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托付

元则七年春,皇宫。

耳房内的哽咽声来自两个人,但属于乳母的泪好像已经流尽。

坐在榻边的宁玥泪流不止,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好,我答应你”。

急切脚步声临近。

那一张稚气未脱,却流露出坚毅和果决的脸。

来者抬手为宁玥擦去眼泪,又轻握高涣的手,道:

“嬷嬷在上,指心为誓,我定护高枕余生长安无忧。天地共鉴,此身若在,此心不移;神魂俱灭,此诺方休。”

高涣脸色惨白,眼里是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悲伤,但手指却很热。

是在哭孤苦无依的女儿,在哭长公主可以窥见的命运。

是在哭举步维艰的皇后,在哭即将被病痛折磨至死的她自己。

可惜她没有力气将所有话说出口了。

“珍重。”

赵海宴握着对方生命的余温,直到榻上的人如睡着般合眼。

元则十八年秋,石门院。

陛下在秋初下旨征兵,各地方官府正急于核实情况后造册上报。

京都的秋天永远都带着丝丝冷冽,清晨的昏沉由此被吹去大半。

树叶如往年般照常飘落各处,半圆时长在枯叶中打盹,惹得众人每次清扫树叶都要提前戳戳,才能避免误将它扫地出门。

“大皇子离京,你保下的人已经足够多,我想不必再添砖加瓦。如今朝堂派别已显,慈悲、懦弱……针锋相对的说法比比皆是。

臣子们握不住真相,只能隐约察觉出不对,可陛下绝不可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联系。堂怜,让他们离开京都,无异于彻底将靶心放在你自己身上。”

“最好用的棋子,即便偶尔做一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可原谅的。他不能杀我,我心中有数,你且宽心。”

“如何处理那些权贵之类?”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宁流然仰头望见天空中正在迁徙的燕子,发觉又是一年秋季:“在下堂堂军师,自该出谋划策。”

“我最初找到你,有云丞相的缘故。”

话罢,赵海宴手中的书信递给宁流然,但对方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坦白般,仅想照常接过,没有半分要回话的意思。

书信被两股力量拉扯,宁流然只不过走神几秒,便错失了争夺的良机。

“这信要等你回答完才能看。”

“我一直知道。”他停顿片刻,或许是想缓和逐渐紧张的气氛,接着道:“说起来若没有曾是太傅的外祖父,我恐怕根本没有办法来到石门。”

“你明知我并非这个意思,这是场谁都有可能会死的争斗。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介入就不能脱身。”

“堂怜,我素来信守承诺。何况我的承诺还未及冠,仍是咿呀学语的娃娃,就更加不能背弃了。”

“那已经是几年前冬季的事情。”

“知己难寻,每年都有冬季,所以我绝不会离开。”

闻靳狗爬似的字迹毫无遮掩的展现在眼前,成功将信抢夺到手中的喜悦随即一扫而空。

宁流然无意识的用手指摩擦粗糙的纸张,面色越发凝重。

窃符救赵。

太过激进,亦风险奇大。

“如何能定下时间?这些人起兵和……山陵崩皆是不能预料的事情。”

赵海宴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谈起午膳该吃什么般,随意答道:

“德妃何时得手,我何时入宫。我何时入宫,陛下何时病重。

争斗当中谁都有可能会死,至于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皆由胜者杜撰。

蛀虫而已,却以为靠着祖辈和过去的功绩,就能掀起风浪。陛下不便清理,做臣子的总要尽尽忠心。”

“臣子不可能对动乱坐视不管。”

“那就让他们没法管。”

夺嫡之争肃清朝堂本就是必然,过程再怎么激进,结果也都一样。

循序渐进的确是更好的选择,可陛下如今迟迟不肯立太子,恐怕正是因为忌惮这些虎视眈眈的世家大族。

若不能在改天换地前以绝后患,此后便是后患无穷。

闻靳等人在京郊藏匿多时,世家大族的举动不管再怎么隐蔽,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有种种,以圣上的疑心程度不会发现不了。

但时至今日,无论是陛下还是陛下的亲信,都迟迟没有动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陛下要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就此默许长公主和狼子野心的反贼分庭对抗。

世家大族风光了十几年,有实权的帝王也的确该感到厌烦。

落叶在踩踏里发出脆响,宁流然站起身,把书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闻靳的意思是必须点烽火台,不惧打草惊蛇。依我之见这烽火台不仅要点,还要早早的点。最好是还没见到对方影子,就已经点燃。”

“我亦如此想,这些人毕竟自幼长在京都,对各路皆熟。若想拖延时间逐个击破,没有比混淆视听更好的法子。”

赵海宴的眼中映出从火折子里涌现的火苗。

它正吞噬粗糙的纸张。

与天蒙蒙亮起的清晨不同,明亮的火焰如同秋季的冷气,给人以最鲜明的感受。

“如今能信得过的,城门有刘氏,城内有纪氏和李氏,京都内外有御林军和皇城中的禁军,京郊有闻靳。

刘氏倒还好说,刘自此人本分,定不会临阵脱逃。纪氏当今是德妃娘娘的同胞兄长掌家,此人是忠义之士,同样不用忧虑。李将军就更不必说,本朝忠臣之首。御林军和禁军两年前已是陛下直接调遣,成为了直系军队,绝不可能叛变。

可闻靳的队伍虽然规模不小,但要面对兄弟倪墙、问鼎之危,恐怕并无法以一己之力促成胜利。

提前联络是叫旁人察觉出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临时同心协力所需时间又实在太多。就当下来看,如何协调人手乃是重中之重。待我好好想想,定能找出合适的办法。”

“无论是你还是他们,都不要参与进来。”

旭日东升,宁流然忽然被远方升起的太阳刺了眼。

光芒撕裂薄雾,落叶在晨风里苏醒,而后掉落进土壤中。

落叶归根,一叶知秋。

“军队从西蒙来,有很多事情我始终查不清楚,这就是其中一件。”

邱瑞等人所在的世袭别吉亲军,既是西蒙国君给远嫁女儿的退路,也是母亲留给孩子的遗物。

“近前……世万人,唯你像我。托予心安,自珍常念。”

宁玥已病得说不出更多话,只能用最简短的字句作为一生终点。

赵海宴不知道别吉亲军如何悄无声息的到达京郊,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去嘎多哈在母后的预料之中,甚至是母后计划里的一环。

因为见到哲别时,对方恭敬无比,身侧的随从是她去年春天在嘎多哈城墙下见过的士卒。当初是他们停住脚步,没有阻拦雾竹青。

眼前是一位于赵海宴而言极其陌生的将军,一支没有原因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军队。

可似乎于对方而言,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久到皇帝对这些隐在在人群中的将士无从察觉。

为什么。

她无法明白。

查不清楚的真相像被抓住的麻雀。

那是种极其刚烈的鸟,明明已经被关进笼子,却仍然无法豢养。

幼年赵海宴会选择将麻雀放走,但此时此刻,她想要看清和掌控的并非是小巧的麻雀,而是处于巨大黑影中,长久沉默的真相。

死亡是故事的开端还是结尾,恐怕只有庄家自己知道。可偏偏赵海宴无法割舍,亦无法轻易放弃这谜团中的谜团。

她察觉有什么东西正尖锐的叫嚣,大声呼喊着所有人的命运与某个秘密紧密相连。

赵海宴最近总会想起过去。

那秘密就藏在过去。

藏在或近或远,在一呼一吸间便会入侵脑海的回忆里。

它被太多人掩埋,也不知重见天日时是否会觉得已经逝去的一切,其实是它大梦一场没有醒来。

“若你取胜,便能帮四殿下脱离被安排好的余生。若你战败,未参与的臣子们没有被罢免的理由,必然会因为陛下的缘故想尽办法扶持四殿下。

我们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可你自己的后路呢?堂怜,蒙眼塞耳去呼卢,没有人知道被掷出的骰子究竟是多少点。又有谁来压大,谁来压小?”

“没有争斗不是赌博,我不奢求增大赢面。”

话罢,赵海宴抬眼望向宁流然,随即将另一封书信递给对方。

却不曾想宁流然没有打开信封,反而把信推了回来。

“我不想明知你话未说尽,却还是成为事后诸葛,也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后知后觉、如鲠在喉。我情愿你现在就告诉我,直接同我把话说尽。”

“事情开始前我会把大家支走,若我战败而亡,你定要带领石门院众人跟着闻靳离开。其他事情无需忧心,各家长辈、亲友、族人……我会提前安排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你答应,我今日便将手中的古籍全赠予你。”

“若我不答应,该当如何?”

“不会如何,闻靳仍然会送你们离开,我的古籍仍然会全部留给你。净之,我不是想逼你做出决定。”

小枕想开家花坊,无忧志在安定四方,阿完喜静,一直期盼能找个书铺之类的营生平淡度日,赵琛爱自由,李禛与邹婆婆不日便会南下,或许还会前往昆仑。

怀阳商会属于赵海宴的银两被分为几份,她粗略算过,这些银两足够几人往后过上想要的生活。

这是很早以前她就决定好了的事情。

停顿片刻,赵海宴接着道:

“昆仲竞逐对他们来说很危险,但对你来说却是好机会。我想即便今日我不来告诉你,你来日也会靠自己知道我的所作所为。

净之,你是极其聪明的人。所以我今日来是想劝你,往后的事情顺势而为就好,勿要钻牛角尖。当然,不参与进来最好。

无论当乱世枭雄还是布衣隐士,都得先活下去才行。我的遗言和后事现在可全交代给你了,你定要平安无事。”

宁流然听出对方话尾的轻松,却迟迟没能做出回应。

赵海宴前去西蒙时,他并未仔细询问事情全貌,因为自觉不该。

后来他认为不问才是不该。

可偏偏他今日好不容易开口询问,试图刨根问底,过后又在心中止不住懊悔。

天光大亮,萧瑟的秋日终于彻底剥离了模糊的薄雾。

有道脚步声由远及近,隐约夹杂着几声猫的呜咽。

视线下意识后移,宁流然看见半圆从门后探出还带着几片落叶的脑袋,不知道被谁用手揽了回去。

于是他思索良久,在阵阵咳嗽后挤出一句:“我……军师说兵行险招,我们现在是十成十的胜算。”

赵海宴闻言笑了笑,似乎并未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曾短暂停滞在不远处的小院门边。

“你们都是我命中的贵人,可人生却因为我的介入而频频偏离原本的轨迹,没有真正开始。我做过许多错事,如今想要偿还却不知道该从何还起。

过去在皇宫里,身边的人因为我的执着步履维艰。后来到达石门,一切似乎都能重新开始,我不愿意再因为行差踏错而连累旁人。

净之,现在我只庆幸自己没有醒悟的太迟。庆幸几年前我终于意识到,在很多事情里顺势而为的人不是懦夫,一意孤行的人才是。”

略显突兀的话令宁流然有些沉默,前话他并非第一次听见,但他从前并不知道对方话里蕴藏的愧疚从何而来。

而今后话被吐之于口,这份愧疚终于不再被厚重的心事掩埋,令人无法窥探。

很多时候,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并不是因为付出者做得还不够好,而是因为接受者本身认为自己不配。

夏至傍晚,赵琛曾拉着吕小二向赵海宴匆匆奔去。

彼时赵海宴抬眼向他们身后看去,看见吕梁婧在不远处憨厚的笑着,酒馆的酒旗正随风飘起。

赵琛叽叽喳喳夸赞起吕夫人王青樾的手艺,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让略显腼腆的吕小二站在前面。

赵海宴在霎那间明白了胞弟的意思,主动开口询问:“你便是小二吧,今年多大啦?”

“回伍姐姐,我已到外傅之年。”

赵琛生怕好友的勇气付之东流,于是喧闹的人群也无法淹没他的大力夸赞。

“长姐,我同你说,他写诗写得可好了,来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噢噢对,他还很聪明,未来经商必能有所成就!”

吕小二听见这话,才总算勉强克服紧张,抬起头来看父亲所说的贵人。

对方气度不凡,此刻正笑得眉眼弯弯,显得温和无比。手中的纸张被捏了又捏,身后赵琛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

他在忐忑不安中将纸张递出,说出来的话有些磕绊:

“我之前已分别向无忧姐姐、小枕姐姐、阿完哥哥和伍哥哥道过谢。听父亲说伍姐姐很喜欢诗句,我虽才疏学浅,但心里一直很感谢你。

自出生起,这酒馆就是我家中的一切,若没有伍姐姐,恐怕它早已消失。故……故我写了两首诗,想以此感谢姐姐,望姐姐不要嫌弃。”

夕阳突然变得炙热,人群的吵闹声几乎快要把小贩叫卖的声音淹没。

赵海宴接过纸张仔细看了许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道出句:“我好写野体,你想要的话,我可回赠你。”

吕小二于是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眼见赵海宴从香囊里拿出小块信纸,又向旁边的灯谜小贩借来笔墨,就这么将纸张放在手心书写了起来。

浓稠的墨水渗透纸张蹭到手心,书写者毫不在意,只整个人又往角落里靠了靠,给顺势拉着吕小二,站定在小摊前猜灯谜的赵琛让出一块地方。

年老者念出灯笼上的“鱼在天上过,日在水中游”的谜语,天上恰到好处的绽放了一枚烟花。

可惜夕阳时分的烟花并不显眼,行人依旧匆匆行走在自己的路途中。

“鲁。”

“我怎么觉得是回?”

小枕和无忧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不久,诗已写完。

赵海宴吧纸张递给吕小二,又将毛笔还给年长的摊主,随后转身加入了人数渐渐多起来的猜谜大战。

阿完比无忧二人晚到几步,没参与进中央战场,只站在最右侧端详起摆在面前的灯谜。

谜面是“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要打一字。

“此灯谜是慧?”

“恭喜客官猜对。”

宁流然与李禛找到几人时,小摊上的谜语还剩一个“刘邦笑,刘备哭”。

“翠”拆为羽、卒,项羽卒刘邦笑,关羽卒刘备哭。

倒数第三个来到小摊前的邹静话已到嘴边,却不想谜底竟被半路杀出的李禛和宁流然异口同声说了出来。

“翠。”

“翠!”

“嘿,你们俩怎么还后来者居上?”

吕小二在欢声笑语里轻扯几下赵海宴的袖角,对方好像知道他想要询问什么,从喧闹里抽出身来。

《八月十六日居胥山夜》。

八月十六,是吕小二的生辰。

他反复看了很多遍,还是不知道诗中的灵气从何而来。

“伍姐姐,这诗写得极好。请问姐姐,如何才能像你一般将诗写活?如今年少已白头又是何意?”

“为何要写春山泥佛?”

吕小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他写的那首《怜曰》。

“回伍姐姐,我想泥佛无法言语,人却可以,那么或许人也是天地神仙中的一种。”

“正是因为大多数文人墨客作诗时都带着真情实感,所以自古以来才有人说情是诗的魂魄。你的诗有情也很活,只不过是你忽视了。

听你父亲说你的志向是经商,今日一见,我便知道我们几人觉得你未来能有所成就绝非错误。人生本就黄粱一梦,可以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更要注重自己的感受。假如没能达到预期,那做你自己就已经足够。”

如今年少已白头,唯成灌木不成林。

原是如此。

吕小二格外郑重的点点头,低声道:“多谢伍姐姐。”

赵海宴闻言笑了笑:“哪里需要谢我?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贵人。

长久以来,赵海宴以为拼尽全力将那些在她生命当中举足轻重的人,推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不被任何人、事、物裹挟的人生,就是她能为这些人做的全部。

情绪、行为始终来源于得到和失去,她还想做得更多,可一切早已再次抵达静待突破的至高点。

迄至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对死亡的忧虑比理智更快涌上心头,她无法让赵默永远执着的面对旧痛。

隐瞒在心底的秘密,在人死亡之后是否能够通过梦境传达。

没有人能给的出肯定答案,于是有关张承秋的故事被解除监禁,获得自由。

有人终于得到了不加掩盖的真相。

而给予对方真相的人,正在不知疲倦的寻找另一个真相。

灯谜猜完,小贩不肯收取特意折返回来的赵海宴的银两,仅道:

“客官,方才与您同行的人已经给过银两。我卖的不过是几个灯笼,实在受之有愧。您瞧瞧,劳您顺路把多给的银子全拿回去吧。”

“我给的是借用墨汁和毛笔的银两,天色不早,今日是夏至,早些归家吧。”

赵海宴将银两摆到原本放着毛笔的位置,随后顺着和煦的风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追上被赵琛忽悠得找不到北的众人。

“不是贵人,堂怜,我们是并肩同行的挚友。”

记忆中的景象与面前宁流然的话语逐渐重叠,同时有谁在她身后跑来。

那是与很多年以前踏进室内的她自己,如出一辙的急切脚步。

这竟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多时,那脚步声就已不在远处,而是在近在咫尺的身后。

赵海宴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紧紧抱住,耳边传来小枕的抽泣,滚烫的眼泪随即滴落了在衣衫上。

半圆有个毛病,自从来到石门院后,总要看见赵海宴才能吃下东西。

小枕也有个毛病,总尽力的让赵海宴少些忧虑,试图在他们离开石门院之前,独自把半圆的毛病纠正。

赵海宴的毛病则很是隐蔽,她总是欲言又止,同时又不停的逼迫自己,用格外迂回的方式将心中的话宣之于口。

在这世间,有很多人生活在不幸的痛苦中。

可人和人之间即便做得再多,彼此的苦楚也始终不能感同身受。赵海宴绝不想成为雪上薄霜,哪怕这薄霜轻如鸿毛。

而恰好,誓言的最高点,是在危险来临前,不让对方因为自己而郁结于心。

彼时幸得岁寒名酒馆内。

李禛坐在角落,打开了林清水从怀阳寄来的书信。

信上并未过多赘述近况,仅仅提到两件事。

一是林爷爷寿终正寝,于梦中过世。

二是林清水已经从教书先生处提前结业,听闻李禛来年即将南下,询问能否同往。

水战易迷失方向,若有精通星宿、记忆超群的人同去自然极好。

“怎么愁眉不展?”

趁着酒馆迎来短暂的清闲时刻,邹静将茶水递上桌。

“我总有些忧心清水。”

“他已十六,过去有长公主接济,如今终于学有所成,的确到该追寻志向的时候了。

况且你从前也说是收他为门客,而非平白无故的援助。”

“可我缺少历练。”

“说到底,你不仅在忧心自己,还在忧心旁人。”

“是了。”

李禛将信纸折了又折,不知道从哪拿出来张新的,随后端着手中的笔许久也没有写下一个字。

“你这笔墨纸砚哪来的?”

“小二送的,很小巧,我就带在身上了。”

“的确袖珍,行军时带着应该很方便。”

“景玉,最初剿匪时你年纪那样小,可有丝毫畏惧?”

“并未。”

“那如今你武艺比从前更加精湛,兵器运用比从前更加娴熟,性情比从前更加稳重,为何却忧虑了?”

李禛没回答,任由信纸上坠落一滴墨。

“李将军在朝堂上没能阻止你南下,回府发了好大的火,要不是有李大人和夫人劝解,现在也许正在哪个殿前长跪不起。”

“母亲理解我的志向,可二哥竟会劝父亲?”

“不但劝了,还劝李将军给你写了信。”

“师父,你何必如此哄我。”

似乎是已经下定决心,李禛把纸张晕染过的部分撕去,终于开始落笔书写,不肯再将视线挪移半点。

邹静倒也不强求,没再说话,只从衣袖里拿出张皱皱巴巴的纸,一味在木桌上抚平。

凹凸不平的信纸被挤压发出声响,趁李禛疑惑的抬起头来观望,邹静眼疾手快的将它举起。

在看清皱巴的信纸那一刻,李禛愣了愣,停笔没有再写。

跌宕起伏的纸面上歪七扭八的写着八个大字,足以显示出书写者写时并不平静,甚至处于暴怒边缘。

“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字迹是李文意的字迹,信纸有李家的家印。明明皆非仿品,可品相就是差得出奇。

“从前在军队到了生死关头,大家总要托付来托付去。好像到只有快要死亡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很多重要的人没来得及相见,很多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

从前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托付。就好像禛府上下,就已经是你的全部。我不知道没有阻拦你前来石门究竟是对是错,景玉,你应该知道……”

“师父。”

话音才落,李禛将压在手下的书信举起。

除去林清水的名字外,上面共写九字——允,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胸腔有股莫名的情绪翻涌而出,邹静和不久前的徒弟一样陷入怔愣。

红叶与阳光融为一体,木桌上的苦茶见底,不知道掺入几滴咸泪。

李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那陌生至极的忧虑不安,其实是真心感受到真心时发出的共鸣。

战争的鼓声已经敲响,各地都在征兵。

如约而至的秋季,载着风云变幻的急切,和无数浸在风中的离别哀伤。

罗在雯第一次见李禛是在石门院。

四皇子性格开朗,拉着他们玩了一种很奇怪的游戏,说是叫双子取一。

这游戏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一个人要无视干扰,时时刻刻注意另一个人有没有摆出对应的省略手势,靠所说的话里两个相同的字是否只留一个,来判断对方的真正意思。

“四殿下怎么会玩这样的游戏?”

“噢噢,这法子是原来长姐逗我玩的时候用的。罗大哥,我听说你们要南下打仗,到了战场,说不准有很多话不能直说,便可以用此法。正好我也可以趁着今日给你们培养默契,嘿嘿。”

罗在雯对“罗大哥”的称呼有些惊讶,下意识抬眼望向李禛,发觉对方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便揣测这是四殿下的说话习惯,就此放下心来。

“如此,就多谢殿下了。”

李将军的小儿子,不太爱说话,但很配合四殿下的一举一动。

因此等到赵琛忽然想起自己的功课还没完成,急匆匆逃回院子去写时,罗在雯下意识想到李禛的内敛,想要就此告辞。

未曾想到对方先他一步开口,问起攻打海寇的重中之重是否与寻常战争无差。

罗在雯如实回答,然后没有再急于离开,而是静静等待对方说话。

“战后我想上书平衡海禁和民生,你更有经验些,觉得此策可行吗?”

“可行,之前李将军上书要求放宽海商政策。不过就当时形势来看,此战不能避免,朝廷也就没采取。但战后就说不定了,待你我得胜归来,早晚能实施此策。”

“多谢你愿意信我。”

“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尚且年轻。我听闻过你清缴山匪的功绩,你亦知晓我曾跟随老将出征。我可听四殿下说了,你府中有位很厉害的门客,来年也会随我们南下。往后在海上记忆方位之类,还要多多仰仗那位兄台。”罗在雯笑着说道。

陛下说还要再选出位少年将军时,其实是他顶着李老将军杀人般的目光,率先举荐了李禛。

然后也不知道是打开什么开关,几个臣子紧随他后,和李老将军吵成一团,场面甚至一度混乱到无法分辨敌友的地步。

当中有位徐大人,吵得最凶,嗓门也最大,竟直接给一个老臣说得哑口无言。

而作为始作俑者,罗在雯说完举荐的话之后,便被针锋相对的两波人商量好了似的排挤到角落,硬是没再插上半句话。

李家的小儿子李禛,师承李家军副将邹静,十三便已随师父清剿怀阳附近的山匪。还曾孤身一人深入虎穴,称得上有勇有谋。

八岁启蒙,十四结业。想来假如此人去考取功名,也是三甲鼎中的人物。这样的盟友,他自然无论如何都得为自己争取。

就是争取的过程未免太过顺利了些。

甚至于那徐大人还带着几个臣子联合建议,直接把他送到石门院来,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罗在雯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等他登门道谢,看见那位徐大人笑得合不拢嘴,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无意当中掺和进谁的计划里,还帮着人家圆满完成了。

不过罗在雯对此并不觉得恼火。

自古以来只要并非出于恶意,不让明珠蒙尘的大概率会是位智者。

他没什么想抱怨的 。

“见过罗小将军,在下有失远迎。”

“徐大人不必客气,我早就该来拜访你,只是这新官上任,实在没能腾出空闲。”

徐子睿笑得真诚,嘴里没说出任何恭维的假话,礼同样不肯收,就差亲口告诉罗在雯道:“这事对你和我都有利,别谢了,我消受不起。”

可惜那会罗在雯根本没听出来,硬是在徐府吃饭,又答应为徐子睿解决无法进出石门院的事情,一直待到夕阳时分才离开。

此后两人倒真的熟络了起来。

京都是人才济济的好地方,有很多人能在这里遇见相伴一生的挚友。

罗在雯从前不信,直到秋季里的寻常一日,他和徐子睿被强行扣押在石门院。

二人由四皇子拉进厨房问了忌口,然后又双双稀里糊涂的坐上石凳,双双稀里糊涂的突然看见,身侧有只躺在枯叶堆里呼呼大睡的黑猫。

四皇子和长公主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石门院众人的性格和他最初接触的徐子睿一样,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杯里斟满的岁寒酒,比往日官场应酬时的要好喝不少。

“堂怜,吃南瓜粥,是无忧新研究出来的味道。”

罗在雯对能直呼长公主表字颇感震惊。

但转念一想,长公主能接连两年上书,要求废除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殉葬制度,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

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对身边之人好实属正常。

“很好吃,比原先的做法要好吃很多。话说你们几个手艺都很好,到九月楼定能全当上火头。”

“那我可得把这些菜多吃几口!多吃一口,未来就能多省一点银两,嘿嘿。”赵琛接过话茬。

半圆闻到饭香从睡梦中醒来。

身上有许多新落的枯叶,黑猫伸完懒腰又抖了抖,发现有些枯叶仍然无比坚强的挂在身上,喵喵叫着直撒娇。

李禛见状熟练的垂下只手,把它身上的落叶一一摘下。

“怎么感觉半圆又胖了,猫太胖会不会不健康?”

徐子睿垂眼看向黑猫,树影婆娑下它已黑成一团,若非眼睛还倒映着点点月色,绝对会让人无法分清头尾。

“不算胖,它这样算很健康。”

“罗小将军养猫?”

“养过,后来托付给我父亲,他说像又养了个我,很头疼但也很高兴。”

“那待我往后挣到银两,便给大家每人都送一只猫。这样往后只要看见我送的小猫,就会想到我啦。”

赵琛向下张开手,半圆便顺着他张开的手掌,猛的窜进他温暖的怀中。

罗在雯在欢笑声里点点头,彻底明白了京赴任前父亲的叮嘱。

“京都风云变幻,常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切记不要一叶障目,务必审其周围以定其人。”

京都是人才济济的好地方,有很多人会在这里遇见相伴一生的挚友。

他很幸运,好像已经阴差阳错的遇见了。

本章引用:

1.《登泰山记》清·姚鼐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2.《礼记·经解》

“《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

立冬叙暖,岁岁长安。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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