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两狱卒边偷看边小声闲谈。

一狱卒吸溜吸溜鼻子,道,“这么大的阵势,不知道的以为关的是什么大人物呢。”

“他们只不过是活不下去的农民。”

“也不知道这后面藏着什么秘密,连他们的吃食都是长公主府做好送来的。”

“这秘密怕是要咱们廷尉狱来一位上面的大人物啊。”

奚轻竹出发去往福康县带走了一半的长公主府守尉,槿紫也随其左右。花拾入宫伴与皇帝,福伯留守长公主府,不知徐楷。

壁月初晴,黛云远淡。

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出发,福伯明知长公主带槿紫是去查案,收拾行装时趁她不注意塞了几本书,更可气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殿下发现了。这会在马车中,奚轻竹刚教槿紫读完书便让她自己看一会。

槿紫左瞟一眼奚轻竹,右瞟一眼翻开的书,奚轻竹余光扫到槿紫的小动作,无奈合上书,“有什么话就说。”

见奚轻竹愿意和自己说话,槿紫高兴极了,“殿下,我们离开中都,陛下那么小,没事吗?”

“不会有事。”

“可是您不是说右相姚昼与此案有关吗。”槿紫往奚轻竹跟前蹭了蹭,“万一您不在,他在中都胡乱生事怎么办?”

“不会的,陈湜会盯着他。”

槿紫惊讶,“殿下,您什么时候让左相盯着右相了?”

奚轻竹笑了,伸手捏了捏槿紫吃的肉肉的脸蛋,坦言道,“本宫没有让陈湜盯着姚昼。”

奚轻竹继续言,“陈家从北元开朝以来便是辅佐皇帝的世家,每一代都有朝廷要员,而陈湜是陈家第一位封相,陈湜作为家主身上还有当年太祖恩典给陈家的爵位。而姚昼相反,姚昼属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不知收敛的人。偏偏是这样的人分走了陈湜手里的权力。”

槿紫似懂非懂,闪着亮晶晶的乌黑大眼睛,渴望求解。

“这么说,一个你看不上的人不但和你平起平坐,还每日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你怎么办?”

“肯定是揍他。”槿紫握拳。

“哈哈哈,这是其一。”奚轻竹按下槿紫伸出的小肉拳,闻声道,“其二是,前朝曾有废左右两相,而立独相,统领百官之事,陈湜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看见瞪大眼睛的槿紫,安抚道,“只要陈湜有这个野心,就断不会在此时任由姚昼为非作歹。”

其实奚轻竹未说的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放心,将花拾留在奚泽止身边,让福伯守好长公主府的同时将密信送于袁家,若是中都有乱,袁家兵可无诏入都平乱灭贼,保护皇帝。

槿紫“哎”了一声,“可是陈家与姚家不是有姻亲吗?”

“书难念,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奚轻竹狠狠瞪了一眼,“姚家小子调拨陈家旁支的那姑娘,惹得姑娘非其不可。表面上看,两家有了姻亲,细琢磨便知,陈家姑娘成婚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回娘家。”

槿紫小声嘟囔,“殿下明明比我还要清楚。”

若是坐马车走官路,七日便可抵达福康县。

一路无事发生,顺利而至。

丁致携下属官员迎长公主殿下入县,点头哈腰也算是礼数周全。奚轻竹留六名守尉随丁致入县尉署听其关于此案之情,槿紫带剩余守尉去往丁致准备好的住处进行收拾和盘查。

福康县的令史将丁致任位以来有关此案的文书档案全放在奚轻竹的手边,丁致开始了他的述词。

丁致所言,他刚上任时,福康县民因错过耕种时节导致秋收无粮,别说交税,都无粮吃饭,丁致无法让其留下欠条,自己出银钱补上那年的朝廷税款,又从隔壁县借调来粮食,使福康县民勉强渡过寒冬。

第二年立春,丁致下田呼吁黔首播种,除了老人,年少人大多不愿种田,播完种又不管田,丝毫不尽心,好说歹说不成效,后用武力强压也是一句“不怕死”,眼看着又要颗粒无收,便去找好友林步想办法,林步提出了退耕养蚕的想法。

其实福康县民将手里的土地抵押给丁致,丁致便是最大的地主,有权利可以退耕,也可以雇佣福康县民来养蚕,算工钱。而养蚕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过分依赖天气,也不似种地那般出力气。林步说养蚕收入可观,他愿意出钱帮忙置办蚕室,蚕具等,而且林步有丝绸的买家。因为丁致要替福康县民交税以及买粮食,所以林步只拿收入的四分。

此事丁致与福康县民商议后,大家都是愿意的,福康县便开始了养蚕。一开始大家干劲满满,收入确实不错,交完税,买完粮,每个人手里还能余下一些。可是慢慢的,福康县民便觉得养蚕辛苦,又不愿干了,丁致对林步感到愧疚之余,又像上任之初的样子开始每家每户好言相劝,然后大家也就勉勉强强地干着。

确实有一老人亡故,但不是丁致打死的,而是老人在桑叶室不慎摔倒,头磕地面无人发现便没了,丁致愧疚不已,便亲自葬了老人还给钱其家人表以安慰,谁知后来凡是家中有人去世,便都来找丁致要钱,丁致忍无可忍,将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后,他们无言以对便回去了。

结果福康县民结伴而行至中都状告丁致。丁致起初并不知情,这么多县民一夜之间不见了,自是着急。急的是他们的行踪和安全,还急这偌大的养蚕业无人照管,丁致一头出多一倍的工钱招工,一头去附近县询问有无福康县民经过。

丁致说罢,自觉委屈至极,双袖拭泪。

奚轻竹阅过这三年自养蚕来所有的账本,分毫不差,光是看账本不得不感慨养蚕织丝成丝绸的收益确实大。

奚轻竹坐了七日摇摇晃晃的马车,又听了丁致这么一通话,看完账本后觉得头疼便去住处安置了。

住处整个被守尉保护起来。

“殿下辛苦了。”槿紫心疼地站在奚轻竹身后捏肩,“殿下今日收获大不大?”

奚轻竹算是稍微舒服点了,“今日只不过走个过场,双方各有各的说词,明日见林步问清他手里的买卖路线是再好不过了。”

“嗯嗯,殿下,那我们还要去看看养蚕的地方吗?”

“去看看。”奚轻竹折腾完终于睡下,“还没问你住处怎样?”

槿紫撇了撇嘴,不客气道,“我可以,就是殿下受苦了。”

奚轻竹伸出手摸摸槿紫靠在床沿的头顶,“傻槿紫。”

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开门鼓一声。

槿紫站在清晨的日光下,“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奚轻竹闻言转身赞道,“好诗。”

县尉署中,林步上前行礼,“愚见长公主殿下。”

“起吧。说你如何做着丝绸买卖。”奚轻竹忍不住腹诽道,果真长着个尖酸刻薄,鬼精明样。

林步言之,他原本是在燕州有一家织丝坊,除了制丝绸,还有麻布。后得丁致书信便前往福康县。得到允许后按照经验,很快就建立起完整的养蚕产业,又在本地造了一座青衫坊,织出的丝绸质量好,他拿到紫阳郡的颜衣坊,对方甚是满意,便定下了第一批织好的丝绸,谈判间林步还拉高了原给的价钱。正是因为第一批丝绸不错,颜衣坊找到林步定下了长期供应,价钱又给回了原价。后来丝绸数量跟不上,林步不舍好友丁致为难,缺的丝绸是从燕州的织丝坊补上的。

“以你所言,你的对家只有颜衣坊?”奚轻竹翻看林步带来的账本。

“回殿下,定下颜衣坊前愚还去过隆云郡和玉泉郡,但他们的织丝坊可以自给自足,最后才去的紫阳郡。”

用过午膳后,槿紫给奚轻竹带好面衣,坐马车去往蚕室,丁致与林步从前引路。

下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又一个方正的蚕室,前后有对流窗。每一个蚕室都有一个专门没有蚕室一半大的贮桑室,最后面立有四个茅草屋,丁致说那是福康县民休息地方,再往后便是种植大片桑树的桑叶田。

透过蚕室的窗子可以看到排列整齐的蚕架,里面有蚕簸和采叶箩,门口处有一木桶,林步说里面装是盐水,来进行蚕茧处理。

蚕室里人来人往,都认真干着手里的事,丝毫不受奚轻竹一行人的影响,也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奚轻竹大致看过后,眼神平静,直到看见桑叶田,奚轻竹眼底一沉,要不是有面衣遮挡,众人必会发现其脸色黑了好几分。

福康县该问的,该看的,奚轻竹一行人完事之后便启程去往紫阳郡。

槿紫在紫阳郡问得,颜衣坊不仅自制还收丝绸,为位于徐州的行政中心徐州城的一家司布坊长期提供,一些小商人可以低价卖,但司布坊的货永远优先。

到达徐州城时得知司布坊主要收丝绸和麻布,坊中丝绸一部分用来卖给丝绸商人,一部分做成衣卖给富豪达官,一部分出售至中都的金缕衣。

最后奚轻竹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中都,入宫后窝于长公主府内一言不发,直到十五日后徐楷回来。

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

徐楷所见所闻而言之,他第一站未至福康县,去的是春林县,正如丁致所言,春林县耕地多,人口旺,每年的粮食售于福康县,清涤县,山阳县和定远县,然福康县是退耕养蚕,制丝绸,而其余三县是退耕植麻,制麻布。五县的最大的相同点是,本地县民因交不起税将土地抵押给本地县尉,使得县尉便是本地最大的地主。

福康县的丝绸卖于紫阳郡,而三县的麻布卖于寒山郡和新兴郡。丝绸经徐州城大部分流入中都,而麻布制成衣卖于徐州,只有少部分进入中都的小制衣坊。

中都的金缕衣不仅收徐州丝绸,还有燕州,豫州,益州和青州的丝绸,而这四州是北元主要的养蚕地,徐楷前往燕州得知,燕州的郡县多平原,耕地广,养蚕技术高,完全可以做到耕地养蚕同步进行,使得耕地与养蚕为相辅相成的关系。其余三州皆是如此。

丝绸做成少量精美成衣,高价卖给达官显贵,麻布制成大量麻衣,卖给黔首。

而金缕衣的背后便是姚家。

奚轻竹整理好消息,写成奏书,亲自进宫见皇帝。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奚泽止阅完奏书后,正襟危坐,面带沉色,“皇姐讲吧。”

奚轻竹提给奚泽止第一个疑惑,奚轻竹与徐楷都是从最末端的福康县查起,一路查到中都,所有的生意都是各坊互不相知而又理所应当的,就好像是树的枝丫汇合于粗干再连接于树干。假若反过来看,若是有足够的金银,树干向外延伸出一条一条井然有序的枝丫,同样也是可以行得通。所以,中都之内,谁可以有如此多的金银。

“若是商人,即使再大的生意,他都要交重税,换言之,商人拿到手里的钱越多,缴纳的国家税就越多。”奚泽止手指轻敲扶手,“所以他们很难拿出这笔钱。”

“除商人外呢?”

“那便只有在朝官员。”奚泽止一把捏住扶手,沉声道,“官员不需交税。”

“可官员俸禄再多,依然不够。”

第二个疑惑,北元遵循前朝土地法令,将土地分割给黔首,土地享私有,可以自由买卖。自皇帝登基以来,各地方总说粮食收成不好,奚泽止与奚轻竹商议税收一降再降,可是福康县民因无粮缺钱难交税卖掉土地,但是春林县的粮食可以供应给四个县,依然将土地抵押给地方官。那粮食和钱去哪里了。

“这不是明明白白吗,朕与皇姐降税,底下的官员不降反升,逼得农民卖掉吃饭的田地。”奚泽止一拳砸到书案上,满脸怒色,“可耻可恨,钱去哪了,当然是进了狗官员的口袋了。”

第三个疑惑,谁可以藏旨意并下令升税。每一坊都只是做自己的生意,那谁又可以将中都与福康县这一路产业连接起来。

“只有姚宝卿可以做到。”奚泽止像是自言自语道。

姚宝卿在中都有叔父姚昼,福康县有丈夫丁致。

姚昼身为右相不给徐州下令降税,姚宝卿带着丰厚的嫁妆嫁与丁致,将其和福康县那一带牵制住,引林步加入提供养蚕技术并建织丝坊,说服春林县供粮,其余三县种亚麻,黄麻和剑麻制麻布。姚宝卿每月回中都途径紫阳郡,寒山郡,新兴郡和徐州城,看似是回家,实是监督和查看。

其实奚轻竹怀疑姚宝卿还有一个原因,槿紫说,不管金缕衣出什么样式的丝裙,姚宝卿总会拥有一件,哪怕是需要拍卖的成衣。

第四个疑惑,证据是什么。

“皇姐觉得呢?”

“林步在燕州有自己的织丝坊,为什么愿意来福康县?”

“自是徐州这条线利益甚高。”

“在没有赚到钱时,林步总要有个可以相信姚宝卿的东西。”奚轻竹点头又摇头。

“林步没有见过姚昼的字迹,只能是有着右相印章的亲笔信。”奚泽止了然,却又一副失落的样子,“姚宝卿不会让林步留下那封信,我们手里还是没有证据。”

“没事,陈湜会给我们的。”

卧迟灯灭后,睡轻风声中。

次日朝会散,众臣退去。陈湜,太尉袁祥和谏议大夫随皇帝入内殿讨论东北边防。

陈湜出内殿时,一个脚底打滑踉跄一步,幸而近处一给事中握住手扶住陈湜,跟在身后的谏议大夫们松了一口气。

给事中温声言,“陈相大人要小心些。”

“自然自然。”陈湜朗声一笑。

马车中的陈湜展开手里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姚难无。

陈湜心中一亮,姚什么,姚昼,难什么,难定罪,无什么,无证据。

冷月当空,一带着秋中湿意的黑衣男子入林步卧房,递给其一封有右相印章的亲笔信,上面写到要林步一人揽罪,万不可牵扯到余人。林步自知福康县民进中都,终日惶惶不安,此刻突爆发,破口大骂,携另一账本入中都告发姚昼与姚宝卿。

林步一路畅通无阻到廷尉署。

谁也不知道林步最后有没有见到长公主殿下,也不知林步手中是否真的有证据。

内殿外常侍听到皇帝将啜香扔到地上,碎成四分八瓣。

奚泽止怒吼道,“这些利欲熏心的商人,毁我北元国本,该杀该死。”

内殿中除奚轻竹外,皆低头俯身跪下。

北元尽知,右相姚昼不执皇令,官商勾结,兼并土地,草芥人命,欺压百姓,皇帝大怒,诛姚氏九族。

皇帝废左右两相制,立陈湜为独相,称为丞相,统领百官。

姚氏于市跪向万民,雨水打在囚服上,姚宝卿不屑道,“叔父别哭,今朝去,再过二十年,我姚宝卿又是一番天地。”

叶尽落,雨飘零,花无痕,风刺骨,刀光亮,哭声起,骂声响,血溅起,人间默,云未动,因果应。

事毕,陆洵之的老师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有个小学堂,愿意将福康县的八个孩子带在身边,男子和三名女子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想替故去的人回家。

陆洵之牵着六岁小女孩的手交于老师,道别时,蹲下身,轻声问道,“小雁,替你换衣的姐姐说,你怀里有一油布保住的东西,不让任何人碰,可以给哥哥看吗?”

小雁递给陆洵之。

陆洵之打开看过,压住喉咙的痒意,“小雁,这是谁写的。”

“是曹老伯,他是唯一会写字的人,这些都是曹老伯用墨条写的。”

“小雁,你还记得殿下姐姐吗?”

小雁点头。

“那小雁愿意哥哥把它给殿下姐姐看吗?”陆洵之哑声言,“哥哥会让殿下姐姐还给你。”

小雁愿意,她相信殿下就像长公主相信他们一样。

奚轻竹接过阅后,双眼湿润,手微颤。

上面写着,第一日,从福康县出发,共四十三人,男二十五,女十八,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第三日,至清涤县,遇亡蛇,余四十人,男二十三,女十七,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第五日,至新春县,遇捕兽夹,余三十八人,男二十一,女十七,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第九日,至安宁县,遇狼群,余三十人,男十六,女十四,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第十日,至柳河镇,渡河,余二十六人,男十四,女十二,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第十二日,至余香县,遇狐,余二十一人,男十二,女九,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曹老伯写至未完。

而小雁补上了最后一句,第十三日,至中都,饿亡,余十二人,男六,女六,其中五男孩,三女孩。

奚轻竹与陆洵之结伴而行,路过一片野菊,闲谈到菊喻隐士,也喻无欲无求之人。

奚轻竹问道,“陆大人想做何人?”

陆洵之笑谈道,“殿下希望臣做何人?”

一声似远非远,又似进非进的声音传到陆洵之的耳里,“本宫想让你去离陛下最近的位置上。”

一阵风带过,野菊没有听到。

“殿下不进去看看吗?”陆洵之引奚轻竹来至学堂外。

奚轻竹摇头,想把那块麻布递给陆洵之。

“殿下不去是因为心中有愧吗?”陆洵之未接,“臣应过小雁,殿下会还给她。”

奚轻竹犹豫万分,最后还是选择亲自还给小雁。

“殿下姐姐。”小雁稚声难掩欣喜。

奚轻竹蹲身轻轻拉住小雁的手,“那个老伯为什么把这个交给了你?”

“老伯说。”小雁看着奚轻竹的眼睛道,“女子可以忍受极大的痛苦繁衍子嗣,传承血脉,在绝境中带来生的希望。”

闻言,奚轻竹紧紧抱住小雁,“你不止是他的希望,是女子的,更是天下的希望。”

之后,奚轻竹时常待至学堂或陪幼童,或听老师讲学。

因姚氏一族被诛杀,朝中许多官位空了出来,奚轻竹不得不回宫与皇帝商议,大臣们又开始新的一波举荐,就连张启赶紧托钟家帮忙举荐他的女婿夏博平。

奚轻竹和奚泽止看到后,一起活动了下眼珠,将夏博平扔到徐州松山县去做监御史,也算是给了张家一个机会。

立冬随至,池里的水微微结冰,一点青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福伯和徐楷陪着槿紫在游廊中等一场初雪,想今年大家一起伴雪围炉酌酒。

奚轻竹和花拾在煮茶,尹尘付和槿紫在一旁读书,氤氲的雾气扑在槿紫的脸上,再然后就听见槿紫睡着磕在书案上的声音,花拾连忙走过去看,幸好没有肿,只是有些红。

“尹奴,这书是不是很难看?”槿紫气呼呼道。

尹尘付扬唇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看得进去。尹尘付在奚轻竹不在的日子里,将桂堂里的书一排一排看过,奚轻竹知晓其喜欢后,也就任由他了。

槿紫无聊,闹着奚轻竹和她闲谈,“殿下,您不是说陈相想当独相吗,那您和陛下不怕他有不臣之心吗?”

“槿紫。”花拾低声喝道。

奚轻竹用动了动撩云,“陈家不会让他有。”

中都中可以真正称得上世家的只有陈家。一个家族的盛衰不看以前,不看当下,只看以后。

奚轻竹七岁时因犯错被先皇送至陈家学习。都说天下十本书九本在陈家,陈家儿女都要入学堂读书,然男子习武,女子学礼。

陈家无人因她是公主而优待,反而更加严苛,奚轻竹不与陈家姑娘入女子学堂,而是与陈家男子一起读书,习武。陈家儿女卯时起,奚轻竹要早一个时辰起来背书,其他人习字五百,奚轻竹便是一千,别人每三日与老师对谈一次,而奚轻竹日日都要去。男子蹲马步半个时辰,奚轻竹则是一个时辰,男子负重十斤,奚轻竹却是十五斤,奚轻竹拿的永远是最重的刀剑,最长的枪。

起初奚轻竹不愿早起,窝在床上不动,陈家的教礼女子掀开被子便将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老师便说,要是奚轻竹以后犯懒,就想想那日的冷水刺骨。在陈家,无人帮她。

老师说,奚轻竹是皇族人,即使是公主,也可做到常人不及之事。然而这不是奚轻竹坚持下来的原因。在这个尊崇先生的国家里,她凭的是不服气,她讨厌她的老师,想在学识上高于他,她不喜欢她的武学师父,想用最重的刀斩断他手里的枪,她讨厌她的教礼女子,想终有一日会让其向她行礼。

八岁生辰时,先皇允奚轻竹回宫。她永远不会忘记,走前教礼女子对她所言。

公主殿下,愚希望您记住,同样是负重射箭击穿靶心,而您却比别人多五斤,同样是一本书,而您比别人早十五日背下。今后,您永远比别人强一分,快一步。

北元太祖给予陈家爵位,其他家族会视其为荣耀,而陈家觉其为训诫,世家之大不会高于皇权,为臣者,忠君爱民,为民者,守本爱国。

这就是陈家。

陈湜若有不臣之心,陈家会拉住他。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云飞起,夜窗如昼。

长信殿内,香炉里燃篱落入碧纱橱,混着药的苦涩,万般静。

太后接过手帕擦去嘴角的苦汁,含了一块芝麻糖,喝了这么久的药。依然是难以下咽。

太后今日难得有胃口,想吃金菊做的一口酥,此时殿内寂静,静的让人难受,太后指向一看着不眼熟的内官,“哀家想听《春秋》,你读吧。”

内官拿书走到太后两米远处,双手微颤打开第一篇,迟迟不肯出声,颤抖越来越大,整个身子都在抖。

太后还在适应口中苦得发冲的药味,一时没注意,俄而听见“啪”的一声,抬头看见内官把书掉在地下,随即跪了下来,也不请罪。

金菊端着做好的一口酥入殿内便看见面色不佳的太后和跪着的内官,太后以为是内官怕她,不由得好笑,“只是让你念书给哀家。”

内官低头不回话,太后与金菊对视一眼,才觉有些古怪,金菊皱眉,喝道,“你怎么回事,这点差事都做不好?”

太后不耐,“回话。”

金菊紧跟一句,“不回话,视对太后娘娘大不敬,乱棍打死。”

内官这才结结巴巴回话,“仆念不了这书。”

“为何?”

“仆...仆不识...不识字。”

金菊愕然,宫中干杂役的宫女可以不识字,但在各宫中入殿伺候的内官识字是最基本的,更何况,皇帝年幼未设皇后,整个后宫只有太后一个主子并手握凤令,宫里好的贵的都是要送到太后这来。

“叫主父令来见哀家,咳咳。”

金菊连忙上前轻抚太后的后背,替问,“你为何名?你既然不识字,怎么做的内官?”

内官吓坏了,不知怎么回答,突然身边的另一内官踢了一脚,她才回过神来,答道,“仆兰舒,与主父令是同县,他关照仆。”

身后的内官一巴掌扇在兰舒的脸上,兰舒又改了口,“是仆使了银钱,不想做杂役,主父令才把仆调至长乐宫。”

太后用手撑住头,轻笑一声,眼底却无笑意。金菊跪在一旁,请罪言,“请太后娘娘责罚,是仆用人未察,才出这样的乱子。”

“金菊,起吧,糊弄哀家的不是你。”

主父令再来的路上听闻了此事,一进殿就开始磕头,“太后娘娘,仆罪该万死啊,这宫女因性子孤僻,宫女们老是欺负她,仆一时心软便让她来长乐宫。”主父令抬眼瞧太后,见其面色如常,又继续道,“原本只是打扫长乐宫,不知怎的,兰舒竟到了太后您眼前了。仆有错,惹太后娘娘不高兴了,仆该打。”

说毕,主父令便开始抬手自罚。

“行了,这内官说你收了她的银子。”

“哎呦喂,你怎么能瞎说呢。”主父令双手拍在大腿上,急言,“太后娘娘,正是因为仆调她至长乐宫,她便用银钱谢仆,仆不要,这是她硬塞给仆的。”

“何令,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什么人都往太后娘娘跟前塞啊。”金菊气愤道。

太后头疼的厉害,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留下金菊。

看着这华丽金玉的宫殿,太后难得升起一丝悲凉,她不悲主父令何田的不尊重,不悲偌大的后宫留她一人寂寞,不悲皇帝和长公主处处防她,她悲自己得病以来许久不曾好好善待自己。

“太后娘娘,仆给您揉揉。”

“何田杖毙,兰舒去做宫中最苦的杂役吧。”

金菊惊讶,“太后娘娘,何田是我们的人啊。”

“皇帝和长公主不允许哀家留自己人。”太后翻开《春秋》的第一篇,“让少府尽快选个主父令。”

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

又是一场雪,可能是今年冬日的第二场雪,也有可能是第三场雪,槿紫到现在都没有等到奚轻竹回来,想几人在窗边围炉煮酒,赏雪梅尝梅花香饼,花拾今日无奈的很,怎么都哄不好槿紫。

徐州各郡各县的官员都已上任,此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奚轻竹与奚泽止在查看官员冬课,手边放着一沓上计簿。用完午膳,奚轻竹要来官员名册,原本只是想最后确定一下徐州官员任命。

“陛下,看这个。”

奚泽止接过官员名册,细细看完齐州与宛州的两部分,一脸严肃地抬头看向奚轻竹。

“陛下发现了?”

“齐州和宛州在职官员中,寒门子弟占大部分。”

奚泽止与奚轻竹明白北元的读书门槛高,一是因为现北元造纸技术并不发达,原材料价钱高,导致黔首舍不得甚至买不起一本书。二是因为历代皇帝都要在第一时间内稳定思想,阻止不利于基业稳固的思想,世家为了维持固有地位,更是不愿将藏书变为公有。三是北元近几年加重商贸的税务,促进农业的发展,使得农民经济并不宽裕。

即使先皇大力推崇不论身份,有德有才者为官,但是寒门子弟为官者仍然不多。

各个地方都是这种现象,而中都更甚。

然齐州与宛州除了州牧和各郡守是当地或是中都派遣的世家子弟外,其余大部分官职皆是寒门出身。

而近几年前往齐州与宛州的监察使都是钟家的。这让奚泽止和奚轻竹都起了疑心,甚至还有一丝不好的念头。

处于与中都在同一个大平原的徐州,尚且都容易形成地方与朝廷之间消息闭塞,更何况与中都隔着一横玉山的齐,宛两州。

明光宫内殿中一时之间静了下来,两人谁都不说话。

一给事中急急跑来,看见高常侍在明光宫内殿外候着,才慢了脚步。

“一点规矩都没有。”高常侍轻敲了下给事中的脑袋。

“哎呦,高常侍,是太后娘娘的事,我能不急吗。”给事中缓了一口气。

“这会子陛下在与长公主殿下议事,我进去报吧,殿下不爱见你们。”

“哎呦,谢谢高常侍。”

当高常侍将太后因收钱调不识字宫女入长乐宫做内官处死主父令一事报上后,奚泽止与奚轻竹猛地愣在原地,这件事就像是一击重锤般狠狠地砸在两人的头上。

过了几日,皇帝下旨要中都为官者在几个策题中挑一个写一篇策论呈于皇帝的龙案上。

奚轻竹去学堂请老师来宫中评阅,虽说有好有坏,但能看出中都官员肚中还是有墨水的,其中陈湜的一篇《论圣人言“德命”与“运命”》使得老师赞叹连连,奚泽止与奚轻竹不由得感慨,不愧是陈家家主。

陈湜文中书之。

圣人言“天生德于予”,以为天不仅赋予人善端、善性,还代表世间的公正、正义不是授予天下的统治权,而是颁布伦理法则,可称为德命。

然对于单人的命运而言,单人的命运虽然是由其行为所决定,但也与天的赏罚有关,可称为运命

所以圣人之生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何为德命与运命合一?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然面对命运不公,若不将其视为人生的不幸,而以为上天之考验,反省自我,纠正过错,思有所得,反之能学有所成。

奚轻竹亲自送老师回学堂,闲谈中提及尹尘付,“尹生虽身份不显,遭遇不善,但也是难得有才之人。”

“老师觉得尹生悟性不错?”

老师用手拂过白须,笑道,“几日前吾与尹生对谈,虽说十三经还未读完,但身上已有儒生之姿,吾觉得尹生乃大才。”

奚轻竹笑着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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