疏,你还真写?你把大嵩的脸都……”
萧牒腊在旁故意清了清嗓子,用熟练的汉话打断道:
“说话就说话。”萧牒腊看着他,朝他一扬下巴。
“松开。”
齐润有些忌惮,缓缓松开了手。
“齐公公,你谅解一下吧。你们被契人押着,安抚司又不肯借兵,禁军又要等朝廷发令——我也是走投无路,这里到底是天高皇帝远,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啊。”
齐润气得说不出话,但又害怕被萧牒腊等人听到,只是压低声音道:
“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禁军还没来,你就敢自作主张?等军令一到,你还用得着怕这几个契人……”
“齐公公。”徐珩阑礼貌地打断,“军令来了,你们就活不了了。”
齐润一愣,但似乎隐隐明白了这话的深意。
他坐回去,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眯起眼问道:
“你现在有什么法子?”
“没什么法子。”徐珩阑坦然道,“军令若是下不来,那你我就等着给朝廷谢罪吧。”
“谢罪”意味着什么,齐润再清楚不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来见你。实不相瞒,这几日,我也派人细细查访了一番,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想,在这么个地广人稀的地方,什么事能藏得这么严?所以我想来问问你,你们当时到底是怎么到了契人手里的?”
齐润顿了一顿,身体前倾,绷紧了似的,开口时身体却放松下来。
“我们路上遇到了贼寇,把我们身上的钱财都抢了个干净——连官印也敢抢。那么多禁军,竟然连一伙贼寇也敌不过,真是……”
“然后呢?”时间有限,徐珩阑没工夫听齐润絮絮叨叨地抱怨,“然后你们去了安抚司?”
“是去了安抚司,谁料陈安那厮,我们刚到时还恭恭敬敬的,那伙贼寇一追来,他就立马翻脸,说什么,我们是假钦差,非要让厢军把我们押走——那哪里是厢军?分明是那伙贼寇换了衣服,自导自演,从头至尾都是那伙贼寇在耍我们。陈安更是帮凶!你就顾着上奏求赔礼,也不知也参上陈安一参,我大嵩朝还有没有王法了?”
徐珩阑听后,一直低着头。
萧牒腊冷眼在一旁看着,冷声提醒道:“时候快到了,有什么话,就痛快点说。”
齐润敢怒不敢言。
“齐公公,你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你们到底是怎么到了契人手里?”
“这还用问吗?”齐润冷哼一声,“当然是陈安和契人勾结,把我们关到这个……”
“既然陈安想抓钦差,那就该先抓我。”徐珩阑抬起头,眼睛直视着齐润,“擒贼先擒王,他陈安不至于连这个道理也不懂。若是他勾结契人威胁朝廷,那就该趁这几天尽快把我也陷害进去,留我一个人在外面大摇大摆,陈安是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太稳吗?”
齐润回答不上来。
“时候到了。”萧牒腊的声音无情地割开帐内沉默的空气。
“你没说实话,齐公公。”徐珩阑不理会萧牒腊的提醒,“不过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朝萧牒腊笑了笑。
“这里看来也不许我久留了,齐公公多保重。”
说罢,也不等萧牒腊和齐润说话,便自顾自地走出了大帐。
出大帐时,门口的萧牒腊伸手拦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萧将军。”徐珩阑礼貌问道。
“我那句话果然没说错。”萧牒腊眯起了眼,“你们果然会耍花招。”
徐珩阑不在意地笑笑,“就是再精明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怎会有人句句都说得完满呢?”
说着,她轻轻推开萧牒腊的手,朝着帐外苍茫的荒原走去。
此刻安抚司内的陈安还不知道自己刚刚被齐润从背后阴了一把,他正在正堂等着虞函正来见。
“启禀官人,廖漕台到了。”
“什么事都要进去通报一声,我这不是已经到了?还费什么口舌?”廖函正不耐烦地打断公人的话,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走进来。
“今日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漕台大人吹来了?”
“你别得意。”见陈安这样,廖函正不满地摆摆手,“漳京来了信,你听不听?”
“什么信还劳烦您老亲自来一趟?”陈安边坐下边用手招呼公人上茶,“若是说横岭戍的调令,那漕台大人不必多言了,我已知道明白了。”
“调令?哪里有什么调令?”廖函正冷笑,“调令下不下来我不知道,反正你我延迟调动的旨意可是来了。”
陈安喝茶的手一顿,“既然是你先来告诉我的,那就说明此事还没成定局……”
“确实没成定局。”廖函正笑了笑,“但你可别当我是瞎子,你在令州搞了什么鬼,我既不想管,也懒得管。我此番来是要告诉你,你上赶着找死我不管,但你可别把我也连累了。”
“瞧瞧,这是什么话?”陈安大笑,“漕台大人那日还说我沉不住气,这么看来,您自己也没淡定到哪去。这么一条连影子都摸不着的旨意,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况且别说什么我连累你,你是林乾钧的正经门生,我一个小县官升上来的地方官,可没你这好门路……”
“当时可是你上赶着要巴结林国公,现在倒好了,翻脸不认人了。”廖函正冷哼一声,“林国公可还没垮呢,现在翻脸,未免也太早了吧。”
陈安不答,只是低头啜饮茶水。
“我是来救你的,陈官人,你可别不识好歹。”
见陈安不说话,廖函正紧接着继续问道:
“你现在先告诉我,徐行去哪了?”
“去找契人了。”陈安此话一出,廖函正似乎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陈安抚啊,要不说你不灵光,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把住,还等着谁来救你呢?”
“我就不懂了。”陈安终于忍不下去了,把茶盏一放,“你到底在怕什么?朝廷派安抚使下来,是,这说明朝廷要查燕北的烂摊子。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看他徐行查到什么了?就算查到什么,递上去,又有谁管了?你从邸报上也看见了,朝廷现在自己还乱作一锅粥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下面别再出乱子。可他徐行就是上面派下来找乱子的,你廖函正是两榜进士,你倒评评,朝廷此时是想查还是不想查?”
“你这话倒是在理。”廖函正听后,沉吟片刻道。
“不是我说,你还说我不灵光,我再怎么不灵光,也不至于被一个摸不着影的旨意吓成这样。”
廖函正失笑,继续道:“我刚刚话没说完——你这话虽是在理,但却忘了一点。”
“忘了什么?”
“现在看下来,加税的事被徐行发现了,黄钟那人根本靠不住,稍微问一问便全抖搂出来了。虽说没明着牵连到我,但那份供词要是让官家看到了,官家会怎么想?你令州有反贼,你扪心自问,这反贼是怎么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的,连钦差都敢劫持,那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从这往下再细查一查,还能查不到你陈安?你说现在徐行孤立无援,可你别忘了,他早晚要回京,一回京,他说什么,你我还拦得住吗?”
“还有挪用赈灾粮……”
“别说了,别说了。”陈安不耐烦地打断廖函正,“这些事你我心里知道就好了,还至于一件一件地列出来?那你倒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徐行去见了契人,难保不会为了见齐润答应契人什么……”
陈安会意,试探似的问道:
“那你的意思是……”
“顺水推舟。”廖函正声音像淬了毒,“朝廷现在有要延迟你我调任的风声,就证明徐行有办法让官家看到自己的奏疏,也有办法说服官家不息事宁人,真的下旨管这里的事。这么看来,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在旨意正式下来前,把徐行通敌的罪名坐实。”
廖函正话语一落,正堂内顿时陷入暗暗燃烧的寂静中。陈安看着廖函正,突然大笑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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