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秋末了,雨还是不下,整个天气都是干冷干冷的,轴书郡一伍长带着兵刚巡查完回到军户驻地,因军户驻地离百姓居住地不远,又常年无战事,他们这些地方兵倒是能时常回家去。
“伍长,今日何时走啊?”一个二十的男子看着伍长收拾东西。
“现在就走。”伍长拿好行装,他手底下基本上是入伍两年的士兵,在他眼里都还是孩子,要是以前他后面准跟上一句“回来带你们嫂子做的应季饼。”
刚入屋门,三个孩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地来迎接他,不过倒是一人喊了一声阿爹,妻子接过行装,倒好水叫丈夫喝一口,“累不累?”
“嗯,还行。”丈夫坐下应声,“今日发粮了吗?”
“今早发了粥,但没有说下一次在什么时候。”妻子站在床边哄孩子,“你们驻地上怎么样?”
丈夫应道,“现在就是一日两顿,勉强吃饱吧。”
“要不是监察史与郡尉商量,匀一点军粮给我们,怕是早早就要挨饿了。”
丈夫没应声,妻子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哥哥,转身坐在丈夫身边,小声道,“你们驻地里又说到朝贡吗?”
“没有,怎么了?”
“前两天有人说,我们轴书郡粮仓里已经没有粮了,现在完全靠那么一点军粮,但中都就是不给粮。”妻子凑近说,“监察史想取朝贡里的粮。”
“荒唐。”丈夫呵斥一声。
妻子坐直身子,“现在外面大家都这么说,都是想活着的人,监察史未必不会这么做。”
丈夫手指摩挲着喝水的碗边,小声说道,“这是大罪。”
妻子笑了笑道,“监察史孑然一身,大罪是死,没有粮吃也是死。”
“是啊,他独自一人,怎么做呢?”
两岁的孩子像是感到父亲的不安,开始啼哭起来,哥哥怎么都哄不住,妻子闻声站起来重新将孩子抱在怀里。
丈夫回头看着家中他的妻子,十岁的大儿子,七岁的二女儿和两岁的小儿子。
丈夫在家呆了一日便回驻地了,今日夜里轮到他在城墙上当值,凉风直钻衣襟,伍长紧了紧衣裳,后背有人拍了他一下,“虎子,家中一切可好?”
虎子转头见是另一伍长韦内,苦笑道,“还活着。”
韦内抬头望了望夜色,“一整个秋季都未下雨啊。”
“是啊,不见日,不见月,也不见雨。”
“你说,监察史会这么干吗?”虎子摇头,他不知道。
韦内尽可能地让语气轻松起来,“你知道的,我阿爹去得早,我老母是累弯了腰才把我们四兄弟养大,临了该享福了,却遇上这么个事。”韦内实在是兜不住伤情,“要是我老母饿着肚子走,我哪有脸在阎王面前要个轮回啊。”
虎子也是笑不出来,“要这样说,三个孩子选了我做阿爹,没享上什么福气就没了,那也...”
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年轻士兵,喊道,“监察史真想那么干了,我一定会帮他。”
韦内一把拉过年轻士兵,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臭小子,瞎说什么呢?”
年轻士兵挣开韦内的手,抱紧怀中的刀,“伍长,我说的是真的,我姐姐有孕,没有吃的,我姐和我小侄子能活吗。”
虎子长呼出一口气,“是呀,谁不想活,谁家没有牵挂的人啊。”
三人抬头继续看这无月无星的夜空。
南嵩朝贡的使团再有半日就要到轴书郡了,而轴书郡的百姓已经断粮两日了。
郡守元成,郡尉夏铭和监察史尹尘付带领两百士兵站在郡城门口处等待迎接南嵩使团,开城门,正衣冠,笑意起。
最前边走的是一身赤色戎装的屯长,后面紧跟着穿皂色使服的南嵩使臣,再往后便是使团,最后才是边兵。
元成上前一步,“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夏铭侧身一瞧,走到元成的身边,向屯长行礼后,问道,“屯长,怎么只见使团,不见贡品?”
屯长回应道,“后面载贡品的车坏了,天黑之前赶不到了,就商议着说先让使团进城安置,车修好慢慢赶来,我们留了人守着,明日再进城。”
元成和夏铭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安置好使团后,元成才和屯长闲谈上,“怎么称呼屯长?”
“元大人客气了,我与您一见如故,您唤我周兄即可。”周屯长笑道,与元成走进了些。
“哈哈,我见周屯长面生,以前都是齐宇,齐屯长来护送使团。”元成眼里闪过什么,细看依然笑意满满。
周屯长没看元成,语气自然道,“您不知道吗,齐宇升上去作军侯了,可是威风,我们一年入伍的,也就只有羡慕的份了。”
元成惊讶道,“是吗,我与齐宇是好友,这事也不知道来封信,让我也高兴高兴。”
元成要比周屯长低一头,闻言周屯长这才不得不低头望向元成,“呦呵,齐宇怎么不记得呢,也不知道给他阿爹有没有去信。”
“齐宇孝顺,怕是早就写信送去了。”
周屯长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问道,“元大人,您不是齐宇好友吗,怎么不知,他不喜他阿爹,要说他阿爹怕是得最后一个知道了。”
元成笑着回应道,“再不喜如何,还有一个‘孝’字呢。”
今日所有事算是都落了地,元成自尹尘付来到轴书郡后难得觉得一身疲惫,回到郡守府,府中有一老奴已经将屋中的烛火点燃,透着窗穿出光。
夏铭与尹尘付比元成早一点到郡守府,看见元成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我们三人之间就不必多礼了。”
夏铭应声坐下,问道,“如何?”
“说是齐宇升官了,这事也就落到他身上了,边兵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说的北元话也很地道。”
“这样看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夏铭点头,“尹大人觉得呢?”
尹尘付有些不好意思,“我来轴书郡不及一年,接使团还是第一次。”
“忘了,忘了。”夏铭也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无事,夏铭这几日辛苦你盯着。”元成郑重道。
夏铭应了,三人便都回去了。
点燃的火不止郡守府,还有郡城墙上的火,街上门户紧闭,静悄悄地,直到一间小屋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个左顾右盼的脑袋,紧接着第二个。
大概有三十人从家中出来,慢慢移步到郡城门处,虎子和韦内带着十五名士兵从城墙上走下来,看到大家,不由得皱眉,“人怎么这么多?”
人群中一男子站到前面来,“都是想帮忙的。”
韦内也不作笑了,说道,“就出十人拿着布袋跟着我们出去,其他人就守在城门处,我们一回来就关城门。”
很快人群中选好了十人,虎子不敢高声,只能平声道“打开”,众人一步一顿地拉开城门,他们用麻布遮住一半面容,悄无声息地出了轴书郡城。
遮住他们的还有立冬的冷夜。
一士兵来到未睡的夏铭前,说监察史来了。
“这么晚,尹大人怎么来我这了?”
尹尘付已然脱了官袍,换上霜地常服,应声言,“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心中甚是不安,想来看看。”
“没事,我亲自盯着呢。”夏铭挠挠头,“您回去早点休息吧。”
“南嵩的使者还未睡?”
“应该是,烛火还未熄。”夏铭疑惑,“怎么了?”
尹尘付笑道,“元大人一时觉得周屯长无事,我想去与使者谈谈,看能不能得到什么。”
“这不用吧。”
尹尘付冷了脸,“郡尉大人,真的不用吗?您守在此处,心里真的安下来了吗?”
夏铭让开路,尹尘付确实没说错,即使他今夜守在这,心中却始终都是七上八下的,护送使团的屯长换了人,边兵却没有说一声,让人怎么安心,就让监察史问问,万一呢?
夏铭看着尹尘付敲开使者的门,两人不知在门**谈了什么,使者侧身抬手邀请尹尘付进屋,然后关上了屋门。
看着紧闭的屋门,夏铭觉得刚刚眼前的画面很是奇怪,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守在城门后面的一名男子抬头,喃喃地自言自语,“今天的天怎么这么阴啊?”
因北元律法中写到,城墙下不许安营扎寨,有所需在离城门一千米处安置,防止城外发生动乱时士兵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通报。
出了城门的十五名士兵和十名百姓,快速地穿过城墙下一片空旷的平地,在距离轴书郡郡城八百米处才有了掩体,一棵又一棵快要百年的柳树如今只剩下粗壮的树干,二十五人又继续往外走,直到看见有个山坨坨才停了下来,距离彼此不远处分开藏好,在昏暗的夜色下,实难看清,就算送贡品的队伍打着火把,也要靠近了才能瞧见他们的影子。
没有一会儿,他们便听见沉重的车轮声徐徐袭来,一辆又一辆的马拉车慢慢地聚集到了指定的地方,前面应该是玉石或者银子之类的贵重物品,而他们的目标粮车在最后面。
护送贡品的士兵与部分使团的人停下后竟然直接将马拉车放在原地,不留人看守,众人却全部走到前边去开始塔斗帐,造火堆。虎子和韦内不由得奇怪,迟迟不敢动手,怕出什么茬子,但又觉得他们的行为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小声说,“虎子哥,现在还不去吗?”
两人转身对视上所有人的目光,韦内用手碰了一下虎子,虎子才点头,挥手。
留下三位百姓守在原地,三名士兵站在车队外侧,剩余人全部绕到粮车的最后面,虎子与韦内探查确实无一人看守,两人上前靠近粮车,用刀将粮袋划开一个口子,接过布袋用粮灌满在递给百姓让其用绳子扎好。他们很快装了两个粮袋的粮食,虎子停了手,小声道,“我们回去。”
一百姓没有反应似的,恋恋不舍地看着粮车,韦内一把拉住往外走,在耳边说道,“这已是错,不可贪多,快走。”
一行人很是顺利的重新聚集到山坨坨处,围在一起等到他们吃饱了肚子,绕着马拉车转了一圈,未发现什么异常,便进了斗帐休息,只留了一人坐在火堆旁守夜,虎子脚步无声地上前,守夜的士兵低着头,打着呼噜。
韦内接到虎子前进的手势,带着人便跟上了,快走到城门口时,众人脸上的欣喜怎么都藏不住,甚至有的人眼角带泪,大家一步都不敢停赶紧往城门里面走,百姓带着粮先进去,剩下最后的两名年轻士兵。
虎子和韦内回头抵住城门,嘴里念叨着,“快进,快进。”眨眼间,一点火光隐隐约约出现,随即便是数不清的火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向轴书郡郡城靠近。
两支远方的飞箭瞬间划破寂静的夜,将夜空划开一个口子,箭尾的火星带着难以阻挡力道与速度钉死在年轻士兵的后背,他们在闭上眼前听见狂奔而来的马蹄声和震动天地的叫喊声,他们倒在地面上,一半身子在城门里,一半在城门外,所有人在轰轰隆隆的声音中都意识到,是敌袭,而他们是这场敌袭中牺牲的第一人。
夏铭忍不住好奇,站在使者屋门不远处,借着亮光盯着屋内两人不停地交谈着什么,冷布上印着两人的身影,两人说着说着站了起来,使者的影子不断地变大,直至上半身完全贴在冷布上,反而瞧不见尹尘付了,但他觉得尹尘付靠近了使者。
种种的不对劲终于让夏铭忍不住不顾礼节直接推屋门,转头的一刹那让夏铭的眼前一片赤色,心跳停止,使得久久发不出声音。
尹尘付的手紧握一把短刃,满脸冷色,刀刃全部没入使者的左胸口,却不敢抬眼看使者苍白却又心满意足的笑脸。
听见夏铭闯了进来,尹尘付抽回短刃,伤口处的血液猛地喷涌出来,溅到苍白的手上,衣袖也被染红,衣袍上印上点点血梅,紧抿的嘴唇上了血色,桃花眼角的一颗血痣使得尹尘付整个人变得妖艳,夏铭不认识他了。
“你干了什么?”夏铭难以置信的一声吼。
尹尘付抬眼看着夏铭,嘶哑着声音,只有一句话,“北元官员杀了南嵩来使。”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夏铭心中激动的面目狰狞,整个人快要疯了,“他不能杀,不能杀,不能杀。”
尹尘付不理睬夏铭的质问,目光越过夏铭,平静得不起一点涟漪,重复道,“北元官员杀了南嵩来使。”
“回答我,你...呃。”夏铭发狂的声音顷刻间止住,而他眼里的尹尘付不露一点惊讶,还是平常一样的温和,轰然倒下时,他像是麻痹了痛觉般,拼命想要拉住尹尘付离开的衣角。
随着夏铭的倒下,尹尘付看到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脸,檀褐色的脸尽显英气,一张薄唇旁是冷冽有棱的下颌,他拔刀显然比尹尘付有经验,抽回刀时没有溅得血到处都是。
尹尘付向男子点头,平声唤了一声,“大将军。”
二人走出屋门,留下夏铭闭着眼,手指一直敲地面,一下,又是一下,站在屋外的士兵啊,你们的将领在呼唤,在求救,在恳求,而屋内的夏铭在黄泉路上只能看见走在前面不回头的满身血的人儿。
尹尘付绕过北元士兵,踩在血浸湿的地面上,站在院落里,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大将军回头望向他道,“下雪了。”
“好早的一场雪。”这是尹尘付自己的声音,也是来自远方的声音。
手疾眼快的一位士兵快步走到城门,与人合力将倒下的士兵往回拖,虎子大喊一声,“快关城门。”
众人齐心,憋足了劲推城门,火光越来越近,马儿身上伏着身子的骑兵样子也越来越清晰,雪从夜空中的破口稀稀散散落下,又顷刻间洋洋洒洒占据了轴书郡的天地之间,而敌人便就这样冲开雪幕逼近城门,一根长枪“砰”的一声卡在两扇城门间,众人来不及将其拿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摔倒在地,在叫喊声中虎子看见一身金甲的南嵩将军顺势拿起自己的长枪,用力往前一刺,在火光明亮中,南嵩将军举起长枪,挑起一个北元士兵。
一屯长收到敌袭的消息后,迅速套上轻甲,带着一百士兵赶到城门,随后又是一屯士兵赶到,他们拿着盾牌立在那,心中祈祷校尉快点赶来,百姓赶快疏散。
在城门被撞开时,虎子和韦内迅速将离得最近几个年轻士兵塞在城门后面,用身体挡住他们,紧跟着在将军身后的南嵩士兵挥刀抹了他们看得见士兵的脖子,血喷溅而出,流在恐惧不已的百姓脸上。
虎子和韦内在毙命的瞬间,不知往何处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留给了谁,谁又能知道。
南嵩将军高声下令,“杀尽北元兵,留北元百姓命。”
在南嵩士兵震天动地的应声中,带重甲的马踏碎盾牌,掀翻只有一百人筑成的守阵,血中融入雪,冷的刺骨。
轴书郡校尉终于赶来,手握一把长戟,用力挡下长枪的刺杀,扭手一转,长戟划过长枪,直击胸甲,南嵩将军双手握住,趁长戟未到,用长枪大力压住,如此力量,校尉险些扛不住,长枪压低长戟,又飞快弹起,重重地砸下,震得校尉手直颤,嘶吼一声,校尉被捅穿,扔下马去。
即使校尉已亡,北元士兵失去了主心骨,但他们仍然不惧强敌,手持刀盯准敌人,挥刀斩杀,然而南嵩的这位将军仿佛天生神力,力量惊人,长枪再重在他手里敏捷丝毫不减,人马齐心,马儿撞散士兵,南嵩将军一个接着一个刺穿,浓稠的血液沾满了枪身,手握得更紧,杀得更狠。
三十人的使团全部脱掉麻烦的使团袍,拿走北元士兵的刀,出去与骠骑将军汇合,走在街上,轴书郡的百姓心中的害怕与无助围绕着形成了一个笼,他们往北跑着,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战火的恐惧战胜了饥饿,随着身后保护他们的士兵倒下,百姓的队伍逐渐躁动,开始脱离队伍四处逃散。
尹尘付的使命已完成,南嵩大将军顾不上他一书生,他没有跟上,独自一人逆着人群的方向沉默地走着,一女子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跑着,撞到尹尘付时都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回头看,起身,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心中说不出来的压抑与难过,听见一人言,“还是脏了。”
元成失魂落魄般游走到南嵩使者屋内,目睹夏铭凝固的血液上紧紧握住的拳头,拔下使者胸口插着的短刃,在夏铭身边朝城门方向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直身毫不犹豫将短刃插入左胸口,缓缓倒在夏铭握着拳的胳膊上,一行泪道尽他的一生。
前任轴书郡郡守是他的父亲,他自小唯爱练隶书和章草,看不进也不愿看什么圣人言,可父亲非要逼他唯一的儿子做这轴书郡的郡守,他日日喝酒麻痹自己,反抗父亲,手抖得握不住笔杆,可父亲一句“你母亲希望你有出息”让他死心塌地地守在郡守的位置上,他驱散所有的奴仆只留下母亲身边的一位老奴,蜷缩在郡守府中一间书房里,处理着他不爱的轴书郡里一件又一件事务,筋疲力尽时一人醉酒心事难说,夜夜哭泣,捶胸顿足向上天发问“何为出息,自己现在算是有出息吗”。
夏铭是父亲离开后,第一个在夜里将醉倒的他扶上床榻的人,多年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一起把酒言欢的好友,夏铭仿佛是上天给他的回答,因夏铭乐呵呵地反复说,元成是最有出息的人,明明他总是一笑而过,可又是那么得想听,如今城破,他却无力无心挽救,他好想问父亲,为何要把胆怯懦弱的他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为何要他背上这样重的罪孽。
元成望着夏铭的脸庞,脑海中却是父母的身影,他挣扎地控诉着,事事平庸的他却要做轴书郡的天,自不量力怎会有好下场,怎会有。
应南嵩骠骑将军之令,轴书郡的北元士兵尽数毙命,无一活口,所有轴书郡百姓全部困于城门前,大将军说,这些命留着是南嵩送给北元的礼物。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北元士兵的血太烫,这场雪没有将轴书郡染成银白色。
快要秋末时,任与时与陈皓带着粮车终于抵达雄州城,却没有瞧见城门守兵,两人不由得惊呼一声“不好,怕是出事了”。
雄州城整个都是灰色的,腐烂难闻的气味笼罩在上方,单薄的衣服遮不住青黑色的尸体,冷风吹开未锁的屋门,赫然躺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家人,医室的门口堆着数不清的人,趴在医案上的不止一个大夫,穿着脏兮兮戎装的士兵不忍心让其曝尸日下,拿着草席子盖在他们的身上,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大人的怀里,可想看着孩子离去是多么痛心,只有零零散散活着的人们麻木地嚼着发霉的干粮,看见进来的人都毫无反应,早已随风而散的哭声和无数的哀怨重新聚在一起扑向任与时一行人。
这样的画面打得任与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气味难耐,陈皓依然用深呼吸平息心中的震惊,左顾右盼地走向一名士兵。
看不出士兵多大年纪,陈皓行了平辈礼,“这位兄弟,雄州城为何亡故多人?”
士兵继续盖着草席,有气无力道,“是疫病。”
“雄州州牧何在?”陈皓惊呼。
“跑了,也不知道几日了。”
陈皓蹲下和士兵一起整理手中的草席子,“你们...这几日吃什么?”
士兵撇了一眼,“粮仓里还有粮,能自己走过去的就自己去拿。”
“那你知道如今城中亡故多少人吗?”陈皓不敢看他。
士兵更是没有什么声音了,“一家一户地死,幸运地还能活一人,谁知道死了多少人?”
陈皓道了一声谢,回到队伍中,将刚才的对话告与任与时,任与时摇头,语气肯定道,“不是疫病。”
陈皓眼眸沉郁,问道,“怎么说?”
“史书上记载过几次疫病的大爆发,之所以死亡的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就是因为疫病会近距离传染,而您刚才说朝夕相处的一家中还能活一人,就足以说明不是疫病。”
陈皓点点头,心中了然,决定驻城。
跟随的押粮兵分出一半与任与时一起在雄州士兵的带领下将粮车带至粮仓,剩余的人再分成两半,用麻布捂住口鼻,一方寻找存活的百姓并聚集起来,一方帮助当城士兵将快要白骨化的尸体掩埋,将尚且完好的送往雄州署等待查验。
辗转就到傍晚,城中就更冷了,陈皓找到任与时时映入眼帘的是其脱掉衣袍,拿着斧头在劈木头,劈成要用的柴火,一个一个的扔进煮粥的大锅下。
陈皓再一次的不可置信,“任大人,你还会干这个?”
任与时闻言,用袖子擦掉额头的汗,微笑道,“小时候和祖父走南闯北的,没地方住了,就得自己点火找吃的。”
“难怪。”
柴火差不多了,任与时停下双手背在身后揉着腰,隔着大锅里的氤氲雾气问道,“陈大人,您那边如何?”
陈皓今日眼底的沉闷一直未散,苦笑道,“雄州城两千百姓,估计亡数一千七百多,士兵两千,亡数一千二百多,原因依旧不明。”
任与时盯着锅里粥沉默不语,不知多久陈皓才听见言语,“今日入粮仓,空空如也,颗粒未有。”
陈皓第一次粗鲁地向地面上啐了一口,“该死的梁潺,找到他我定要奏议陛下与长公主将其腰斩。”
陈皓将活着的一千人以及五百押粮官聚集至州牧署,任与时的露天大锅就支在旁边。任与时与陈皓商议后,先让押粮官排队吃粥,一会要辛苦他们代替雄州城的士兵去值守一夜城门,然后便是百姓和士兵分开两支队列吃饭。
一些饿的起不了身的坐在原地,任与时放下挽上去的衣袖,端起碗一一递给他们,因不能盯着人吃饭,所以便坐在他们旁边,脸上落了灰,不是很舒服,任与时用干净的内衬一遍又一遍擦着。
对面的一位少女吃完粥,恢复了些精神,眼神里也有些许微光,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镜子,是前年最流行的一款,少女伸手递给任与时,应是好久未语,声音哑的遮住了原有的声色,差点让人听不清,“大人记得还我。”
任与时一愣,这是第一个雄州百姓对他开口,反应过来后连忙擦净手,满脸郑重地双手接过镜子,舒缓紧张后,正声道,“多谢姑娘。”
其实刚才擦得差不多了,任与时对着镜子随便擦了擦,看见镜柄上有一道裂痕,应该是磕到哪了,图案有些对不上。
少女转身望向一边的屋舍,任与时轻声唤了几次“姑娘”,但没有得到回应,任与时无法想站起身递到姑娘跟前去,不知怎的双腿不听使唤一般往前扑去,吓得他双手紧紧握住镜子,怕又摔出一道缝,用胳膊肘撑住身子,才没有趴在地上,就是姿势有点不雅。
这一出动作太大,少女是转过来了,周围的人也看向了他,任与时连脑门都热了,不等别人伸手就连忙起来了,少女嘴角有了弧度,接过红脸的任与时手里的镜子。
“大人,疼吗?”少女问道。
任与时摇头,但其实挺疼的,“不疼,不疼。”
少女的声音有了可以听出来的柔软与温柔,“我阿弟老是走路不稳,每日必要摔上一跤,大人要是疼就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疼了,不会有人嘲笑您的。”
任与时咬牙依旧摇头,“不疼。”
少女的柔和不减,认真地说,“真的管用,我阿弟就是这样的。”
任与时放弃了,“刚才确实疼,但这会已然好多了。”
“当然,您与我阿弟是那么的像。”少女的话语随着转身飘向北边不知何处的一间小屋里,也许她就是说给远方的那个人。
来雄州城的第一日虽精疲力尽,但所幸平安无事,再无一人亡故。
清晨的一缕光照亮了州牧署旁边的那口大锅,任与时不知何时起身开始从屋里将昨日砍好的柴火一捆一捆地抱出来,然后扑哧扑哧地提着水桶奔向蓄水局,等到雄州城处处都亮了起来,熟睡的人们爬起身,适应亮光刺痛的眼睛,任与时已将米和水下进了锅,蹲身往锅下添柴火。
“任大人,你这也太早了吧。”陈皓瞅见大锅旁边露出的一张灰不溜秋的脸,朗声道。
陈皓转身看向聚集过来的百姓,闻声不见人,“陈大人,您先让士兵来吃饭,一会他们还要去换值守的兵。”
“好。”陈皓应了一声,看到过来的士兵连忙招呼着吃饭。
昨日得知军户驻地里活着的最大军级的只有一个军侯了,陈皓找到他与其商议好这几日的城防详情,他今日才把熬夜写好的奏书让人送至中都。这几日,雄州士兵与押粮兵来回交换值守,百姓也是日日饱餐,总算是有了生气,雄州城很大,但此时他们的日子过的很是紧凑。
今日是立冬,就算任与时有心也无力给众人做一碗娇耳汤,不过令他惊奇又欣喜的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天便下了雪,身边坐着裹紧被子的人们,因找不到完好的棉衣袍,只能将各家各户能用的被子全部拿到州牧署,署内燃烧的火星噼里啪啦地响,任与时与陈皓对视一笑,活着的人好好活着,现在他们要管管死人的事了。
任与时没有告知陈皓,他身上有一道密旨,查陈鑫与五百押粮官之死因,行便宜之事。经徐州,齐州和宛州三州之事,陛下与长公主实难相信如今官员的一面之词,旨意中是必须看到证据。
在第一日粮还没有入仓时,任与时细细看过,粮仓依然是木骨泥墙,因为仓中一点粮都没有,他也无法看出之前粮食的积压情况,但唯有一点是不合理的是粮仓太密闭了,雄州要比中都湿润,粮食受潮的可能性要大于中都,中都的粮仓前后两面设有窗口,便于通风,使粮食保持干燥,但雄州城完全没有,若是雄州城没有定时将粮食拿出来晾晒,粮食很容易发霉。
粮仓结构的不合理是不确定的线索,任与时之所以记下来是因为他在靠近泥墙是,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气味,只是粮食没有后,粮仓的门大开,里面的气味早已没有了,任与时闻时隐隐约约的,他不好下结论是什么。
陈皓入了州牧府,不管是外围还是里面都是陈旧的,即使书房中也少有贵重物件,坐到州牧的位置上,谁没有为一些喜爱之物砸过钱,但梁潺的府中丝毫没有体现,难道梁潺仅仅只是因为怕死就逃了,无欲无求地活着,说得过去但不合理,不合梁潺的理。
任与时与陈皓将州牧署,州牧府,州尉府以及军户驻地中马荫的住所细细过盘查一遍,每个地方充满不符合,却不知道不符合在哪,两人手下皆没有令史可用,尸体现状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万般头绪难抓,他们只能问问雄州城百姓了。
刚开始他们不询问雄州百姓而去查各个地方,都是因为众人还没有从这黑笼子里逃出来,他们说什么,众人便做什么,有的人会向他们行谢礼,但仍然不与他们说话,也就那位少女曾应过任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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