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不辞辛劳追到这里,是打算抓我回去?”
“……”
749年3月,春寒料峭,积雪慢慢消融,新草犹豫着探出脑袋。在还未完全化冻的小河边,逃亡的公主与曾经的侍卫相对而立,她整理了一番肩上的披风,从容地摸上腰间的匕首,向对面的人扬起嘴角。
“我虽不擅长武力,但若真的走投无路,自戕的勇气还是有的。”
“……您看我这幅样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克劳斯一步步上前,尤娜没有闪躲,河水的流速变快了些,叮叮咚咚,揣着东风无意间掉落的几片花瓣,轻快地奔向远方。
男子跪在尤娜脚边,虔诚地捧起她的右手,将唇瓣轻轻贴上她指节的薄茧。那是她日夜不休、笔耕不辍的证明,是笔墨赋予纪录者的勋章。
“家族的荣耀,你不要了么?”
“忠诚,是我唯一的荣耀。”
“噗……那么,我很荣幸,获得了你的忠诚。”
没有长剑,尤娜便将匕首搭在骑士的双右肩上。那一刻,万物生长,破土的新芽蔓延成原野,熏风化作骏马,奔腾着掀起一片碧浪。一只雄鹰翱翔天际,默默见证着这场册封——在天与地的交界处,骑士正向自己的王献上誓言。
6月的某一天,帕拉迪岛地动山摇,半年之后,岛上凭空出现了三道城墙。数万民众无一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墙外游荡着吃人的怪物,而那三堵高墙自古以来就屹立于此,那是祖先与巨人抗争后,为后人留下的庇护。
所有不受蒙蔽的人,如今皆沦为集矢之的——东洋人流离失所,阿克曼饱受迫害,为了保全皇室的颜面,那个曾被人们视作星火的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在壁内游荡的邪恶女巫。
羊皮书就快书写至最后一页,经过十一年光阴的洗礼,它的封皮不再光滑,原本平整的纸页在无数次翻越中磨损卷曲。夜深人静,当月光照进简陋的窗柩,那些褪色的字迹仿佛被赋予生命一般流动起来。在银河璀璨的夜空下,被世界抛弃的两人,凭借意志,从始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记忆。
22岁那年,尤娜有了身孕。
750年……
卡尔·弗里茨的生命仅剩最后一年,他要利用最后的时间铲除一切隐患。壁内组建起第一支中央宪兵,迫害和追捕的力度与日俱增。
这一年,尤娜与克劳斯流亡至厄特加尔,那是一座在内乱中建起的堡垒,其中还残存着不少战略物资,易守难攻,在当时已属上乘的藏身之所。
尤娜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无休的奔波拖垮了她的身体,羊皮书已写至尽头,越往后的字迹越发无力潦草,如同她摇摇欲坠的生命。
雷贝利欧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在梦里,她跑过春季缤纷的花田、听着夏日吱吱的蝉鸣、摘下秋季清甜的水果、跟在胖墩墩的雪人身后,一步步跑回儿时的村庄。
那扇熟悉的门后,是母亲温暖的怀抱。然而,就在她即将看清母亲的容颜时,梦境却戛然而止,眼前只剩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和比那寒光更加冰冷的砖墙。
于是,她起身,拿起匕首,在墙上一笔一划刻下“尤娜·弗里茨”的字样,又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只有一半属于自己的姓名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尤娜,你在做什么?”听到动静,一旁的克劳斯慌忙起身,在看清这一幕时露出无力而自嘲的笑容,“你可别……把我的刀给磨钝了啊……”
毕竟,他们或许还要倚靠它来防身。
“你的刀不也是我送的,我拿回来用用你都不愿意?”尤娜俏皮地笑着,却也没能掩饰住眼中的落寞,“都已经小心翼翼躲了这么久,好歹也让我任性一下吧……”
“……对不起。”
克劳斯低下头,颤抖的声音夹杂着不甘和悔恨。下一秒,尤娜的手便抚上了他的侧脸。
“没有‘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只是在保护我罢了。”
“我不想留在这里,不想成为这虚伪的历史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离开这座岛。”
“回马莱去,回到我原本的家……”
说话间,墙壁上又多了一行文字,那是用马莱语写下的“尤娜·西西弗斯”,为她多年来无济于事的反抗画上了一道终止符。
“这是新的姓氏,也是新的开始。”尤娜说。
“我本就是无姓之人,‘弗里茨’只是多年前的一个错误强加于我的枷锁,但‘西西弗斯’却是我自主的选择。”
“我会离开这里,回到母亲身边,那才是我的故乡,我的归宿。”
腹中传来一阵胎动,未出世的生命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乡愁,尤娜低头抚上小腹,动作轻柔,却倾注了全部的爱意与希望。
“不过,真不可思议……”
“七年前我离开母亲来到这里,而现在,我自己也要成为母亲了。”
“她会为这样的我而开心吗?
秋季,层林尽染,在枝头挂满硕果之前,厄特加尔要塞中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尤娜奄奄一息地躺在干枯的草垫上,她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但那经年累月埋下的种子,会经由怀中那两个脆弱的新生命一代代传承。
“愿……愿西斯家族的血脉,能保佑他们安稳度过余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守在一旁的男人早已泣不成声。
“……西斯……这是卑劣的血脉,它甚至保护不了所爱之人,所谓的‘忠诚’,最后带来的只有灾祸……”
“你是对的,或许易名改姓,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不是那样的,克劳斯·西斯……你的家族向来坚忍不拔,而挣脱了始祖束缚的你……甚至比王族都要强大……”
“我不奢求这两个孩子成为多么伟大的人,我只求他们能一世平安,与世无争……”
“若必须有所抉择……我只希望你们,生来就是自由的。”
露水划过殷红的花瓣,玫瑰在秋风中枯萎。尤娜被安置在附近的森林中,那本陪她度过数年艰难岁月的羊皮书,作为陪葬也被埋在了泥土之下。
拉加哥村是附近最近的村落,将双子托付给一户村民后,克劳斯带着妻子的遗愿,独自冲破了两道城墙的森严防线。
他的配剑早就断了,那把匕首也在最后的逃亡中遗失,几年前被流防至海滨的激进派余部接纳了他。
那时,马莱还没有向帕拉迪岛投放巨人,被篡改的记忆与身处的现实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克劳斯的讲述令海滨居民恍然大悟,也让他们对弗里茨王室的统治万念俱灰。
于是,一行人登上了曾将他们带往此处的大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座虚幻的乐园。
“抱歉……”
“连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都没能保护好……”
他们在海上漂泊了一年,又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幸而被路过的船队所救。领航的官员是来自东方之国的大臣,他为克劳斯等人的经历所震撼,欣然接纳了他们。航行途中,船队遭遇海盗突袭,作为曾经第一侍卫家族的后裔,克劳斯在抗击海盗的战役中展现了卓越的才能,大臣赏识他的才干,便诚意邀请他们前往自己的国家。
“西方已经没有艾尔迪亚人的立足之地了,但东方的情况还相对乐观,阁下才能出众,不如考虑随我回国一展宏图?”
“东方……就算去了东方,我又能做什么呢?”
“一切!”那位官员目光炯炯,“那位大人说过,不得轻蔑乐土的来客,我国正是用人之际,以您的才干,一定能大放异彩。”
“那位……大人?”
“嗯,四十年前,为我的国家——卡尔加,带来和平的神。”
往后的几十年,整个世界都处在剧烈的变革中。
马莱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周边国家在巨人之力的威慑下惶恐度日。收容所中的艾尔迪亚人像家畜一般苟活,他们要么作为武器投放至各处的战场,要么成了帕拉迪岛上一抹游荡的孤魂。
在罗赛之墙内,尤娜的两个孩子在拉加哥村长大、成家,“红发女巫”的传言时而兴起、时而式微,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但隐没的王族之血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代代传承。
在全然陌生的国度,克劳斯再无顾忌,他花了三十年时间让自己的名字家喻户晓,又在风头极盛时隐退,从一片透镜开始,缔造了一座轻工业帝国。
他终身未婚,半数财产都投入了教育和公益事业,不仅维护着艾尔迪亚人在本国的权益,还谏言引入并培养别国人才,以此将和平的理念传递出去。
为了使自己后继有人,克劳斯在晚年收养了两个孩子,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个传奇人物将所有的情感和期望,都倾注在了他的两个继承者身上。
但,从未有人真正了解过,他如此热忱背后的原因。
“爷爷,您成天拿着望远镜,到底在看什么呢?”一个平凡的午后,年幼的贝尔穆德好奇地眨着双眼,向身边和蔼的老者询问着他眼中的世界。
“我在看一座岛。”
“岛?什么岛?”
“一座……没有恶魔,也没有女巫,只是生活着许多普通人类的……岛。”
贝尔穆德懵懂地歪着脑袋,从爷爷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半天,却只能看到层楼叠榭的建筑。
“哪里有岛啊……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是啊……”老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闭上双眼仰在躺椅上,仿佛在回味一场梦。
“连我自己……也快看不见了……”
76岁那年,当火红的晚霞将天空染成透亮的紫色时,垂垂老矣的克劳斯·西西弗斯想起了多年前,初次见到尤娜的那个黄昏。
暮年回望,他的一生已足够波澜壮阔,但妻子犹未完成的遗愿,是再多功绩荣耀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多想……最后再看你一眼……”
梦呓般的呢喃与沉久的岁月对撞出一声回响,然后,像是神明的回应一般,在弥留之际,红发碧眼的女子款款向他走来。
“尤、尤娜?!”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是生命之火在最后一刻的跃动,夜空辽阔,银河璀璨,红发的女子走至身前,却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
“抱歉,我是尤娜,但……不是你的尤娜。”你屈膝向这位不知如何称呼的先祖行礼,眼底的热泪随着动作从脸颊滚落。
“真的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你……你是……”老人用枯枝般的双手扶住你的肩,那双手颤颤巍巍,将半个世纪的重量压在你的肩头。
“我是您的后人,您和尤娜·西西弗斯的后人。”你抬起头,一字一句,传达着跨越数十载的心声。
“我来是想告诉您,这一百年来,始终有人追寻着真相,尽管路途坎坷,三道城墙内,一直有人传承着求真的火种。”
“你们的努力不会白费,那些早已扎根的种子,迟早会郁郁成林。”
克劳斯不敢置信地望着你,时光凝滞,随后倒转,他的白发一点点变回棕色,佝偻的躯体渐渐挺得笔直,脸上的沟壑也都慢慢消失不见。
晚霞消散,有星光从你们头顶划过,一颗接着一颗。暗紫色的天幕下起一场流星雨,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火急火燎地推开,屋里先后响起两个孩子的声音。
“爷爷!有流星雨!我想借一下您的望远镜!”
“喂!贝尔穆德!爷爷在工作!”
“爷爷,您听到了……吗?”
“……爷、爷爷?”
“!”
“糟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叫管家!!”
大点的孩子夺门而出,只剩那个小的呆立原地。克劳斯面色安详地靠在躺椅上,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是贝尔穆德第一次面对死亡,他被蜂拥而来的佣人们挤到一旁,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的你。
“你……你是谁?”
“我是……尤娜,是那座岛上的尤娜。”尽管对他的视线颇为意外,但你仍旧耐心地回应道。
“那座岛……”
“对,帕拉迪岛,克劳斯先生一直牵挂着的那座岛。”你点点头,半蹲下身平视着他,向稚嫩的少年发出了诚挚的邀请,“等你长大,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好吗?”
他听得云里雾里,在一旁围观的克劳斯此时走了出来,摸着孙子的脑袋,一脸慈爱地为你打着助攻。
“她说的对,你能替我去那看看吗?”
“您是……爷、爷爷?!”朝夕相处的爷爷突然重返青春,在虚幻与真实的交界线上,十岁的贝尔穆德放弃了思考。
“可……我该怎么去?”
“唔……飞过去?”你说。
“但是……飞艇好像还不能飞那么远,而且弗雷德哥哥说过,那座岛被马莱盯得很紧……”
“那只是现在,”你狡黠一笑,“谁规定以后还是这样?”
“嗯……”他摸了摸后脑,迟疑着开口,“如果我去的话,哥哥肯定也会一起去的,他做事很谨慎,我们该怎么确定那里能不能降落呢?”
“呃……”
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缜密,看来这位先祖在培养继承人上确实下了大功夫。
在你思索的空档,克劳斯不知从哪变出了那把几乎不离手的望远镜,并轻轻地将它放在孙子的掌心。贝尔穆德郑重地攥着望远镜,你勾住他的手指,与10岁的少年定了天真的约定。
“我会向你招手的,在海滨。”
“实在不确定的话,就看我手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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