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01

渐入隆冬,今年安京城比其他年,飘雪早了不少。

正午时分,歇停了小半天的细雪,又纷纷下了起来,原先的积雪本就没化,雪层又厚了不少。

我抖下鹤氅上的落雪,握紧了父亲的手,好奇地望着前面幽深的小巷。

寂静的雪地之间,突兀地传来一声鹤鸣,我越发好奇,此时鸟禽都在修养,是何处传来的鹤鸣?

父亲明显松了一口气,巷子里走来一位清秀的少年,长的甚是好看,就是脸色苍白,看着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我欲往父亲身后躲去,掩饰我略微发红的脸,父亲却把我往前推。我尴尬地和男孩相对而战,将脸埋了下去。

“欣儿,这是父亲已故战友的遗孤,父亲念旧情,带来照顾。”父亲顿了顿,又继续说,“你不可欺负他,好好对待,他以后便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

我又转回父亲身旁,只探出了一个头,双目相对,我脸咻得变红,低下了头。

早开的寒梅散发着幽香,缓缓延入鼻中。

安京城的雪下了起来。

02

男孩叫顾朝,脑瓜子嘎嘎聪明。

至少比我聪明。

我原以为我一个将门出身的小姐,念书念不过,武功也能比得过吧,却不想十招未满就败北了。

爹爹呐,我哪能欺负的了他啊?

初见时还有些羞涩怕生,觉着他顶好看,不好意思,现在切磋了几次,全然没了那些想法,他一副好好哥哥的样,我一副受教了的老实妹妹样,但心里还是痒痒,越战越勇,总是耐不住想再试试,又时不时被顾朝偶尔流出来的冷漠吓得不敢开口,委委屈屈缩回房里。可偏偏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副好好样,不管是我还是我弟弟于然,他都温和有礼,让人觉得很疏离,又觉着没什么问题。

和人相处真难啊。

顾朝他就不能稍微主动点,和我谈谈话聊聊心,别生疏得像巷东巷西的街溜子,每次遇到了就互相点个头,明明都在一条巷子里。

熟了之后就好了,我可以上房揭瓦东搞西搞不用担心。现在在家里干点事都偷偷摸摸的,不敢光明正大,怕被他发现我在干什么,但每次干了一半又想起来这是我府上,应该是他背着我,而不是我躲着他。

阿然有次看到我和顾朝狭路相逢,他还含着糖说:“阿姐,你为什么像对面养的那只猫碰见狗的样子?”

听得我恨不得给他脑门上狠狠来一下,给他醒醒脑子。

“阿姐阿姐,”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帮我看看这个,我不会嘛。”

我逗着鹰,腾出一只手来,略带嫌弃推开了于然的脑袋:“去找顾朝,别找我。”

“哦……”小脑袋耷拉了下来。

爹娘也知晓我念书不可能念得好,就连于然这个比我小两岁的,都比我好。

正常来说,爹娘也该放弃让我念书了,虽然我打不过顾朝,但武功天赋也很好,兵法也习得很好,先生也为此夸奖过我。

齐国历史上有名的女将不少,我好好练武、学习兵法,将来当护国女将也未尝不可。

但爹娘执意让我去当三公主的伴读,去太学念书。

无法理解。

爹是从沙场上升上来的,从一个无名小卒开始,功绩累累,杀敌无数,是一员护国大将。

娘也是沙场上出来的,在女子营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爹和娘当年驻守同一处,也不知原因,总而言之,看对眼了。据说,两人成婚当天,正是敌军突袭之际,那天,爹和娘创下了史上最快的击敌战。

所以不难看出,我是一位将门出身的小姐,我的身世、天赋注定了我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于然——我体弱多病的弟弟,则待在我的羽翼下等待大限,或者去往朝廷当文臣。

爹娘从小就告诉我,要保家卫国,守护这片绵延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生存着亿万黎民百姓,不能出现血流成河的局面,这也是我于家天生的责任。

那天,于然凑过来,含糊不清喊:“我也要护着阿姐!”

我推开于然,直视爹娘的双眸,道:“好。”

“欣儿要上沙场杀敌,护吾国,保吾民,誓与侵吾国者,不死不休!”

03

“这就是你家的养子?”三公主陪我扒着墙角。

与三公主一同在太学念书不出一月,爹娘总在吃饭时和我说,可以邀三公主来府里看看。我对他们的话语感到不可置信,我与三公主现在算不上多熟稔,甚至可以算萍水相逢,我老老实实装着下位者,老实卑微,她努力稳着个皇室风范,高贵但不高高在上。两个人上课比外面的蝉还老实。

我顺势道:“是啊,三公主可想认识认识?臣自当将他带到公主面前,他不愿也要应!”

三公主点头:“成。”

得到默许,我眼睛亮了一下,转身就跑进院子里。

“顾朝!”我朝顾朝挥挥手,看着他转过头来,心中直觉不对劲。

前几日他看我还仿若看生人一般,平静无波,今日怎么看我,眼里就带了点意味不明的喜爱?

我压下心间的疑虑,越发觉得顾朝这个人不可捉摸,但一想下边人献给三公主的剑,心里又止不住地泛痒——这等顶好的剑,给三公主简直是暴殄天物!

三公主擅的本就不是武,更何况还是剑!

倒不如让三公主赏给我,也有大用处。

想到这里,我又理直气壮起来,捏着顾朝的衣角,压着嗓子:“好哥哥,帮帮忙呗。三公主盯上你美色了,而我……”

“盯上她剑了,是吧?”顾朝垂下眼睑,皱眉看向我的手,但并未让我松开。

他怎么知道三公主有新剑?

我没有在意这点,立刻点头。

顾朝低声笑了笑,对上我疑惑的目光,一副好哥哥模样,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道:“好。那今日可算你欠我了一债。”

我一征,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等等,我们很熟吗?他这就单方面说我欠他了?我呸,不要脸!

04

顾朝虽然平日里觉着不太当人,但这会还是很有眼力见的,低眉顺眼地和三公主聊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出半盏茶,三公主又浅笑着来找我,带着她的侍女雨水,对我道:“同我去一道我的府上。”

我应好,随着三公主到了她的府邸,不由有些羡慕。

不愧是当今最受恩宠的公主,就是气派,这才几岁便有了封号,还有了自己的府邸。

沈笙黎突然出声:“于欣!”

我条件反射站了军姿:“到!”

“那剑本就是要赠予你的,你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讨我欢欣,”沈笙黎拿起桌子上的糕点,随手一指,“剑在那,自己去拿。下次看上什么直接和我说,难不成我们的交情,连这点小玩意儿都不如?”

我们有交情吗?哦,客套话。

我动作一顿,有些疑惑——那她配合我走这么一趟做什么?

沈笙黎轻轻摇头:“总归不知要同窗多少年,你弟弟也是我皇兄的伴读,有时想和你说几句来,你又总害羞不好意思说,都不知该如何和你相处。你头一遭邀我,不管为了何事,我总该应了。”

“下次别做这种事了。”她带着些许抱怨,听着却像撒娇。

我笑着点头称好,拿着剑翻来覆去地看,发现这把剑几乎没有损瑕,挥几下格外顺手,我一下子有些爱不释手,一时激动,扑过去抱住沈笙黎:“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姐!”

“我沈氏还未衰微至此。我齐国也未有你这般公主。”沈笙有些黎嫌弃地推开了我。

“你家那位养子,看着就冷淡、凶狠。让我有种害怕的感觉,像是什么饿狼。”沈笙黎心善,拉着我叮嘱,“你可别陷太深。我看他看你,倒不像看什么救命恩人类的孩子,反倒像在看一件日后会变得无比趁手的工具。”

我随口应付:“好。我记着了。我也就现在和他玩玩。”

我心里惦记着剑,但因很多人都说沈笙黎直觉很准,还是留了个心眼,待沈笙黎说完,抄起剑立刻往府里沙场去。

三公主抿了口茶,望着我撒欢的背影摇摇头,唤来了侍女雨水,遣散其他侍从,待一切寂静下来才问她:“你今日与本公主一道去,看那顾朝,可有何想法?四下无人,你尽管开口。”

雨水犹犹豫豫:“奴婢看那顾朝,比大皇子更适合这乱世。若说大皇子会是盛世里的明君,那顾朝便会是统一天下的始皇。”

说完雨水紧张地看向了三公主,三公主只是凝视着窗棂外翻涌的乌云,半晌才看向雨水,语气缓和了不少:“你被母后调过来,自小跟着我,哪些话该说不该说还是清楚的。下去吧,本公主乏了。”

05

我是以三公主伴读的身份入得太学,于然是大皇子的伴读。

于然年龄本不该当大皇子伴读,但于然脑瓜子太聪明了,是那种蒙了尘埃,也会闪得亮瞎人眼的聪慧。他若是跟着一方豪雄,便是位列首席、助人拿天下的谋士,若为朝中臣,也该是位列丞相。

这班人放在哪位皇子边,就说明哪位皇子最受宠,最有望成为储君。

我嘴里叼着一根草,倚靠着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一条腿还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荡。

大皇子好是好,但不够狠。

乱世不用慈君。

虽说慈君仁政得民心,适合天下的归顺。

但我们皆生在悠悠黄河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绝顶乱世,政权更迭频繁,我国立于这乱世多年不倒,不正因为大力发展武将、发展经济?那些仁政也确实好,但不适合在这时候施展,至于那些这时权野侵朝的武将,在江山尽归后,除落个名垂青史,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不言而喻。

明理的君主都不会放着这样的人于朝中。等朝中安定、天下太平,武将该释权的释权,该赐鹤顶红的赐鹤顶红,更何况是我这种家境?恐怕自己与于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然确实是一把谋天下的好刀,但不代表他会一直为一人所用。他这时被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牵着,谁又说得准以后?这年头君主都有个通病,疑病重,好似所有人都要害他谋取那帝位似的。

我吐开草,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拉起于然的手就跑,回首朝错愕的大皇子挥手:“殿下,于然借我一用!”

沈济苍一愣,失笑,止了周围人的动作,音量略微高了些:“别还了,今儿放你们假。”

我乐了,这大皇子可真上道,不规整地并指点了一下眉——这是遵命的意思。

于然却恋恋不舍回头望了眼沈济苍,我咬牙,知晓这是惦记沈济苍手里的那点糕点。

于然爱吃这些,但为了他身子想,平日我、爹娘、顾朝都是不准他多吃的。但沈济苍不一样,总要于然多求几次,沈济苍就会给他。

这个沈济苍!

06

有人说——好吧,是不少人说,像我弟这般天生对制衡之术敏感的人,合该当个丞相皇帝国师类的,让人平白觉得是神仙,高高在上冷冷清清不食烟火。

我不这么觉得。

今儿是于然生辰,不管有多高的天赋,他终究是个人,今日他就算去拔皇上的头发,我都给他兜着,任他如何闹腾,我都受着。

出太学门口,遇到了顾朝。

数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初时的不适生疏尽数如流水般远去,现下彻底混熟了,就是出去和街溜子勾肩搭背也能叫上对方一道。每天也不着调,一府里有三个人嘴上没个把门,说天说地什么都敢说。带着屋里剩下的也一天天乱说话。

我看到他便觉得不好,没由来得想转身就溜,阿然怕是又会说我像炸毛的猫。

我跑得愈发快了些,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他能眼花没看到我们。

顾朝则反应迅速,两只手分别勾住我和于然的衣领,皱眉道:“逃学?”

我眉尖一挑,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瞎扯。今儿阿然生辰,大皇子都给我们批了假,哪里来的逃课?”我戳了戳于然的脸颊,“是吧阿然?”

于然望着我,眼里夹含着微烁的星辰,忙不迭地点头,道:“大皇子批了,阿姐要带我去集市、街坊。”

我又戳了几下于然的脸颊,心里感慨手感:“对,阿姐要带阿然去看阿然自诞生起便错过的所有。”

于天地间降落凡尘的生辰,自然要带着人间烟火气。

寥寥青烟,万家灯火,最触凡人情。

我家阿然自小体弱,不怎么出门,这几年好了不少,今儿又是生辰,我自是要替驻守边疆的爹娘带他去看这人家灯火。

顾朝揉了揉眉心,拉住一旁的学子,低语几句,这才松开我和于然,道:“走吧,我随你们一道。”

我哼哼小曲,高兴。

今年我十三,于然十一,等生辰一过,我便十四,于然十二。明年我估计会辞别安京城,随爹娘一同戍守边疆,以后回来的时候不会有几次,只留顾朝和于然在安京城。这也可能是我在安京城住的最后一年,以往各种原因交错,于然和我都没过过生辰,爹娘成日忙的脚不沾地,回家都没几次,更别说予我和于然字,我自然要抓住机会,给于然过次生辰,履行我大姐的职责。

烈阳午后,热浪一浪继一浪,绿叶一潮覆一潮,街上行人众多。

女子施着粉黛,眉心点着漂亮的花钿,柔发顺溪而下,或盘成各式各样的发髻,举着水墨山河浸染过的油纸伞,柔声细语与旁人讲着话,站在胭脂水粉铺前挑挑拣拣,或是在衣店挑着花色、布匹,也有少数陪着刀剑,头发干净利落束起,飒爽英姿。男子腰间系着玉佩折扇云云,手中拿着书卷,或是手腕上佩着护腕,温润儒雅,嚣张恣意,站在茶楼、书阁等等中,往来在相识豪雄里。

四面八方的声音卷席而来,与太学的寂静截然不同,仿佛一下从凄寒的广寒宫到了热闹的喧嚣人间。

我抓着于然的手,护着他,时不时回头看看顾朝还在不在。次数多了,顾朝略显无奈,道:“不用看我,我一直在,就在你们身后。”

心中的丝弦被撩乱,我征然,隔着人群望着顾朝,一时忘了言语。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为一柄剑绞尽脑汁的小孩已不在,与那位忒不要脸的名义兄长,相处的时候更上一层楼,那男孩总是这般,笑眯眯的或是冷着脸的,论她说什么、闹什么,都纵着,温柔得没有底线。

我不动,顾朝也不动,就站在那,直直看着我的双眼。

那双眼里包含了很多很多,也不知真情占多少,其中温柔、宠溺最甚,剩余的我都可以辨得出来,但我不想说出来。

我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假装一无所获。

这春日温情又虚假,连带着春光都让人觉着有春日柔情与寒冬凛冽。

我掀开凡尘一帘,便从此溺在了这春光里。

07

直到于然勾了勾我的手,我才回过神,脸色绯红,扇风试图让红晕消下去,偏头便看到一把坠着玉坠的折扇。

耳边是顾朝清脆的少年音:“在下只一把折扇,若是不嫌弃,那便先借未来的于大将军用用。”

完了。

更热了。

我脸红耳赤地接过折扇,扇了扇,顶着于然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扇风消消暑。”

顾朝很短促地笑了声。

我捏着折扇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些白。

于然一副了然样,抓着我的手问:“阿姐,她们眉心上点的什么呀?”

“是花钿。三公主她们不是日日点吗?”折扇在我手里转了几转,给于然扇着风,“阿然热吗?阿姐去买把伞撑着好不好?”

于然却看着我沉思一会儿,问:“花钿怎么画呀?”

“用胭脂水粉。”我随口应答。

“哦。”于然努力踮脚望了望四周,指向不远处的胭脂铺,“我想先去胭脂铺。”

“……啊?”我一时没转过来。

于然眼睛亮晶晶的:“阿然要给阿姐买最好的胭脂水粉,给阿姐画花钿,阿姐肯定是最好看的人。”

“这……”我对于然拒绝不了,但又惦记着伞,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顾朝从荷包里拿了些银子,道:“那不如这般,我去买伞,二位去胭脂铺如何?”

我松了口气,看了眼手里的折扇,这折扇主人挑的折扇花色什么的都是上乘,挑的油纸伞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便点头同意了。

08

顾朝敛眸,花了些时间走向一处无人照顾的油纸伞小摊,掀袍子蹲下,翻看着伞,时不时和摊主搭几句话,好似在认真挑伞。

“朝内如何?”

“一切安好。几位皇子间派系斗争更大了些,明年估计就剩两三位了,您回去稍作处理,便可以直接登基。”

“嗯。父皇呢?”

“皇上身体愈差,撑不过后年,没有立太子,朝内无人,目前是太后干涉朝政、垂帘听政,但太后……”

“顾朝你个二愣子!怎么这么慢?”我被弟弟拖着往前小跑,远远看着顾朝磨磨唧唧还在挑伞,便隔着人群大声喊着。

本来是去胭脂铺,但隔壁衣店摆出来了数种花色,各有千秋的美。于然秉持着好东西都给姐姐的原则,拽着我去衣店走了遭,换了身衣裳,又去胭脂铺买了胭脂水粉,请那边的售货姑娘稍作了些打扮。

我和于然不差钱,爹娘在外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朝内自然不敢亏待我们多少,银子每月定时送到府上、划到账上,我和于然不怎么用,就算别院还养了一群小于子们,也多了不少。因此这会买东西那可是毫不客气,全放在了将府的账上。

顾朝拿起一把凝脂色的油纸伞,付了钱,打着伞朝我们走过来。

那把伞的色很纯,很净,上面画着冬梅、仙鹤,用墨点了细雪,边上坠着流苏,伞柄挂着只短小的骨笛。

我凝视着伞面,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那年雪天。

顾朝撑着伞朝我们这边倾过来,也有些失神。

我平日随三公主喜好,穿一身素白,头发草草绾起。刚刚去衣店挑了件鲜艳的红装,贴身,格外适合我这种舞枪耍刀的女子,腰间还系着一条长鞭,不过这鞭子是店里给得装饰用,没什么功能。花钿也是深红色,隐约透着黑。长发被一根梅花样式的簪绾起束成马尾。

“阿姐真的好适合红色。”于然兴奋极了,“可平日为何只穿白色?”

我沉默着捏了下于然的手,道:“因为三公主喜素白,四公主喜艳红。而我是三公主的伴读。”

这话其实乍一看,有些突兀,但细究起来,也只是身不由己的事儿罢了。

四公主龌龊必报,喜欢红色。一来,我身为将门之女,与四公主地位相差悬殊,怎能与公主同穿一色?二来,若是别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四公主这人也不甚在意,但我出自将门,且是三公主的伴读,身着象征四公主的艳红,会被视为三公主挑衅四公主,而三公主与大皇子挂钩,四公主又与二皇子挂钩……总之,乱的很。

不过,今儿太学该正常上课,在街上总遇不着四公主那混账玩意儿。

我高兴地转了个圈,下意识看向顾朝:“好看吗?”

“好看。”顾朝含笑举着伞站我们身边,挡了撒下的烈阳,调侃道,“看来我要重新挑把艳的伞陪小姐了。”

“别!”我一惊,急忙叫道,“这伞我甚是喜欢,就这个吧。”

顾朝顺势收回隐隐往外走的脚,仰头打量着伞面,试图明白这伞面好看在哪。

我取下骨笛,顾朝来不及阻止,我便轻轻吹了声,嘹亮的鹤鸣响起,与幼时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我把骨笛挂了回去,掏出荷包道:“这伞给我吧。我把钱补给你。”

虽然都住将军府,但顾朝的日常开销都不走将军府里的钱,都是他平日给别人抄书讲书一类的零工赚的,我压根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东西。

“不必。”顾朝抬手压住我的动作,“这伞送你便是,钱就不收了。”

我惊奇地看了一眼顾朝,但还是强势地把那点钱塞进了他的荷包。二愣子头一次这么有良心,可要好好珍惜珍惜。这么想着,也没停下,牵着于然顺着人流走。

“下午烈阳毒辣,这街没夜间好看,阿姐带你去找地待着,一直等到晚上,等天卷云舒、银星满目了再出来逛好不好?”我四处望,看着了一家买书的,便问,“阿然要不要去看书?”

于然摇头:“不想看书,只想和阿姐一起。”

顾朝这时抬手一指,指向一家银饰店,道:“那不如去哪如何?给于将军和贺将军挑些饰品。二位要是愿意,也可挑点耳饰,穿上耳洞。”

我摸了摸光滑的耳垂,又忆起三公主那变化不断的耳饰,心里痒痒的,一时犹豫低头看向于然。

于然也抬头望着我,问:“阿姐想去吗?”

我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也是阿姐的生辰,不管阿姐做什么,阿然都陪着阿姐。”

我一愣。

是了,我和于然生辰同一天,只是差了两年而已,这么重要,我居然忘了。

我眼眶微泛热,压下喉间干涩:“好。阿姐也陪着阿然。”

我们去了首饰铺,挑了不少,大部分是给娘的。不过考虑到时节问题,也没有穿耳洞,只买了几对漂亮的耳饰,回头给我留一两对解解馋,剩下的都送给三公主。

三公主也就幼时不太着调,后面大了人变得特好,施粥什么的活她都乐意干,没有人认识了她还会不喜欢她——四公主除外。

我们下午从太学出来也本就不早,这么一晃,一两个时辰过去,也近晚间。

我去了书铺,留于然和顾朝去喝梅汤、听说书。

都说长姐如母,现如今爹娘忙于黎民天下,无暇顾及我与阿然,我自然要负起长姐的责任。上回爹娘传来的信件只说阿然的字让我取,我自己的字随我。

我自然没定好自己的字,但阿然不一样。

阿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银星,值得最好的。

我敲好两字,去了茶楼。那说书人在讲爹娘的故事,我与于然听过数遍,早就腻了。果真一上楼就看到于然听得昏昏欲睡,在用筷子拨弄糕点,顾朝捏着书,懒散靠在椅背上读。

我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刚送进去便忍不住皱眉。这也太齁了,于然怎么能兴致勃勃吃数块的?

我蹙着眉,随手拿起一个茶盏,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闷了才把那甜味压下去。

顾朝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把这两位闲的没边的喊了起来,带他们去了河边。

“煜漓之河,源于黄河,汇往崖边,是养育我齐国的圣河。人道‘抬头遥遥星河远,垂眸迢迢煜漓长’。百姓会在河上放河灯和孔明灯,一盏飘摇一人愿,千盏连绵千人泪。”我介绍着,从糖人摊子上挑了支鹤样的糖画,给了于然,又去了卖河灯的摊子,挑着样式。

我拿了盏梅花与鹤的河灯,看向另外两位:“要什么样的?”

于然皱眉犯难,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我拿了盏画了人间山河的河灯:“这盏好不好?”

于然点头,把河灯拿过,向摊主讨了笔,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又把纸放入河灯中,我有些哭笑不得:“阿然,这不是孔明灯。”

于然看了眼河灯,红了脸,把纸揣怀里,把河灯强行推给了顾朝,看着顾朝笑眯眯收下后,哒哒哒跑向卖孔明灯的摊,买了盏孔明灯,把纸重新挂了上去。

我失笑:“阿然想放孔明灯便放吧。每夜这里都是孔明灯向广寒宫月飞,千河灯沿万里河海去。”

我在河边与顾朝一同放下河灯,注视着它们摇摇晃晃汇入河灯的长流里,隐没了身形。

于然站我们边,放了孔明灯。我眼尖,看着了上边的四个字。

安济苍生。

巧,我为他挑的两个字也在里边了。

“安济苍生,安平其生。阿然字取‘安生’可好?”我不在意地坐在草地上,顾朝被于然拽着躺下,二人卧草席望星河,显然没听我的话。

我嗤笑,慢悠悠把伞撑开,稳稳立在二人中间,把满眼银星挡了个一干二净。于然一支愣,赶忙坐了起来,头险些碰到伞骨,顾朝则直接撞上,倒也不疼。两人一起看我。

我笑眯眯问道:“可好?”

“好好好好。”于然忙不迭点头,“那阿姐呢?”

我一怔。

我倒没想过,今天脑子里转的全是于然。

“‘欣雪寒剑难开梅’,取‘寒梅’可好?”顾朝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不好。”我细细收回了伞,“取‘雪寒’吧,于雪寒,倒也不错。”

于然突然扯了扯顾朝的袖子:“朝哥哥字为何?”

顾朝淡然一笑:“烈云。顾烈云。”

“好随意。”我嫌弃道。

于然却语出惊人:“‘欣雪寒剑难开梅,朝烈云鹤不见君’?”

我一惊,看向了顾朝。

顾朝**裸地回视,这会他浅色的眼眸里只剩浓烈的倾慕:“是。取得便是这个意。”

于然看看我又看看顾朝,恍恍惚惚念叨着我疯了,居然就这么跑了,不见影。

“你……”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变得羞红——一直都这样,几个字便能逗得对方脸红,无论年少或青盛,“字不是儿戏!这该有最重要之人来取,取重要之意。”

顾朝轻笑:“遇了你,你便是最重要之人、重要之意。”

“那,那也不能……”我努力找着话,却磕磕绊绊说不出来,最后思维直接崩盘,“罢了罢了随你。”

顾朝脸上笑容愈甚。

我没有理猖狂的顾朝,红着脸转身。捏着扇子上的穗往回走,在一家茶楼捉到了一只打包茶点的于然。

我拎着于然和糕点回了家,勒令家里的婢女都不能给于然再吃一丁点甜的,把糕点细细藏好。

我把换下来的衣裳小心翼翼叠好,放在柜子的最下边,这可能是我唯一一件红裙了。我对着铜镜摘衩卸妆面,不时有些失神。

偶尔像个爱美的女孩感觉倒不错。

可惜了。

我只能是那个横扫千军万马、可敌师队的粗野将军。

我摇着头合衣上了榻。

不觉又想起今日。

姣好的烈阳,清煦的长风,以及……

顾朝那双漂亮的眼眸。

顾朝的眼型很好,眼珠色浅,看谁都深情,也看谁都冷淡。

这样一双眼眸里盛的爱意太诱人了,当时溺在里面,现在再回忆,却还是看得到别的意味。

——他很贪婪,也有野心,他在等待时机。

一个孤子,能要什么时机?

我抚着枕边的玉佩,凉丝丝的,我快乐地眯起眼,把那些不怎么好的遐想送远了些。

或许是我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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