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奚轻竹穿着夹袍,绵袍和罩衣,又披着裘皮大衾,手里握着手炉,花拾与其紧挨,马车虽然里里外外都弄好,没有一处漏风的地方,但还是难抵挡这刺骨寒风。
齐,宛两州的官员有问题,奚轻竹实在等不到开春,天气回暖的时候再去,得到皇帝的旨意后,便匆匆对外称病不见人后,便带着花拾和徐楷与同样带着旨意的谒者陆洵之结伴而行。
此刻长公主府外不少人来探问奚轻竹,槿紫一同将其拦住在府门,“殿下身体不适,实在是不宜打扰,连陛下都说让殿下好好休息,探礼放下,登记好了会给殿下说的。”
要是花拾在,必定会礼数周到,委婉拒绝,倒不如槿紫来的直接。
冬日太冷,越往山上走越冷,越往北走越冷,树干光秃秃的,陆洵之都开始觉得自己血都是凉的,不,是冰的,看着旁边的徐楷抱刀,后背挺拔,不似他快要蜷缩成一团。
陆洵之哆嗦道,“徐楷兄弟,你冷吗?”
“还好。”徐楷不屑地瞧陆洵之一眼,长公主守尉每年冬日在最冷的五日都会脱下衣物,只留一身汗衣和合裆裤躺在雪地中来锻炼身体素质,谁要坚持不了是要被嘲笑一年的。
“是吧。”陆洵之吸了吸鼻子,“要不,徐楷兄弟,你把刀放下,抱着我,怎么样?”
徐楷显然是被惊到了,嘴角一抽,拒绝道,“守尉不能离开他的刀。”
“那不抱了,挨着总可以吧。”陆洵之冷得什么也不顾了。
徐楷无奈,“陆大人,您这不是挨着呢吗。”
赶路七日,总算是到了齐州,四人带着过所进了齐州城的城门,赶着马车迅速到达一家邸店。
一番收拾后,四人终于在邸店的一张桌子上喝到暖人身心的羊肉汤。
“佣保,再来两碗。”不花钱的陆洵之丝毫不带客气。
“来了来了。”佣保连忙端上桌来,“外地的客人,吃得惯咱这边的味道不?”
这羊肉汤确实不错,徐楷忍不住夸道,“挺鲜的。”
“你们家的店牌刻得不错。”奚轻竹进来时一眼瞧见隶书所写“云游邸店”四字。
佣保一脸骄傲,看着着装虽然朴素但衣料不便宜的奚轻竹笑道,“小姐好眼光,这是我家大人亲手刻的。”
“你家大人?”陆洵之与奚轻竹对视一眼,惊讶道,“这店是你家大人开的?”
“是呀。”佣保也疑惑着,“怎么了吗?”
“没什么,鲜少听见官员开店的。”陆洵之实言相告。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毕竟士农工商,官员们极少会将一桩生意直接放在自己名下,一般会向姚昼一样,由家里其他人管理,所以人们会说金缕衣的背后是姚家,而不是姚昼。
佣保念念叨叨地出去迎接别的客人,“这有什么的,真是没见识。”
一般应该是奚轻竹与花拾一间房,陆洵之与徐楷一间房,当然,确实是这样的。
次日清晨,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四人走在齐州城的街上,厚雪与天相印,漫天的白中夹两道黑色的木墙,一个满是冻伤的手推着木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一会,又是一个单薄的身子穿着不合身的石涅棉袄从对面越过他们。整个齐州城透露着一股死气,像是这纯洁的雪都掩不了这座城的怨气,邸店里火盆的火烧得旺,两个房间大而宽,吃食新鲜样多,可是问他们四人看到这番光景的感受,那就是一个字,穷。
一个城穷,缺的不是钱就是粮,所以,奚轻竹决定得让这座城知道,他们四个外地人,很有钱。
“想买什么?”奚轻竹挥袖一收,大气道。
“买棉袄,买棉袄。”陆洵之抓住徐楷的手举了起来,“还有暖手的,我也要。”
四人以奚轻竹为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踏进齐州城最贵的衣坊,把钱袋拍在东家面前,浑身上下写着,不是贵的我们不要。
回去之后,陆洵之气鼓鼓道,“就这些,要了我们这么多钱,真当我们是冤大头啊。”
徐楷脸上一言难尽,“陆兄,您不是要当冤大头吗。”
确实不到两日,各店家便都知道今年冬日,有四个来自中都的有钱人,顶着刺骨的寒冷来齐州...怎么说,游玩,算了不重要,有钱最重要。
奚轻竹四人窝在邸店里鲜少出去,只有陆洵之会拉着徐楷出去玩雪,三日后,一位姑娘敲开陆洵之的门,见其后微讶,忙言道,敲错了门。
之后几日徐楷便陪着陆洵之去往一间茶馆喝茶闲聊。
终于,在陆洵之低头搓手时,一位着枣褐棉衣袍的老人趁徐楷出去坐在陆洵之的身旁。
“不知贤弟怎么称呼?”老人主动为陆洵之添茶,“我瞧贤弟这几日都在此处,想必是爱喝这儿的茶,我也是。”
“兄台唤我陆兄即可。”陆洵之拿起新茶喝了一口,示意老人继续。
“贤弟真是聪明人。”老人满脸皱纹也难掩笑意更甚,“前几日是不是有姑娘走错了你的房门?”
“不是。”陆洵之摇摇头,“是敲错了,不是走错了。”
老人一愣,讨好般笑着点头,“是是是,那贤弟觉得姑娘怎么样?”
“怎么说,姑娘不错,清新逸丽,奈何我已有妻室。”陆洵之扶额低头,目光透过指缝看向老人。
老人依然不减笑意,“贤弟要是喜欢,作妾也是可以的。”
陆洵之猛地抬起头,一手捂住嘴咳了两声,掩饰心中的惊讶,“姑娘愿意?”
“自是姑娘愿意,才来问贤弟的。”
陆洵之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醉玉颓山,轩然霞举,玉质金相,风流蕴藉,神清骨秀,但他还是觉得姑娘不太可能见他一眼便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姑娘家愿意吗?”
“贤弟这般好,怎会不满意。”老人以为陆洵之抬头连问便是特别想要此姑娘,“只是姑娘家有些条件。”
“兄台请说,我听听。”
“这姑娘也是家里千宠万宠长大的。”老人笑眯眯凑近陆洵之,“他家要的不多,五十两银钱便可让贤弟带一美娇娘回去。”
“五十两?”
“贤弟觉得贵了?”老人收起了笑,斟酌道,“那四十两如何?”
“不是。”是太少了,这五十两连中都家族小姐嫁妆中的一只最次的头钗都买不了,而他现在要用它换一个姑娘,“我给你一百两,让姑娘等等,两日后我去接她。”
老人觉得今日实在是走运,连忙道,“好好好,哪能让您去接呢,姑娘会自己找你的。”
陆洵之知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将五十两升到一百两不是让老人觉得他有钱,也不是遮掩心中的愧疚,只是他知道虽然钱不会给姑娘一分,但他依然觉得那姑娘不该值这么少的钱。
老人拿到钱一脸得意地踏雪而去,在雪白的地上留下污黑的脚印,一串脚印里落一点白雪,像是姑娘留的泪,一个脚印像是姑娘被塞了泥污的口说不出话,喊不出声。
陆洵之收回心绪,走出茶馆,徐楷看见后紧跟其后,两人冒着冷风回到邸店,敲开奚轻竹的门。
闻此事,奚轻竹气还没有顺,就又有人敲门。
徐楷打开门,“有事吗?”
门前站着六个身着小吏职服,一手拿刀的高低不一的男子,站在最前面的是身材矮小,挺着大肚子的小吏,“你们就是外地来的?”
“嗯。”徐楷高了其两个头,垂眸应道。
“来了这几日,想必我们徐州城你们都看过了,是吧?”小吏不敢挺直腰板,毕竟他还要撑住他的大肚腩。
“嗯。”
“这齐州城没有人难为你们吧?”
“没有。”
奚轻竹起身走上前,问道,“所以呢?”
小吏嘿嘿一笑,“我们的齐州城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要用钱看的。”
后面的一个小吏紧跟上道,“齐州城的黔首这么热情对待你们,也是要收钱的。”
前边的小吏斜看一眼,“那是我们的保护和热情待客的钱。”
奚轻竹气笑了,“我们要是不给呢?”六个小吏晃了晃手里的刀,表示拿不到钱他们不会回去的。
陆洵之将奚轻竹拉在身后,一脸平静问道,“我们要出多少银钱?”
“六十两。”小吏松开刀,伸出六个粗短的手指头,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天冷又遇热气,小吏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一脸猥琐样。
陆洵之犹豫了一会,看见小吏抖动了下刀,便进屋拿了六十两递给小吏。
离开时,徐楷突然伸手拉了一把最高的小吏,使得其踉跄一下,徐楷又连忙扶住了。
“你有病啊。”最高小吏破口大骂。
陆洵之和徐楷开始一波道歉,又送了五两银钱,才让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遇到这些奚轻竹四人生气归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读过前朝或者说是还未统一前的各个小国的历史,便也知道为官者心中无民,私欲过剩,欺压黔首这一现象不是个例,然而除了用圣人言教化官员外,即使有监察使也难阻止这种事的发生。
其实他们还有迷茫与困惑,因为到现在发生的事都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所以他们要等两日后的那位姑娘。
此刻,徐楷打破了这份寂静,“他们不会武。”剩下的三人同时发出一声冷笑,“哼。”
两日后晚上,姑娘一身丹红衣一根朱红发带进店直接上二楼敲开了陆洵之房间,徐楷提前离开了重新开了一间房。
陆洵之见姑娘一进来便要脱衣,吓得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别开脸道,“我们先聊聊,聊聊。”
姑娘等着陆洵之松手后,不言语,安静地站在原地。
“姑娘请坐。”陆洵之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笑得局促,走到桌前坐下,指了指对面。
姑娘显然不安起来,“妾不用坐。”
闻言,陆洵之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连忙道,“你就快坐吧。”
姑娘挨着椅子边,双手握拳放在双腿之上,低头不看陆洵之。
“姑娘,你是何名?”
“妾名小荷。”
陆洵之差点没听到小荷的声音,“荷是荷花的荷吗?”
小荷点点头,仍然不抬头看陆洵之。
“荷花,意为纯洁与坚韧,名如其人。”陆洵之实在不觉得卖掉女儿的父亲会因此名寓意好而给予小荷,温声言,“一眼见你便以为你定是个美好的女子。”
陆洵之言罢听见一声冷笑,他觉得是幻听了,因为小荷抬头脸上虽然唯唯诺诺,眼底却是感动。
见小荷露出了脸,陆洵之笑道,“小荷,你不只是美好,你还是个明媚的女孩。”
小荷算是不紧张了,一时不知道该叫老爷还是少爷,索性便不叫了,小声问道,“您想问妾什么?”
“没什么,想知道你们家是很缺钱吗?”陆洵之小心翼翼地问。
小荷想了一会,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是啊,很缺钱。”
“因为什么?”
小荷摇头,起身走向床榻,没有回答,“您不是齐州的人,终是要回去,这样难听的事您就不要问了。”
陆洵之视线随着小荷移到床榻边,看见小荷褪下最外面的一层衣,掀开被子躺在最里面,背对陆洵之,“您要是想了,就上来吧。”
“小荷,你睡吧。”陆洵之有些挫败,小荷明显打算什么都不说,他叹了一口气,吹灭烛火,出去时关好了门。
陆洵之走到奚轻竹房外轻敲门,听见有人靠近便留下一句“她不说”就离开进了徐楷的房间。
总算是见到了日光,微微亮,却也是刺眼的不行。
清晨微微凉,奚轻竹四人站在小荷的门口,陆洵之深呼吸,敲敲门,“小荷姑娘,你醒了吗,要不要下去吃个饼。”
陆洵之又喊了几声,但许久没人应声,四人心中一紧,花拾靠得近便把门推开,进去看了床榻后才喊了一句,“屋里没人,应该是走了。”
剩余三人闻声进去,看到窗边有一根长布带垂下。
“小荷姑娘拿走了我剩下的三十两银钱。”陆洵之看见自己的行装被人翻过,过去查看。
一时无言,花拾看气氛凝重,学着槿紫打趣道,“陆大人不及银子值钱。”
奚轻竹虽然相信陆洵之,但仍然问了一句,“你不会欺负小荷,把人气走了?”
“哪有啊。”陆洵之急忙辩解,有小声嘟囔,“明明是她吓的我紧张不安,好吧。”
小荷在床榻上等陆洵之好一会便也知晓他不会来,她把头埋在被子中流下眼泪来,起身找到银钱装好,解开缠在腰上的布带便离开了。小荷其实这是第三次嫁人了,第一个老得快要死了,第二个病重,陆洵之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也是最有贵气的男子,原本昨日夜晚她已经做好献出身哄好陆洵之在想办法离开,可是陆洵之给了她应有的尊重。
若是她会写字,便会留言之,她辜负了陆洵之心中的名字意义,她不是纯洁的女子,也活得不美好。陆洵之那样好的人,留在其身边也是不错的吧,可是女子啊,怎能要依附男子过一生,总要自己选择一次,拼一下,自由一回。
小荷走在纯白的雪上,在齐州城的土地上留下印记,但是她不会回头,她会应着陆洵之的话,不管怎样,她要活得明媚,如光一般。
若是陆洵之能听见,他会告诉小荷,荷即莲,出淤泥而不染,纯洁为心中有善念,也是即使处在污浊中也不染恶念,纯洁从不在女子的碧纱橱里,也不在女子的罗裙下。
奚轻竹站在邸店的门口,远远看见一座山上的道观,慢慢地出了神,佣保出来随着奚轻竹目光也看到了道观,走上前去轻声道,“那座道观是城主为祈福而下令建的,前三日刚刚完工。”
奚轻竹没有回话,略微点点头,突然耳边响起乒乒乓乓的铁链声,转身看到着朱草红的棉衣袍,腰间别着一把银色短刀,旁边还挂着金色铃铛的男子,走起来声音清脆,但是最显眼的还是手中用布包着的铁链。
男子鼻子通红,呼气间糊了一团白雾,奚轻竹的眼睛里走过男子,缓缓进入一个身体佝偻,衣裳单薄,头发花白的老人,冷风不停往进钻出老人的衣袖和衣襟,手上是冰冷的铁链,然后又一个。
男子嫌弃身后的人走得慢,用力拽了一下铁链,三个老人受力扑倒在地,地上雪滑,老人怎么也爬不起来。
因为老人摔倒使得男子踉跄一步,转身对着老人手打脚踢,破口大骂,“交不了钱,还想摔死本官,该死该死该死。”
奚轻竹一皱眉,不由得往前一步,佣保伸手拉住奚轻竹,“别去姑娘。”
奚轻竹回头疑惑看着佣保,“为何?”
“姑娘,那是从事钟雹,性子暴躁,别惹他,小心伤着姑娘。”
“那些老人又是怎么惹到他了?”奚轻竹面色阴沉。
佣保叹了一口气,麻木道,“刚才不是给姑娘说,道观是祈福的,也是民用的,当然要收建造费。”佣保望着天边,“他们应是拿不出,所以才会被带走。”
奚轻竹自知不过一句废言,“会有别的官员管吗?”
佣保摇摇头。
奚轻竹袖中的手紧握着,强忍着怒气,“他们回去带到哪?”
“不知道,不敢知道。”许是心中的无力浮现出来,佣保忍不住多说,“姑娘知道,我为何做佣保吗?”
闻言,奚轻竹回过头平视佣保。
佣保看着奚轻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哪怕只是作大人邸店中一个小佣保,也不会像我父亲一样因拿不出钱给小吏辛苦费而被活活打死。”
这是陆洵之走出来,插了一句,“那个从事钟雹是不是每夜都会去喝酒?”
佣保一愣,没反应过来,但也回答了,“是呀,钟从事嗜酒如命。”
陆洵之转头,神色中平静又带着严肃,对奚轻竹说,“我与徐楷这几日在窗外每日都会看见他醉醺醺路过。”
奚轻竹与陆洵之隔着佣保对视了一会,奚轻竹点点头,“一个人?”
“是,一个人。”
北风过雪冷,冬夜抵年长。
花拾在屋内整理衣物,徐楷立于窗边,不顾冷风袭来,半开窗扇,陆洵之喝了口凉茶,在数还剩多少银钱,而奚轻竹径直走向摇摇晃晃的钟雹。
奚轻竹一身京元棉披风,钟雹一身朱草红棉衣袍,两人擦肩而过,风扬起衣袍,黑红相碰,树枝丫上的雪落在奚轻竹袖中掏出来的短刀上。
钟雹醉死梦乡,徐楷看见他的殿下,经过钟雹时快速转身,一脚踢到小腿的同时捂住钟雹的口,短刀一刹那割断红衣上的咽喉。
这偌大的齐州城,年久的黑木屋,饱经风霜,除了雪,再无颜色,奚轻竹给了这片土地一点血色。
这是在齐州城死的第一个官员。
早在小荷什么不愿说的时候,奚轻竹与陆洵之都起了杀心,官员有问题,而黔首未必敢说,或是依然麻木不愿说,齐州城官官相护,即使是杀人的大事也掀不起风浪来,只是奚轻竹与陆洵之在斟酌,无故杀官员是大罪,哪怕是长公主,然而奚轻竹却看到了钟雹欺压黔首,在与陆洵之的对视中,两人彼此确定了,那就让从事钟雹的死来为齐州城撕开一个口子。
钟雹的尸体在第二日便被带走了,齐州城里黑压压的,连雪都不亮了,可是谁都没有讨论钟雹的死,佣保依然是笑呵呵的,仿佛这个人不曾来也不曾去。
然而,钟雹的死对奚轻竹四人是有用的。那位枣褐棉衣袍的老人晃晃悠悠地进了云游邸店,陆洵之见其原本只是点头,不想与此人有过多的交集,然奚轻竹让徐楷对老人点头微笑。
老人见状厚着脸皮走到徐楷的旁边,但他的目光却是指向了奚轻竹,“相见即是有缘,老生给小姐行礼了。”
奚轻竹笑着点头,“老伯请坐。”
老人以为奚轻竹与陆洵之是一对年轻夫妇,所以便会将小荷卖为妾,见奚轻竹遇他态度不恼,且徐楷听其话,陆洵之面色不虞也没有反驳奚轻竹的邀请,想着她才是最核心的人。
“小姐入齐州城还惯吗?”老人没有动徐楷递过来的饼。
“还好,只是齐州城太冷了。”
老人笑道,“今年冬日比往常都冷,小姐身边的人可要仔细着,别受冷了。”
奚轻竹紧了紧手中的暖炉,“我家婢女从小跟着我,此行也是受苦了,冷的都不愿出门。”
陆洵之与徐楷默默拿着饼离开,站在楼梯口处。
“要是有个本地的婢女,想必照顾小姐回贴心些。”
奚轻竹轻笑一声,喝了口羊肉汤,“老伯有吗?”
“自然是有,就看小姐想要吗?”言罢,老人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三张女子描相,右上角处写着每个女子的价钱,后面都是些什么能干,体贴之类的。
奚轻竹却是一眼看出,这三张女子描相眉眼间和轮廓是相似的,“这是三姐妹?”
老人惊讶,“是,小姐好眼力。”
“三个女儿都卖,这家父母缺钱?”奚轻竹拿起一张又一张描相看了又看,遮住紧抿的嘴唇。
老人却没多想,回答道,“还行,只是需要用钱。”
“何用?”
老人淡了笑,不想说,“这我也不知道啊,只知道要用钱。”
“老伯,我要买的可是贴身的婢女。”奚轻竹放下描相,直视老人的眼睛,眼底如墨一般,看不清,“我总要知道底细吧,万一之后人家父母来找,我可怎么办。”
老人觉得言之有理,也怕因为这个理由失去奚轻竹这个大买主,不敢声张道,“小姐怕是不知道昨日齐州城死了个从事吧。”
奚轻竹茫然地摇摇头,表示疑惑。
“死了个从事,这个官位不就空出来了吗。”老人左顾右盼又小声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可不是价高者得吗。”
奚轻竹没忍住发出笑声,一时之间她竟然分不清心中是悲哀还是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卖女买官,这种荒唐之事奚轻竹没有想到过,史书上也不曾提到过,奚轻竹红了眼睛,满腔的恨意不知往哪里去,朝堂暗地里刀刃相向,一个又一个地夺权,生怕自己在朝堂上没有一席之地,可是谁来管管北元可怜的子民。
奚轻竹想到离开中都前,皇帝在等她回去吃一次新年的团圆饭,世家小姐在期盼着来春的新衣,而她的齐州子民却挨不过这个冬日。
奚轻竹心中的恨意涌入胸腔,她恨的应该是自己,她可是摄政长公主。
看着奇怪的奚轻竹,老人有些害怕,喊了几声都不见回应,迅速拿着桌上的三张描相塞进怀里,快步离开了云游邸店。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齐州城毕竟是齐州的行政中心,而中都时常派监察使前往,尚且还能收敛,不知齐州郡县如何,只怕是有过之而不及,奚轻竹四人要去白云郡看看。
一路上四人沉默着,连陆洵之也不嚷嚷着冷。
白云郡比起齐州城更像一座死城,马车经过青石县,安静无声,田地上种着稀稀拉拉的冬小麦,只看见老妇人和小孩,奚轻竹四人下马车站在路旁,从上往下看,很久很久。
在白云郡的第一日,他们从佣保口中得知,县尉要修建府邸,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苦力,所以田地上大多是老人女人在忙。
第二日,他们从一些愁苦商户的言语中得知,不管是商户赚的钱还是农民种的粮除了要交税以外,还要上交一笔感谢地方官员保他们安宁的钱。
第三日,他们看见年轻的女子都被明码标价卖给官员,因为这些黔首交不起官员收的各种费用,而官员不接受土地抵押。
最后一日,他们远远看见白云郡的官员每人带着美妾进出郡守府。
大雪纷飞,这应该是今年冬日最后的一场雪。
眼看着快要入了腊八,邸店大多都不做生意了,四人买够粮食便启程回中都。
中都的人依然沉浸在腊八的喜气中,只知道长公主殿下一病病了一月有余。
奚轻竹四人回去时已是除夕的前一天,槿紫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她对府中三人的想念,奚轻竹就急急收拾了一下进了宫。
正旦这天蒙蒙亮,负责礼仪的官员已开始敲钟,奚泽止与奚轻竹坐于明光宫前殿,接受百官的新年祝贺和献礼。
陈湜走于最前面,献玉璧一座,随后有官员献羊羔,大雁等。献礼仪式结束,三公九卿以及献礼官员入明光宫高呼“万岁”和“千岁”后,便按官职大小就坐。
大司农捧着饭,太乐引领宫廷乐师们开始演奏《食举之乐》,此时,百官开始动筷吃早膳。
而正旦会之后的舞曲与杂技,奚泽止看出奚轻竹因心中有事兴致不高,便早早结了宴会,退散了群臣。
在明光宫的安禄阁中,只有奚泽止和奚轻竹两人。
“皇姐,陪朕吃完这一碗娇耳汤,好吗?”奚泽止笑道。
“好。”
两人沉默着,吃到一半时,奚轻竹抬头看到奚泽止也看向她,不小心对视上的姐弟两人,陡然笑了出来,慢慢地都止不住笑,奚泽止与奚轻竹完全丢掉皇室的矜持,不掩张开的口,大笑着。在这充斥着孤独与权利的皇宫中,皇帝与长公主许久没有这样放肆地笑过。
新春初三,皇帝封陆洵之为宛州监察使,探查宛州官员和民情,即日启程。
新春初五,长公主奉皇帝之命前往齐州肃清恶劣官员,允先斩后奏之权。
去年冬日,奚轻竹承认欠槿紫一次团圆煮酒赏雪,今年冬日补上。
风吹花信,雨濯春尘。
奚轻竹与军侯袁初尧带领一千袁家军和一百宫中卫士到齐州城,入州牧署,为速战速决,奚轻竹第一日便以为官不正将齐州州牧胡遥抓入牢狱。
胡遥的主簿被袁家军的刀架在脖子上,从书架上的一个红木盒子里拿出一本记述何人为官,多少钱买的,奚轻竹按照这本其起名“罪官录”将记名官员一个又一个扔到牢狱去。
等到了郡县,为官者带到奚轻竹面前。
奚轻竹问,“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出自何处?所言何解?”
为官者不知而不答,将其带至郡守署门旁一土地上,跪向前来的黔首,一剑穿透心胸,血渗入土地,死。
第二人,奚轻竹问,“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出自何处?所言何解?”
“是...是十三经中的...嗯”
“杀。”奚轻竹的声音冷硬而决绝。
这会奚轻竹想起尹尘付来,槿紫说,尹奴每日一早入了桂堂读书便不出来,奚轻竹在长公主府考过尹尘付十三经中的内容,而其对答如流,在离开中都时奚轻竹便任命他为雄州轴书郡的监察史,只是她没来得及等尹尘付上任。
袁初尧面上不显,心中为长公主的杀伐果断而惊讶,自长公主执政以来,一改先皇残酷独裁的持政手段,对待百官采取柔和政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长公主如此恨绝的一面。
然而中都也是严肃不安,皇帝持兵符诏两千袁家军驻入中都,凡是为官者身边必有四名兵跟随,皇帝身边跟着一军侯带两百的兵,其余袁家军守在中都城门外。
奚轻竹踏入田地,对着身后一着无心绿深衣的男子道,“陈正方,本官为你扫清了道路,下面的路你可要走好。”
陈正方看着萧败的一方土地和眼里微闪泪光的黔首,后退一步跪在潮湿的田地上,郑重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远远听见陈正方的话,小声道,“土地是我们的根,我们要看天吃饭,大人立于天地之间所做的承诺要做到啊。”
奚轻竹就这样一个县一个县地走过去,身后跟着的一个又一个宫中卫士留在了当地。
中都世家子弟奚轻竹选优者入宫中卫士,除武学外,常年听从圣人言,何为官,何为民,何为大同,他们是奚轻竹自执政以来培养的年轻力量。
三个月之后,又是一年夏,奚轻竹终于处理完郡县,回到齐州城。
袁初尧进来报,“殿下,罪人胡遥想见您。”
“带进来吧。”奚轻竹为从齐州城的文书档案中抬头,淡声道。
一曲长将瘦瘦小小的胡遥扔在地上,还未爬起来就听见奚轻竹平静的声音,“见本宫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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