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由一百雄州兵接应的通粮官何兑带着五十粮车顺利抵达雄州城,雄州州牧站在城门喜极而泣,不等招待一路辛苦的何兑,命人将粮车带到粮仓去,立马烧锅煮粥。

这一日安定下来,雄州州牧梁潺才腾出手来设宴款待何兑。

梁潺与何兑并肩同行入州牧府,穿过院落和一面墙,进入到一间别样的屋子,与古朴的州牧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间屋子以金建地,从天花板上垂到地面上的帘子是丝绸做的,墙上挂满了书画,靠着墙壁有几个书架,上面没有书,只有大小不一的玉璧和玉环。

雄州州尉马荫已坐在桌前,看见二人起身行礼,二人回礼后,说了一声“请”。

何兑坐下后笑看马荫,“马州尉倒是清闲,早早等着我们。”

“难得与何大人一聚,自然是有时间。”

梁潺端起酒杯,“此事多谢何大人帮忙,这一杯敬您。”

“哈哈,梁州牧客气了,这礼收了不就是要办事的吗。”何兑又转向马荫,“还是马州尉的人办事干净利落。”

三人你来我往,左右拉扯地闲谈,一壶酒下了肚,梁潺搭上何兑的肩膀,问道,“何大人何时回中都?”

何兑脸色微红,晃晃头,清醒了一会,“先把奏书写好交上去,我在雄州待三天之后离开。”

“好好好,何大人不愧是中都的人,万事都有主张。”

何兑凑近梁潺道,“那些粮食可不够雄州百姓吃,要是有饿死的,你可要小心,别拉上我。”

马荫笑道,“何大人,其实我们雄州的粮仓中有粮,只不过是霉粮,但州牧上报陛下时说的是无粮,煮粥时好粮和霉粮混在一起就好。”

梁潺满意地点点头。

“要不是说你们有办法呢。”何兑倒下之前说了一句,“你们可不要动军粮啊。”

梁潺拍拍何兑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不动,不动。”

确定何兑已醉,马荫笑道,“何兑上报此事后,估计中都还要再调一次粮,这法子倒是不能用了。”

梁潺打了个酒嗝,摇摇头,“中都那边传来消息,国库里的粮之前大多给了徐,齐,宛三州,此次调粮给我们后所剩不多,要是再来一次怕是要等着秋日收的粮税了。”

“是吗,大人,这消息可准?”

“那中都的太仓丞可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怎会有错。”

只有州牧府上的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可惜少了曾经的一片竹,斑驳成影,甚是好看。

日光不减,雄州登记在册的百姓排队等着发粥,一人一次只能领一碗粥,家中有老人小孩的必须带到城门下施粥棚旁边单独发放。

几家连在一起的窝在墙边,看着老人小孩吃下去,一女子先闻了闻,皱着眉小声给她的丈夫说,“这粥闻起来有点怪味。”

“确实有味道。”听见的人都闻了一下,“刚刚怪不得小包子闹着不吃。”

男子起身走到老人面前,“母亲,这粥有怪味,您没吃出来吗?”

老人摇摇头,眯着眼睛,日光晒的有些昏沉,“没有,我年纪大了,尝不出来什么。”

雄州百姓一年丰收一次,除了交粮税外,还要上交雄州的粮仓,一年过去,极少能留下存粮,根本吃不到霉粮。

这时梁潺顶着日光快步走来,站在城门口,大声喊着,“各位雄州的百姓,本官刚刚吃了这煮好的粥。”梁潺喘了一口气,继续道,“要告诉大家,这些粥用的是国库里好几年的陈粮,吃起来自然不及我们自己每年种的新粮,但是都是好粮,大家放心吃啊。”

梁潺喊了两遍,怕仍然有人不知,便让施粥的人多说了几遍。

在雄州待够三日的何兑饱餐一顿后,由梁潺领着雄州百姓在城门口送行,何兑瞧见雄州百姓一片平和,便扬起马鞭奔向中都。

天是灰蒙蒙的,风带着凉意,明光宫中的给事中低着头守在内殿外面,虽听不见,但感受到从内传来的压迫与怒意。

奚泽止与奚轻竹收到奏书比梁潺回中都早两日,此时丞相和谏议大夫被急诏进宫,拿着奏书在小声商议。

如今当务之急的是雄州的现有粮食不够吃,国库中存粮虽然足够雄州百姓撑到明年开春,但是不能只紧着雄州一州,而燕州与豫州虽只是波及,粮食勉强够吃,但是万一明年大旱降至,国库不能无粮。

陈湜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一法。”

皇帝急忙示意,让陈湜快说。

“臣以为可以银换粮,以国家名义出高于原价的银钱购买百姓和手里的粮。”陈湜顿了一下,“而官员在有能力的范围内捐粮。”

奚泽止低头一笑,瞟了奚轻竹一眼。

奚轻竹不是没有打过用银钱换中都百姓家的粮和官员捐粮的注意,只是最近奚轻竹杀了不少官员,现在又要官员捐粮,奚泽止不知道怎么提这件事,而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陈湜一定会提且不会计较得失。

管不得其他谏议大夫同不同意,奚泽止一口“好好好,就这样办”,奚轻竹也说了一句“丞相大义。”

陈湜原本觉得奇怪,这种解决方法长公主不会想不到,为什么不提,以为是其想要更好的方法,结果看着奚泽止和奚轻竹憋不住的笑意,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随即在心中给奚轻竹又记上一笔。

皇帝为表诚意,亲自写的旨意由丞相下传还拿出自己的私库银钱,奚轻竹又加上了几个条件,如果百姓中愿意换粮者,若是被举荐为官会优先考虑,同时将捐粮一事也放在官员每年的冬课中。

这两日中都百姓反响不错,收回来不少粮,而官员在陈湜领着陈家捐了第一批粮后纷纷有所行动,哪位官员捐了,捐了多少都登记在册,后誊抄在一张大纸上,贴于市。

何兑回中都后马不停蹄地进宫,都来不及正衣冠。

皇帝和长公主因为各地方修灌溉渠的问题,实在是忙的头疼,不想听何兑说,但又不得不听。

何兑所言无非就是他没什么大错,错的都是盗匪,错的是他考虑不周,一听陈鑫说早日可以让雄州百姓吃上粮且夹道安全,他一时高兴就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快点走。

最后何兑哭着说要不是陈鑫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其护在身下,他也回不来见皇帝和长公主。

当时雄州州牧梁潺问他,做此事不怕皇帝与长公主一气之下杀了他吗?

何兑信誓旦旦的说,给当今的皇帝办事,只要是一心为了北元子民,再大的错都会减三分。

果然,何兑说的没错,奚泽止与奚轻竹虽然疑惑,但商议过后觉得错不全在何兑,只是罚了三月的俸禄便了了此错。

奚泽止摊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问道,“皇姐相信何兑的话吗?”

奚轻竹摇头便是自己不知道,陈鑫是个老古板,不走官路走捷径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可若是为雄州百姓着想也符合他,“难道陈鑫是真的一开始便知晓这条捷径吗?”

对于他们二人无解。

何兑一时得意,送往雄州一封信言明皇帝对他的惩罚,并直言梁潺要补上这三月的俸禄钱。

看到梁潺送来的银钱和一封阿谀奉承的信,何兑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三日后,新的一批粮食任命任与时为通粮官,陈皓为监察使从中都出发前往雄州。

一场大旱压在皇帝和长公主的头顶上,百姓的吃饭问题占据其心,除了亲人,好像谁都忘了死在夹道中的每一个人。

在中都看来,这场大旱处理的很好,无人饿死,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新春。

宛州如今红叶落尽繁华,回源郡的郡守署中,一身着粗布麻衣的老人隔着案牍正跪在陆洵之的前面,与之相反的一侧则是华衣锦服的刘氏一家五人,陆洵之未抬头一边细细查看诉状,一边竖着耳朵听两人吵,不停地叫着“大人做主,大人做主”,一旁的袁初尧不耐烦地瞪了一眼也不见收敛,索性喊了一声“闭嘴”才安静下来。

老人皱皱巴巴的状纸上写的简洁,两年前老人的一双儿女经营着一家汤面摊,生意虽好但所上交的各种税钱极多,只能勉强度日,一日入夜后,小女将污水泼至一侧,不料溅到路过刘氏二子的金贵鞋面上,儿女见状连连道歉赔礼,刘氏二子吃醉了酒不依不饶,竟将一双儿女活活打死了。

刘氏是当地有名的富商,是郡守的座上宾,尽管如此,老人的诉状还是一张一张递进去,结果毫无回应,无奈之下便收起了让郡守做主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撑起汤面摊,若不是陆洵之一来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老人心中燃起火苗,可能一家四人就要带着悲恨告到阎王爷那去了。

刘氏二子打人时,夜里未入眠的百姓闻声都看到了,倒也不用陆洵之慢慢查了,但是最棘手的是,杀人偿命,而刘氏二子两月前就已病亡,太过凑巧,别说是老人,陆洵之等人也心存怀疑。

“既然是两月前病故,为何之前没有一点风声说你家二公子病了?”老人哑声问道,浑浊的眼睛里是拉不出的恨意。

陆洵之示意刘氏答话,“大人,原先病也不重,家中有大夫看了吃了几服药也渐好了,可是忽地就严重了,不管是哪个大夫都说不行了,然后老夫就没了儿子啊。”一旁的妇人掩面哭泣。

陆洵之的冷脸还是很吓人,“让你答话。”

“这病不好说出口。”刘氏眼眸闪烁,吞吞吐吐道。

“呵呵。”陆洵之一声冷笑,“有违律法人伦道德之事不齿于心,病因却难启口,商者果然低鄙。”

刘氏瞬间变了脸色,阴沉不少,但还是答了话,“病在尘柄。”

曾去过刘府的大夫也证实了此言。

袁初尧皱眉,这案子看似确实能判了,就是不对劲,转头恰恰对上陆洵之的目光,死者身份存疑,那就开棺验尸。

刘氏倒是同意的快,没撒泼打滚,捂住妻子的嘴连连点头。

都说开棺验尸是对死者不尊不敬,那是要遭天谴,五雷轰顶的,以前不是没有过,凡是开始挖坟,天上必定晴转多云,闪电一亮,光刀覆盖众人,分不清到底谁是罪人。

天确实阴沉沉的,袁初尧提前备好雨棚,与陆洵之同百姓站在一侧看着守卒掀开一寸又一寸的土,等到完整的楠木棺材露出来,不少人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祈求不要怪罪。

随行的仵作用相风铜乌测好此时的风向,守卒接令疏散下风口的人群,裹着口鼻的八名守卒撬开棺钉,合力抬起,腥臭味喷散而出,令人连连作呕,棺材的里面有一层黑水,尸体已然腐烂,已趋近白骨化,只有一少部分血肉粘连着骨头,只是确认,仵作动作很快,从头到脚细细查验后,抬头看向陆洵之,郑重地点下头。

袁初尧自从被长公主丢给陆洵之,整日就是走路,走路,走路,刚开始他压不住地抱怨,到后面陆洵之用脚征服了他,因为其太能走了,连着六七日下来袁初尧老觉得脚底板疼,而陆洵之嬉嬉笑笑跟个没事人儿一样,有时候他都怀疑那是铁蹄,直到陆洵之脚肿的穿不上鞋,他倒有些好笑和心疼。

时间长了,两人也是相见恨晚,身着便服,袁初尧一手搭在慢吞吞的陆洵之肩上。

“怎么了陆大人,一张苦皱脸?”

陆洵之一脸惊喜,勉强挤出一丝笑,只是说,“这案子查的不爽利。”

陆洵之道,“袁兄,你有没有什么疑惑之处?”

“没有,这案子从头到尾合情合理,证据证人一样不落,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袁初尧宽慰道,“刘氏二子已死,只能其家人连轻罚,加重赔偿。”

“是啊,只能这么判了。”陆洵之叹了一口气,侧眼瞟向袁初尧,堵住口中的话,仵作已定,但是他见那具白骨头颅的后脑浑圆饱满,刘氏也曾为其子谋过官差,民间有一说法,孩童出生时会在头部两侧放一重物,固定小孩仰面平躺,随着长大,孩子的后脑会变得扁平,这样以后会成官士,以便戴官帽。

越是富贵之人反而越信诸类传言,实在是矛盾。这种联系太小了,甚至有些疑神疑鬼,陆洵之怕是自己心中臆想,终是一言未语,袁初尧没问为什么,依陆洵之的意思派四名士兵守在刘府附近。

两月过去,回源郡下的县乡陆洵之才探查完,忙的他两眼昏黑,袁初尧一脚跨进通明的屋内,手上是黑漆漆的汤药,又是劳累,又是生气,陆洵之不知何时起心口痛,吓坏了袁初尧,强制压住陆洵之不乱跑,盯着他乖乖吃药。

“袁兄,你瞧瞧,瞧瞧。”陆洵之心口的火三天三夜都烧不完,叉着腰踱步,“作人口买卖建窑子,拿百姓的钱给商人交税,真他妈厉害。”

袁初尧随手捡起地上的纸团,“**是人就有,貌美的男女卖于窑子供人娱乐,就禁不了,中都地下不知还藏着几个呢。”

“这我能不知道,中都只能藏着掖着,哪里敢明着来。”

“这...确实。”袁初尧挑眉叹气,他想起一个关于先皇的传言,说是曾有大臣将一倾世佳人送给先皇,女子褪尽衣物献舞,直到一曲作罢,先皇就静静看着,冷声问女子是否自愿,女子受尽屈辱,言道,是家父将其卖于大臣,得到答案,先皇便离开了。皇后,也是太后娘娘从屏风后走出,为其穿上衣物,抹去眼泪,为内官。

次日,中都明里暗里的窑子全部摧毁,卫士闯进去官员都来不及遮挡,就扭断脖子扔在大街上,里面的妓子皆被杀,先皇用鲜血止住了中都这股□□之风,也让他的子民畏惧。长公主执政,禁止手段只增不减,但还是有人冒险,钻律法漏洞,赚取这不正之财。

“官不作为,商者卑鄙,百姓不过一条命,谁都想要。”

“缓缓,陆兄先吃药。”

陆洵之一口干了汤药,化作眼角的一滴泪,“父亲说,就算国家兴盛,百姓依旧是苦日子,竟一字未差。”

“中都也不过是皇帝做给自己看的梦中乡。”袁初尧掏出一方手帕,“到底谁最可怜。”

“我断不会让他们舒舒服服的。”这是陆洵之的恨。

因陆洵之身体欠佳,便又回到郡守署,袁家兵入屋内汇报时,陆洵之就在榻上瞪着袁初尧。

“陆大人还生着病,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不起身了,你们也要理解理解。”

“是。”

陆洵之小声说,“袁校尉,这是公事,躺着成何体统?”

袁初尧一手死死按住其肩膀,也小声说,“陆兄,无厘头地借你人盯梢可是私情啊。”

一句话直接堵住陆洵之的嘴。

“刘家一切如常,除府中有一老奴带货前往西部互市做生意有四次,其余人鲜少出门。”

陆洵之抻着脖子抬头,“那老奴来回需要几日?”

“大概十日一个来回。”

袁初尧看见陆洵之两只眼睛里就写着“不对”二字,“你们没跟着走一趟?”

“没有。”

士兵退下后,陆洵之不等袁初尧问就说,“回源郡到西部互市路程不过五日,那老奴十日便回,不是做生意吗,为什么不在互市停留,刘氏自上了年纪,将家业交给一双儿女打理,半年前,刘大小姐成了婚,对娘家的产业渐渐不上心,重心怎么会交给外人,是我疏忽了。”

“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带着描相去互市捉人。”

“小心行事,别让他跑了。”

“放心,暗地里查,一击必中。”

刘家老奴在西部互市下了马,见二公子裹着氅衣在冷风中等他,急忙跑过去,“二公子,怎么站这里,小心冻着您。”

“不冷不冷。”刘向不耐烦地打掉老奴的手,“那盯梢的走了没?”

老奴叹气,“没走,就连陆大人也来了。”

“不是说他查完一个地方就会去下个地方吗,回来干什么。”刘向开始发脾气,“那他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回去,烦死了。”

老奴安慰道,“快了,快了,老爷说了,必须等着案子结了,您才能回去。”

“这都是什么事啊。”刘向一屁股蹲下,双手抱头,哭诉道,“刘叔,你最疼我了,你给阿爹说,我在这吃不好睡不好,好久都没洗澡,快脏死了,那窗布什么的都没有封好,往屋里直灌风,我想回家,想阿爹阿娘了。”

说罢,老奴也只能继续哄着,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身边徘徊了不少人。

夜里,侍婢伺候刘向睡下便退出屋子,互市的屋舍自然没有刘府舒服,但他过的也不差,加上刘向的东西很受西域各国欢迎,也算是悠哉自在。

面对没头脑的刘向,袁家兵轻轻松松地从窗子里进去,口巾沾着迷药捂住榻上刘向的嘴,扛出去就塞到货箱中,一路上时不时往里面撒点迷药,顺利回到回源郡。

“老爷,老爷。”门口的家奴边跑边喊,“袁校尉来了,袁校尉来了。”

“来了就来了,慌什么。”刘氏斥责到。

家奴声音断断续续,“还...还带着...二公子。”

“什么。”刘家夫人话语一出,险些晕过去,而刘氏已经快步走向府门,一眼便看到袁初尧手里提着他那心疼宝贝的儿子。

袁初尧高兴极了,“刘氏,我帮你找到儿子了,活的。”

刘向哭丧个脸喊阿爹,刘氏的脸直接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颤颤巍巍地憋出一句,“陆大人要怎么处置我儿?”

“这是承认了?”袁初尧问道。

刘氏重重点头,承认刘向是他的儿子,承认是他将刘向藏起来,承认刘氏一家所有人的罪过。

“杀人偿命。”踉跄的刘家夫人匆忙赶来只听见这最后一句,彻底晕死过去,而她确实没有见到刘向最后一面。

秋风不暖,也不寒。

即使现在是秋季,吹来的风中还带着干热,等着清晨天气微凉时,农民还要去地里挖沟,一般大旱后会有暴雨,田地里会留有大量积雨出不去,播种时粮种容易捂在水里泡死。

一妇人冲进田地里一把拉住丈夫往回跑,边跑边说,“小包子刚喊着肚子疼,还不停地想吐,现在喘不上来气了。”

丈夫一听,眉毛皱得更紧了,气着吼道,“为什么不先去找大夫?”

“找了,去找了,只是小包子一直在喊你。”妇人头都未回。

夫妇两人赶到家时,老人抱着脸色难看的小包子,大夫正在收拾药箱,丈夫急忙问道,“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大夫“叹”了一口气,“找不到因何为病,只是让孩子缓了气。”说罢便要走。

“您是说孩子没法治?”丈夫拉住大夫的衣袖,急急地问。

大夫难以起口,点点头。

丈夫拉着没有回过神的妻子跪在大夫面前,“大夫,您想想法子,这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大夫撇过头不看,拽过衣袖留下一句“你们再找其他大夫吧。”就急忙离开了。

小包子听见声音挣扎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便叫着,“阿爹,阿爹。”

丈夫被拽的趴在地上,听见小包子的声音,连忙站起来从老人怀里接过孩子,“小包子,你觉得怎么样?”

小包子伸出瘦小的手摸着丈夫的胡茬,稚嫩的声音传到耳边,“阿爹没事,小包子不疼了,可以吹好长的一阵风。”

丈夫用脸挨着小包子的额头,哄孩子般拍着。

妻子抹掉眼角的泪,对丈夫说,“让我抱抱孩子。”但丈夫没有给她,妻子只能拉住小包子的手,想起自己有孕时特别喜欢吃包子,婆母笑她这么能吃觉得一定是个男孩,说是孩子小时候就叫小包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婆母抱在怀里一口一口的小包子叫着,嘱咐夫妇二人第一个孩子是夫妻之间的福缘,得好好地疼着。

可没有一会儿,小包子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双腿蜷缩起来,妻子连忙拉着小包子坐起来,身边的弟弟和弟媳又跑出去找大夫,丈夫抚着后背想让其顺顺气。

“阿爹,阿娘,小包子...嗯不疼的,不疼...的。”小包子想转身去找阿奶,她的阿奶眼睛看不清小包子,每天只能用手摸摸脸,可是肚子好疼,好疼,疼的她怎么都没有力气转过身去,渐渐地她也看不清阿奶了,阿爹阿娘一声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回应不了惦记着小包子还没有摸摸阿奶。

小包子是这场灾难中死的第一个人。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大夫刚走到医室,心里对小包子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又有一男子冲进来,嘴里还喊着“快走快走”,大夫将刚放下的药箱拿起,跟着男子往外走,“怎么了?”

“我家小孩这会又是吐又是肚子疼,已经拉了好几回。”

“多大了?”

“五岁。”

大夫面上一惊,心中嘟囔,不会是一样的病症吧。到屋内围着的众人让开,小孩已经口唇为暗紫色,不停地咳嗽,嘴里含着泡沫,依然是喘不上气。

孩子的阿娘说,孩子是开始发热,用水擦了好几遍的身子,以前这样都能降下去,但是现在不管用了,折腾了半天,孩子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大夫问了几句,心里越来越沉,虽然只是两个孩子,但是太像了,都是五岁的孩子,摸脉象不像是寒症,无原因的发热,想吐,肚子疼,慢慢地开始咳,嘴里出现淡红色的泡沫,就连坐着都难以呼吸。

大夫有一次摇头,披着夜色离开,留下一家人的哭声,而这天夜里他却不敢入眠。

清晨微凉,依然不下雨,昨日夜里又是两个小孩,一个三岁,一个七岁。

大夫面色憔悴,这四个孩子家尚且还可以请得起大夫来看,还有一些较远的没来得及的还有多少呢。想到这,他连忙将药箱重新备好,出门左转走进一条小巷。

听到他是大夫时,围在一起的众人跪下将孩子抱在他面前,而他透过人群的臂膀,眼里装着一个单薄的妇人抱着五岁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他,那位母亲一定是哭了好久好久,久到没有泪。

他不敢耽误,接过三岁的孩子把脉,父母都紧张不安地盯着大夫,突然身边一孩子开始大口喘气,听见喊声,“大夫,大夫,我的孩子,您快看,快看啊。”

大夫瞧见后,转身将药箱打开,拿出银针,赶紧让孩子坐低头,针还没有扎进去,孩子就没有了声音,低着头闭着眼,打破所有人内心的防线,百姓们无措地站在那,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他们眼里也有泪,为那个孩子,为自己的孩子。

“你们...”大夫也不知说什么,他手里还握着一个孩子的手,不知怎的,没站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众人连忙扶起,一个男子拉住大夫的手腕走到草棚下,随手拿起木凳放在一张木桌前,人群顿时散开,渐渐地排成了一条队列。

天色渐阴,凉风吹进草棚,带来了一位背着老人的女子,“大夫,我母亲说不出话了,你快看看。”

大夫快要趋于平静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你母亲什么时候这样的?”

这是他诊病遇到的第一个老人。

“呼...”女子顺了下气,继续道,“我母亲昨日晚上肚子疼,老是想吐,还发热,我就用被子捂住她,手伸进去给她揉,但是这会我母亲就开始咳,现在是说不了话,一直张开口喘气。”

大夫点点头,手执银针对着老人脖颈扎下去,勉强平了气,他转身坐下提笔写字,写毕拱手请求道,“劳请各位谁能帮我将此信带去城南的医室,那有我的好友何大夫,就说杜新所书,他会帮我。”

百姓丝毫不迟疑,都说愿意,最后一个十年有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收好信,向城南跑去,后面跟着两个同样的少年。

不管是城南还是哪里,雄州城每个大夫都是同样的问题,不知病因,老人小孩居多,皆是恶心发热肚子疼,降不下热,严重者口含淡红色的泡沫,喘不上气,他们只能用银针扎脖颈处的定喘穴平喘。

但很快大夫们发现这个法子不管用,就算是一时平喘,等会也会嘴唇生暗紫色,难以呼吸而亡。

不及七日,何兑记在眼睛里平和的雄州百姓没有了三百多人。

州尉马荫坐在州牧府盯着梁潺焦急地走来走去。“州牧,我们要上报陛下吗?”

“不能,我们不能报。”梁潺像是在自言自语,“同样的情况洛州安然无事,而我雄州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陛下与长公主的雷霆之怒,雷霆之怒啊。”

马荫忍不住叫了梁潺一声。

梁潺猛然立住,失声道,“陛下和长公主一定会杀了我。”

“那就不报了。”马荫闻言,身子一抖,“但是我们放的粥一半米一半水,不至于饿死这么多人啊。”

“没说是饿死的。”梁潺终于坐下正眼瞧这马荫,“饿死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是怎么死的?”

“不清楚,不清楚啊。”梁潺快要愁死了。

马荫凑到梁潺跟前,小声说道,“州牧,您不觉得这有点像是疫病吗?”

梁潺瞬间瞪大眼睛,马荫继续道,“一下子死这么多人,数量大,同时发病,找不到病因,寻不到药,这不就是疫病吗。”

梁潺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马荫说,“州牧,我们要早点做准备啊。”

雄州城里到处漫延着悲伤和无助,哭声此起彼伏,萧瑟的凉风带着哀伤送到上天,使得夜空中无月无星,无人看得清雄州百姓脸上的痛哭流涕,没有人。

任与时与陈皓检查完粮车确保完好无损,任与时谈道,“不知为何,越往南走,反而越冷了。”

陈皓笑道,“任大人要护好自己的身子啊。”

“陈大人也是,小生记住了。”

雄州城内,大夫没了四人,百姓人心惶惶,却不见州牧梁潺出来解决,哪怕是安慰,一帮人联合起来撞开州牧府门,里面无人,应该说是无活人。

那日梁潺回去与妻子秘密将此事告知,二人一人清点粮食,一人拿出府中现有的银钱,找到各自心腹将外面的奴仆捆起来塞住嘴扔到一边,连夜收拾好行装,从后门离开往燕州去,他们带走了迷迷糊糊的孩子和从小跟在身边的奴仆,留下一老奴持刀将无知的奴仆毙命于州牧府。

走在最前边的一位老人,用脚走遍整个州牧府,离开时独自一人面向黑夜,围在州牧府的众人转头看着,他低着头,双手背后,佝偻着身子,双肩颤抖,旁边的一施粥棚忽然“咔哒”一声塌了,老人也直起了腰,举起双臂,高声振呼,“天降大灾,官逃民亡,谁能救,谁能救啊。”

众人闻言,泣声泪下。

相比较雄州城,轴书郡的情况一点都不好,自尹尘付来此作监察史,郡守元成见其做事周全且又是中都而来,基本郡中事事交于尹尘付,自己反倒喝酒睡觉,当了个甩手掌柜。

轴书郡是实打实的没有粮,只能靠着中都给予的粮食过日,经过雄州城后,尹尘付拿到手里的粮不过八十石,为着多撑一些时日,尹尘付每日给百姓的量很少,但是最让尹尘付头疼的是军粮也不够了,他将情况一次一次地报给雄州州牧,就是收不到消息。

尹尘付回到屋中,喝了口早上的白水,趁着夜色未至,来到书案前提笔又是一书上章,写完后放在一边,坐在椅中,无言无声,黑夜慢慢地淹没了他。

清晨的第一缕光散在尹尘付的书案上,照亮纸上“朝贡”二字。

难得轴书郡郡守两颊不泛红,眼神清亮,提着一壶酒,踏进尹尘付的屋门,“贤弟,进来可好啊?”

尹尘付闻声连忙起身,因坐了一夜,双腿麻木,差点跌倒,勉强稳住身子后,拱手行礼,“安好,让大人见笑了。”

元成言,他此生无酒不欢,所拿俸禄一不养家供子,二不修家宅府院,三不入烟花柳巷,只有这酒不能敷衍,元成给予尹尘付是他最好的府院,最好的衣料,最好的笔墨,遗憾没有给其一个书案上的玉璧,都被他换了酒。

元成“哈哈哈”一笑,快步走向尹尘付,将酒绕过笔架放在书案上,一眼就瞟见尹尘付没来得及收的纸张。

“这几日可真是辛苦你了。”

“无谓辛苦,只要事情解决了就好。”

元成点点头,眯起眼睛,但笑意不减,问道,“不知贤弟为何将这朝贡落于纸上?”

“只是昨夜猛地想起马上要到南嵩四年一次的朝贡了,一时不知怎的写了下来。”尹尘付拿起来,当着元成的面揉成一团。

“贤弟啊,如今这中都的粮迟迟不来,你可有什么法子?”

尹尘付摇头叹气,“没有。”

“你不是已经想到朝贡了吗?”元成用下巴指了指尹尘付握住的手。

看着尹尘付闭口不言,元成继续道,“再过十日,南嵩便有使臣带着贡品来我北元,有边兵盘查并派遣一屯长带两屯将其护送至中都,而我们轴书郡是必经的,南嵩使臣会在此停留几日,受到郡尉亲自检查,这里面可是有不少的粮啊。”

尹尘付抬头,后退一步,向元成鞠躬道,“大人,我是官员,自然不会干有违律法之事。”

元成扶起尹尘付,拍在其肩膀上,“你知道就好,万不可因一念之差酿成大错。”

尹尘付应声,余光看向窗外,风吹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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