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京,枢密院。
韩梓熙正准备散衙回府,正往门口走,谁料迎面撞上一个急匆匆的小吏。
“你这……”韩梓熙险些被撞倒,“急什么急?没看见有人过来吗?”
那人忙作揖道:“官人饶命,官人饶命……”
“行了行了。”韩梓熙到底年纪大了,被刚刚那一撞弄得头晕目眩,便扶着额头,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
“起来吧。”一旁的小厮朝他道,那小吏站直了身,一看是韩梓熙,便赶忙追上去。
“又干什么?”
“回枢相,是横岭戍来的急递。”说着,那人便将手里的公文高举。
“横岭戍?”韩梓熙皱了皱眉,横岭戍是燕北的要塞,但凡和那里扯上关系的没有一件小事,只是他今日又不能按时回去了,于是犹豫了一阵,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拿来吧。”
一旁的小厮忙帮韩梓熙取来公文,拆开后,将内里的几页纸放到韩梓熙手里。
韩梓熙接过来,只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大口气,但压下来自己的惊讶,向小厮道:“你先回去,知会夫人一声,说我今日衙门里有事,会晚些回去。”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往回走,小厮被他刚刚一番话砸了个头晕脑胀,忙追上去问:
“可是老爷,出什么事了?不然回去夫人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啊。”
韩梓熙气得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甩下两个字:“急事!”
韩梓熙转身又一指小吏,“你去把许嗣安给我找来,就说燕北出了反民,要是迟一步,这官他也别想当了。”
语毕,韩梓熙便乘轿入宫。进了崇文殿,连都知给他开了门,给韩梓熙了个眼色——纪铭在用膳。
韩梓熙点点头,便进了大殿,屈身行礼。
许嗣安一听说韩梓熙叫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等他到了枢密院议事堂,一推开门,枢密副使池杞早已在议事堂等他了。
“池副使。”许嗣安一屈身,池杞点头回应。许嗣安一站直身,便赶忙关切地问道,“燕北有反民闹事?既然这样,那便是十万火急的事,应先斩后奏啊。”
“先斩后奏?”池杞似乎觉得很可笑,“你真是在江南那安逸地方呆久了。天大地大,官家最大。哪怕是反民打到漳京城外,也得先问过了官家,才能调兵。”
“只是北边还有契人虎视眈眈,他们一见燕北乱了,难道就不会趁机攻进来?现今的燕北,还能挡得住契人的铁骑吗?可能就真像副使说的那般——打到漳京城外了。”
许嗣安并不像他父亲那么清瘦,脸上蓄的胡须十分服帖齐整,年近五十,却不见几根白发,可能是江南生活富庶的原因。
池杞看了看他,心里却不为所动。燕北能出什么事?要真是大事也不会先送到枢密院来,许嗣安急功近利,刚刚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此表现一番。这样的人池杞不是第一次见,见怪不怪,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种莽撞而栽了跟头。
“池大人,我知道你心里觉得我傻。”许嗣安不死心,继续劝道,“可要是燕北真闹出了大事,你我还能脱得了干系吗?”
池杞深吸一口气,侧目看了看他,“凡事有韩枢相,况且他不过是去上奏官家,也不会误多少……”
“当然会耽误。”许嗣安打断道,“池大人在京中的时间比我长,难道还不懂这朝廷的繁文缛节?若是此事经了官家的口,就必然要过中书门下,一步步,一道道,再传到我们这里来。这一套流程下来,不知比我们从枢密院直接下军令慢了多少。等他们那些人雕琢好政令,燕北早就乱了。燕北一乱,那时官家还会管谁是做主的吗?不论是正是副,自然袖手旁观的也是同谋了。”
“那你说怎么办?”池杞不耐烦地问道,“把事情闹大,闹到官家那里,这样是耽误时间;把事情压下来,先斩后奏,又会惹恼了官家。反正你我里外不是人,怎样都官位难保,不如干脆就不管了,只听他们的令做事,出了差错,我也认了。”
说罢,池杞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官帽一摘,揉起额头来。
许嗣安见状,只笑了笑,“其实简单,只要咱们把此事当成一件小事,痛痛快快地把军令一发——这本来也是按小事上奏的,万事也只能怪徐行,谁让他先给枢密院写信的?既然他眼里没官家,那我们也只好顺水推舟了。”
“你话说得容易,可我们这是越俎代庖,枢相要是怪罪起来,可怎么办?”
“为何要怪罪?你我做的是分内之事,是为江山社稷考虑,是一心为了朝廷。况且尽快解决燕北的事,是两全其美啊。枢相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听了这话,池杞有些动摇。可许嗣安看出来他是想故意拖延时间,拖到韩梓熙回来,这样池杞便不用做主。
许嗣安明白,自己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大道凛然,池杞是都不会听了。
“遁之啊,我心里是真有燕北的百姓,是真为朝廷考虑。我这么一番苦心,你怎么就不愿信我呢?难道说看着手无寸铁的燕北百姓被反贼屠戮,你也忍得下心?”
池杞一愣,看了看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张口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我……”
“我知道你不忍心,因此才会劝你。我是真把遁之你当朋友,才会在此刻提醒。若是我一言不发,到时误了燕北的事,又无人会来怪罪我,反倒是遁之你……”许嗣安话里有话,故意停顿了片刻,转而又道,“池大人为朝廷兢兢业业几十载,只因片刻犹豫,便身败名裂——这一念之间定生死,我与遁之同朝为官,是真不忍心啊。”
池杞抬头看看他——他和许嗣安并不熟悉,许嗣安常年在江南一带任职,与池杞刚好没什么交集。但池杞却受过他父亲许比玉的教诲,前段时间,许比玉只身舌战群儒的声音依然震耳欲聋。
他池杞并没什么心眼,在官场能混到如今的风光也全是靠着贵人相助,许比玉算一个,韩梓熙也算一个……
他也对遥远的相位有几分觊觎,但从不敢说出口,只敢藏在心底。若他真能立一次大功……许嗣安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也是池杞的贵人吗?
韩梓熙进宫面圣的事看来十分不顺利,不然不会到现在枢密院都没消息——看来真让许嗣安说中了。
他感觉风从四面八方来,听不清声音,只其中应该也有吹过反贼残旗的风——池杞不愿再思考了,他头脑发烫,他愿意相信自己的运气。
“取纸笔来。”池杞终于开了口,许嗣安死死盯着他的嘴——池杞一字一顿道,“写政令,调兵。”
看着几个公人赶忙上前放纸笔,衣袖翻飞间,许嗣安放声大笑。
池杞缓缓按下官印,血红的“枢密副使”四字被留在考究的官笺之上。
“军令早晚会到横岭戍,你们确实有本事,要不是棋差一着,或许真能成事。但事已至此,一劫钦差,功败垂成——你们再把钦差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了。”
徐珩阑的声音在沉默的大帐内盘旋,一旁的通事赶忙将她的话用契人的语言转述给对面的契人大将。
那人虎背熊腰,眉骨很高,鼻子像山一般直直地耸立——光看长相,似乎并没有和汉人有什么不同。
萧牒腊沉着脸听通事说完,但还是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开口道:
“你们带军到我们的地盘上撒野,还要说是我们搞阴谋诡计,故意扣押你们的人。凡事总要讲道理,是你们有错在先,除非你们天子向我们可汗赔礼道歉,不然我们不会放人。”
通事缓缓将最后一个字转述完,尾音被甩到摇摇欲坠的烛火上方,飘着下不来。
萧牒腊的话无疑是一响惊雷。徐珩阑心里暗暗苦笑。
这几天发生的变化堪称是翻天覆地,齐润和廖卓然被劫、身份不明的假钦差袭击安抚使……到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契族的萧牒腊。
齐润廖卓然到底是怎么到了契人手里?徐珩阑无从得知。她现在只是清楚地意识到,燕北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怪道林乾均对她主动请缨去燕北没有任何表示,现在看来,此举在他们眼里,就是徐珩阑自己要去送死,甚至不用林乾均费一兵一卒。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此事尽快送到纪铭案前,又不能让林兴怀他们搅局——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急递先送到枢密院,而不是直接到纪铭面前。
纪铭为了让林兴怀安心借远水救近火,把除了借商济困的奏疏都交给中书门下——也就是杜瑞代管。杜瑞是林乾均的门生,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因此,徐珩阑正常递上去的奏折根本不会被纪铭看到,所以只能走歪门邪道——把现在燕北出的事按一件小事递到枢密院。毕竟无论以后如何,至少现今韩梓熙是绝对站在徐珩阑这边的,他必会把这道奏疏送到纪铭案前。
现在看来只要此事没出差错,那么局面就还可控——契人扣押钦差的动机虽还是未知,但契人也忙于应战西面的柔贞人,若大嵩真出兵,他萧牒腊未必会不忌惮。
可这一切徐珩阑心里都没底,她只能放手一搏,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客死他乡。
她不禁想起那日纪重珝问她……
“可要是输了……”徐珩阑暗笑道。
纪重珝的线条优美的脸似乎也出现在昏暗的大帐内,夕阳和大漠给他镀了一层暗橙色,像北国的风一样钝,磨着徐珩阑的眼睛,渐渐与那个日思夜想的影子重合,宛如荒诞诡异的噩梦。
在摇曳着的梦里,在橙色的穹顶下,徐珩阑不禁醉酒一般地笑了,嘴里说出了她当时真正要说的话:
“可我输不起啊,殿下。”
突然,一阵风沙吹来,大帐被吹得“呼呼”响,门口的守卫慌忙固定好帘子。
“要下雨了。”萧牒腊用契语沉声道。
“我们都是做官的,每日有很多事要做。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对你我都没好处。”
“请回吧。”通事低着头向徐珩阑道,“徐中丞,我们还是……”
“萧将军这是要下逐客令了。”徐珩阑打断通事,眼睛看着萧牒腊,“赶我走也不是不行,但再走之前,至少让我见廖翰林和齐公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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