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的声音很远,被掩埋在布瑟兰达的极寒之夜里:“你知道他为什么改名么?尔臣尔臣……他自称为‘臣’,你还不明白……”
鹿夷则轻声问:“怎么死的?”
约恩望着他:“目前的消息证实,卫老师是自杀。”
“……哦。”鹿夷则表情空白,他在原地站了很久,风雪积压,几乎要把他压垮。
直到他的指尖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勾住,再被轻轻牵了起来。
那缕黑雾像雪中的柴薪,温和地试探片刻,最终大胆绕过鹿夷则的手指,缠上鹿夷则冰冷的腕,终于温开了鹿夷则冻住的血液。
楼宿雪的声音柔似呢喃:“该回家了,不是么?”
他很有耐心,反复询问,像在笼络鹿夷则四散的魂魄。
鹿夷则终于道了声“好”,他神色如常,连呼吸都没有乱,对约恩说:“麻烦了,请帮我准备个新的手机,我需要帮忙处理些异灵局后续的公事。”
约恩一愣:“没问题,猫……”
鹿夷则面向刚才的混乱:“把沈风带上押送车,必要时可以用能力镇压,回去后先让她呆到特危区。”
林豆豆追了几步:“可是主任……”
鹿夷则忽略这个声音,笑着拍了拍约恩的肩:“给你们研究中心添麻烦啦,这几位恐/怖/分/子我就先带回去了哦,有空来新安找我玩。”
约恩思量片刻,说:“可以,但你们一堆人混在一块,很复杂,我派个专机,凌晨两点就能走。”
鹿夷则没有推辞。
楼宿雪并未出声,他跟在鹿夷则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安静得像一种抚慰。刚才勒杀弗洛的凶狠黑雾变成了羽毛,安分地缠在他和鹿夷则的腕间,没有任何攻击性。
凌晨两点,飞机从曼罗机场起飞,他们匆匆来,又匆匆告别了布瑟兰达。鹿夷则回到新安的那一刻起,忙得脚不沾地。
异灵局的法医对卫尔臣进行了尸检,各项结果都表明,卫尔臣在生前并未经历过异能量伤害,排除了毒杀和凶杀,检测结果漂亮得挑不出错——
他停止了寿命的修行延续,自愿长眠于世。
当然,这是内部报告,针对外界有一份科学的尸检报告:卫尔臣自杀前服用了大剂量麻醉药物,最终导致了呼吸抑制死亡。
为了打消疑虑,卫尔臣在离开前还贴心地录制了两个告别视频,一个对外,一个对内,手写了上千封的遗言信,确保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死亡而受到牵连。
他妥帖至极,像是早就为退场做好了打算。
视频很快从警方手里退回,连同那些纷纷杂杂的手写信一起,重新栽种到异灵局员工们的手上,有些落叶只能这样归根。
卫尔臣对葬礼没有要求,异灵局的诸位短暂商讨了下,决定给老头安排一场时髦的西方葬礼,地点就在新安中心广场的大教堂里。
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鹿夷则和异灵局的另一位灵师张守清不得不撑起这些善后事,他们从容得体地接待宾客,听着别人口中的卫尔臣的身前事。
啜泣、哭声、叹惋、追思、缅怀……它们贯穿一个人的身体,又从另一个人的体内跑出来,绕着卫尔臣那副棺喋喋不休。
如果卫尔臣是在睡觉,一定会爬起来让这些小兔崽子都滚。
鹿夷则安静地观察宾客,猜测着来往的人哪些是异灵、哪些是普通人,谁跟卫尔臣有仇,会不会补刀?这老王八活这么久,会不会有情人和私生子?
但这些人只会表露悲伤,有违卫尔臣的本意。
卫尔臣的那段视频不算长,老家伙穿着旧西装,戴着顶孔雀开屏的绅士帽,一个人坐在餐桌前,跟镜头互动:
“哎呀同志们,你们是不是哭得太过了?我这一辈子膝下无子,却又因为你们子孙满堂,谁能比我有福气?诸位,都别太煽情了,那个……那个监察部的小刘,多大的人了,还搁后边哭呢,小心我晚上专门来找你小子谈话啊。
“其实啊,落叶归根、生死随命,这是世间常理,你们之所以看不开,是因为地脉给了你们长生的机会。我知道你们当中有混血儿,不信咱们东方这一套,但万物都讲究一个‘无为’。异灵进化本就是逆天之行,是福是祸各有说法,我呢,体验到了吃喝玩乐,也满世界旅游过,早就享完福了。我为了这人间一趟趟,往事一遭遭,贪图了许多时间,粗算一下,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了不起!
“几百年来,你们一个个长大,在父母和好友跟前撒欢快活,我只有旁观羡慕的份儿,因为能记得我童年的人都留在了很久以前。但最近几十年,我竟然也常常看到了我的爹娘,我的祖母,还有我那些早就化成黄土的狐朋狗友,我呢,实在有些放不下,所以打算去听他们讲我的小时候。”
视频的最后,卫尔臣拿起一杯红酒,恭祝镜头:“好了,祝各位前程似锦,身体健康,山水有相逢,我们来日再会!抱歉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了,这辈子的遗言就说到这儿吧,此生,散会!”
镜头后的万万生还有前程,镜头前的人却没有了来日。
鹿夷则开倍速看了一遍视频,只觉得老头尤其不靠谱。
张守清是除了鹿夷则和卫尔臣以外,东方唯一的灵师。她是个雷系姑娘,脾气却怯生生的:“小鹿,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能应付过来。”
鹿夷则看了看宾客,又看了看教堂中的棺,点点头。
鹿夷则一身黑,走出教堂,像是拖着一截超重的沉默。雪落满了他的黑西装,鹿夷则耸耸肩,觉得自己像白眼狼。
卫尔臣死了。
他居然一点也不难过。
异灵局的很多同事仿佛经历了一场陨石袭击,半个局都陷入瘫痪和崩溃,沈风更是摇身一变,成了高危异灵,她兽性毕露,发了场好大的疯。
鹿夷则和张守清联手摁住,将沈风封印进了特危区严加看守,监督她每天吃药打针挂水。
一群人兵荒马乱,鹿夷则指望不上别谁,只能亲自去跑卫尔臣的户口注销和社保清算。
流程不复杂,就是消除这个人曾活过、爱过、恋过、喜怒哀乐过的一切痕迹,证件照由彩变灰,将卫尔臣从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注销删除,再找不到一点证据。
让生者的记忆也变成一场凌迟的大梦。
只有这个时候,鹿夷则才像突然一脚踩空,在心里狠狠摔了一跤。
鹿夷则听着音乐,漫无目的地走。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像是孤舟向前划开一片湖。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暴揍伊兰的那个公园。河水已经结冰,鹿夷则打不了水漂,顶多滑滑冰,然而当他跳下台阶,却看见了双目猩红的沈风。
鹿夷则愣了下,有些奇怪:“喂,你在这儿干吗呢?”
沈风手里捏着一张纸,她用力地举起来:“拿着。”
鹿夷则说:“不要。”
沈风一字一句地说:“拿着!”
鹿夷则拨通电话,转身就走:“你们他妈的怎么看的人?她越狱了知不知道!”
音落,鹿夷则的手忽然被刺骨的冰块冻住,手机滑落在地,被摔得稀巴烂。鹿夷则回身说:“你好可怕啊。”
沈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将那张皱巴巴的信纸搡进鹿夷则怀里:“拿好,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
鹿夷则看了眼,一把撕了。
沈风顿时目眦欲裂,抬脚就往鹿夷则肚子上踹。
鹿夷则吃了狠狠一脚,倒在地上干呕了好一阵,冬风刺进肺里,鹿夷则险些把酸水吐个精光。
沈风说:“起来!”
鹿夷则目光恨恨,召来一捧火,全力往沈风身上招呼:“你别来我这发疯好不好!”
火势绵延不断,竟一下子将河滩上的废弃石狮子烧成了灰!
沈风愣了下。
一般而言,鹿夷则能借用转化别人的能力,但威力只有百分之一左右,由于他和火神长期接触,才得以长期借用火神的能力,但这次鹿夷则用的火相当强悍,竟和火神不堪上下!
沈风哂然:“兔崽子。”
她动用这里的暴雪和坚冰,连寒风都化作暗器,不遗余力地攻向鹿夷则!这架势不亚于千军万马对他一人,鹿夷则看呆了:“你到底要……”
“轰!”
漫天的冰棱和冰刺落下,鹿夷则不得已再开了一片遮天的火来挡,但沈风的力量实在不可小觑!
冰刀穿透火盾,扎进了鹿夷则的小臂!
鲜血淋漓。
这行为彻底激怒了鹿夷则。
他反向召唤出冰刀,风驰电掣般向沈风砍去!沈风没有闪躲,反而硬生生抗下了这刀,冰刀立马融入沈风的皮肤!
鹿夷则大惊,正要拔刀,却被沈风钳住胳膊,往后一拧。鹿夷则听到骨头“咔嚓”脱臼,旋即他像个石头一样,被沈风扔在地上。
鹿夷则说:“沈风!”
沈风冷然道:“起来。”
鹿夷则一骨碌爬起来,他抓了一块巨石,嘶吼着朝沈风砸去。沈风闪身躲过,反手劈向鹿夷则的后颈,劈得鹿夷则两眼一黑,险些昏厥。
沈风说:“给我站起来!”
鹿夷则怒火中烧,全然没了章法!
他抄起树枝、乱石、雪,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鹿夷则开始乱用冰和火的能力,威力连刚才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沈风一言不发,见招拆招,同他周旋。鹿夷则嘶吼着、疯狂地挥舞拳头,像个小牛犊一样胡乱冲撞,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沈风恨之入骨!
终于,沈风反击了,她单手化来冰棍,将鹿夷则的腰、腿、背狠狠打了一通,没带半点情分,最后一拳挥下,将鹿夷则砸飞到了河面上。
鹿夷则翻身而起。
沈风以为他还要打,正要召唤寒冰,却看见鹿夷则跪在冰面上,在迷茫地找什么。
寒冰在沈风掌下化作风雪,烟消云散。
沈风没了戾气,站着没动,终于叹了口气,喊:“……猫。”
鹿夷则说:“你别过来!”
沈风说:“姐姐帮你。”
“我不要你帮我!”鹿夷则背对着她,声音恐惧,“我要我的……我的……”
我的信。
鹿夷则视线模糊,在冰面上四处摸索。四下白茫茫一片,天地本不该这么宽,鹿夷则却迅速缩小为一个点,茫然地寻找着那纸遗言。
雪落在猫颓然的耳朵上,那向来活泼的尾巴像是没了生命,湿漉漉地拖在冰面上。
透过枝丫悄然看,楼宿雪的心里下起雪来。
然而对于猫而言,他只是个远方人,只能呆在远方听到猫的哽咽和啜泣:
“我……”
沈风捡起被撕成两半的纸页,慢慢走近。
风雪都像亡人的低语,它挨过鹿夷则的背,不知说了什么,鹿夷则孤单地坐在河中央,像一只被遗弃的雏鸟,也像一颗小小的、哀恸的心脏,抽动起来。
——“猫是……很感性的人,山川能令他生爱,清风也能令他动情,但每当他悲恸至极时,心就会大病一场。”楼宿雪的轮椅停在沈风的关押室门前,“沈姑娘,先不要问,我带你出去,帮帮他好么。”
沈风用力攥拳,快步走过去,将鹿夷则摁进自己的怀里,稳声道:“你说,我听着。”
鹿夷则抹了一遍又一遍的眼泪,一个星期以来的冷眼旁观终于化作此刻的失声痛哭。
“姐姐,姐姐……他骗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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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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