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悬月城,自从城主江子茗下令戒严以来,这片往日热闹繁华的土地,骤然蒙上一层阴翳。
城门紧闭,所有进城的商队都需经历层层严苛盘查,任何可疑之人都不得轻易放行。更令人胆寒的是,城内民众也被勒令不得靠近城门分毫,城内的气氛愈加沉重,人人自危。
往日有不少人聚集的热闹街道,今时一派凄凉景象,冷冽的空气中,偶有几阵风声呼啸,嚣然而过,一些家中娇宠小儿,听得这分明如往年一般的秋风,却吓得瑟缩,尖细的哭嚎越发衬得出几分诡异来。
但要说以往的悬月也决计不是门不夜扃,在江子铭的治下过了这十年的安稳,而今一颗挂落人头便引起如此反应来。
这样的夜晚,月色却分外清幽,月光洒在俞府静谧的庭院中,透过繁密的竹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院中曲径通幽,古木苍翠,池塘里的水面被月光轻轻撩动,泛起一圈圈涟漪,犹如时间的流转,悄无声息。沿着小径前行到宅院内东南角的小竹林,竹影婆娑,一根细竹微弯,靠近那紫檀木窗杦上方。
那丝缕晖光便如袅袅轻烟似的,从那扇未避严实的一缕缝隙中透出来。照映在那细波荡漾的水面,跃金似的光贴在了如玉般的肌肤上。
往上“游”,抚过这似玉壶儿般色泽莹润的脖颈,几缕垂落在外的发丝,游过被热气氤氲下的一张芙蓉面。
一丝极轻微的喀嚓声,那双闭着的双眸忽地睁开,轻喝一声:“谁—?”
俞淮安身体微微绷紧,皱眉望向那扇小窗,无人应答,仿若错觉。
她目光微凝,扫向斜对面的雕花圆几,那上面摆放着一柄匕首,寒光微现。水波晃动间,她手扶木桶,猛地站起,水珠飞溅,随手抓起里衣披上,大踏步至前,正要拿起匕首之际。
轻风透过那缝隙又吹向她未合拢的襟口,吹得烛火摇曳,室内的光影忽明忽暗,就在她都要以为是那作怪的风儿时,忽听得一声轻微的笑,有些低沉沙哑。
心下一凛,握住匕首,紧盯那窗棂,暗暗蓄力,心念飞转:若是歹徒闯入,便立刻挥刃大呼。
可片刻之后,仍无人入室,屋内一片静寂,只有烛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曳。
她这样严阵以待,过了一会儿却依然不见动作,俞淮安皱眉,心知有异,快步靠近窗边,猛然推开窗户。
眼前风停云歇,一片静谧。可就在她视线扫过之际,一抹幽影掠过夜幕,身姿轻盈如燕,斗篷下身形高挑,一跃而起,踏上俞府后墙的翠竹顶端,鬼魅一般,似有回头望她一眼,旋即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这样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不少护院无一人察觉不对,甚至她认为对方也是故意让自己看见,满心警惕之下生出一丝恼怒来,可恨!
“小姐?”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从门外传来,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是听到一阵哗啦水声后又传来推窗吱呀声的小蝶,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俞淮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进来。”
小蝶推门而入,看到自家小姐湿着头发,衣襟未整,眉头紧锁,站在窗前,面色冷然。引来一声惊呼,忙拿起浴巾上前,边擦边唠叨:“小姐,这深夜露重,怎可如此大意!若是风寒了可如何是好……”
“刚才有人闯入。”俞淮安沉声打断,目光锐利如刀,
“你去将乔管事与于一叫到我的书房,即刻。”
小蝶一听,面色顿时惨白,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小姐疲倦的神色,只轻声应下,叫来荷香继续给小姐擦拭湿发,提起裙摆火急火燎地去办了。
俞淮安凝视窗外,手中匕首寒光闪烁,心头满是警惕与不安。
月儿被一片飘来的乌云笼罩,晦暗下来,深重的夜色铺天盖地,失去最后一丝光泽,更深的幽夜潜行其中,如鱼得水一般。
偶然间,幕篱下落的黑纱被斜斜枝桠挑起一角,飞快地落下前,看得见此人嘴角勾起的弧度,实在是有趣,此次事宜倒也没有那般无聊。
书房内,更衣过后的俞淮安坐在桌案前,皱眉对于一吩咐着,
“如今多事之秋,不好报官,加强府中巡逻,尤其夜间绝不可松懈。”
心下愈发怀疑那黑衣人与驿站有联系,她注意到于一惴惴不安的面色,叹一口气,
“那人身手了得,远不是平常武力所能及也,我并未怪罪于你,只是近来事多,难免疾声厉色了些,不必如此。”
于一得了安慰,稳定心神,应着小姐命令退下,决心将俞府上下都安排的密不透风。
又吩咐乔管事妥善处理府中产业,核查账目。
这段时日堆积的商道消息越来越多,但也不是最令人在意的,因着封城,大哥的行踪更加不好得知,也不知道他今年底能不能顺利归来...。
待二人退下,她倚靠椅背,揉着酸涩的眼眶,心绪却未曾真正平复。
她明白,生死之间,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这一线,可能是在一瞬间的决断,亦可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无论是驿站谈忻之死,悬月城内风波,都隐隐透露出不安的气息。而封城前来自大哥的那封信,所提及的西南风起,亦是让她心生疑虑。
她不敢再有一丝松懈,身边的一切,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都不能忽视。每一个人的举止,每一件事的发生,都可能成为掀起风暴的伊始。紧紧盯住那些平日里看似无关紧要的蛛丝马迹,始终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动作。
这样提心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却无事发生,城内气氛渐渐松动,民众似乎快要遗忘了看见城门悬挂着人头时的惶恐,转而对频繁封城之事不满起来。
立冬愈发靠近,城内布防也有所松懈,随着疏月节将近,大大小小的家庭都要为这一天奉神,庆祝,祈愿今年的寒冬更加顺遂。
僵持了这些天的江子茗,不得不于十月初二之时,下令暂时解封城门,虽然还是需要各种查验,但城内外的交易可以正常进行。
城内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气氛甚至比之前要更加热烈,流经中原一带的消息经过西南更多的传入悬月,俞淮安却没有继续收到大哥的信件。
城门解封的第二日清晨,晨雾笼罩着那挂着风铃的城墙。
远远的,一队人马自西南方向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蹄踏在砂砾间,卷起细微的尘沙。
来人身着浅青色长袍,腰系青玉佩,墨发仅以丝带束起,显得飘逸不羁,却又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护卫们簇拥着她停在在城门前,卷起一阵铃声的轻荡。
城门前的卫士们警觉地站立着,目光紧盯着这行突来的商旅。
前段时日正式调任至这守城卫尉职称的李景,正亲自站在城门口,神情严肃,身穿暗灰色甲胄,手持长矛,面色冷峻。
立刻上前审视着这一行人,眉头微皱,心中已然猜测到来人的身份——这中原的贵客,不会不知悬月城数日前封城之事,思及这段时日的风波,依然厉声询问。
“此乃何人,来悬月城所为何事?”
“中原凌家,凌妄微。”青衣女子语气平淡,递上腰间刻有凌家徽纹的令牌,
“久闻悬月大漠雄关之名,此行不过为经商而来,莫非悬月城竟要将我凌家拒之门外?”
李景接下令牌检查一番后,并不放行,目光很快落在了其中一名护卫背负的货箱上。
凌妄微觉察,她一挥手,指示随行的护卫将马车旁的行囊打开。护卫上前,迅速卸下货箱,依照惯例,将箱子轻轻放在地上,打开箱盖,露出其中的物品。
李景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货箱中的物品。箱内大多是些简单的布匹、香料和一些典雅的小饰品,此外还有几样中原产的上乘药材。看起来不过是商行的普通交易货物,量也并不多,完全不具威胁。
他又伸手检查其中一块布料,目光仍不放松,暗自警惕,毕竟凌家商行在中原一带的势力并不容小觑。他看了看货箱,又扫了眼身旁的凌妄微,似乎在思考是否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端倪。
凌妄微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目光与李景对视,语气淡然,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威压:“李卫尉,若这些小物件真的能威胁到悬月城的安全,那也算是我凌家的不对了。”
他沉默片刻,将令牌递还,并侧身让路:“既如此,凌小姐请进城。悬月城虽已解封,但城中规矩甚多,望勿触红线。”
凌妄微颔首,策马而入。她身后的随行护卫紧随其后,队伍行经街道,虽未张扬,却让周围的商贩和路人纷纷侧目。
街头巷尾,悬月城内的市集恢复了以往的繁忙。摊贩的叫卖声、行人低语声、铁锤敲打木头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繁忙的乐章。
俞淮安正身处这热闹之中,步伐轻盈,气质如水,温婉中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冷静。
今日她带着小蝶一众人等,准备为上旬末疏月节的庆祝再添一些货品,多一些赏给府中众人更多的花样。
她驻足于一家糕点铺前,挑选着花样精致的糕点,目光低垂,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她微微一愣,抬眼望去,见到一个陌生女子正站在她身后。
那人身着一袭浅青色衣裙,更显高挑,面容清丽,眉眼之间反倒带着几分锐利,然那种锋利的气息却并不会让他人不适,通身气质颇引人注目,何况身后跟着数十人众簇拥,更令她看起来凛然尊贵。
“俞小姐。”那女子的声音清冷,淡然开口,犹如寒风掠过:“打扰了。”
俞淮安心头微震,眼前的女子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何况她素来直觉便准,并不会轻易让陌生人靠近自己。甫一回头,对方却已近身前,一尺之距,微微吃惊之下,这女子立时引起了她的警觉。
“你是?”俞淮安微微皱眉,语气冷硬。
女子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锋锐:“凌妄微,久闻俞小姐大名,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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