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闻

“你们都下去吧。”天横会帮主陆九彪看了看手中的书信,突然眉头一皱。只挥一挥手,帮里的众人都各自散去,离开了天横楼主厅,只留下他和杨无清两个人。

陆九彪今年约莫四十岁左右,两条略略上挑的剑眉让他显得不怒自威。

江湖传闻,其实这个帮主真名并不叫陆九彪,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他在十多年前突然扬名于天横会,凭的是一身高强武艺,兼有江湖壮志,忠肝义胆,虽然是大器晚成,却也在这天横会是青云直上。说也奇怪,自从这陆九彪开始执掌帮务,帮会的江湖名望也日渐高涨,他做的都是些行侠仗义之举。就说九年之前,他刚到帮会一年,还只是个长安分会的小头目的时候,便看准时机,带领自己的一帮兄弟,以少胜多,斩杀了在长安作恶多端的妖女白湘,让整个白湘会从此一蹶不振,为天横会在长安立足之事立下汗马功劳,还为帮会赢得了不少民心,这以后,天横会的总坛便定在京城长安,他也一举成为了长安总坛的坛主。

后来,老帮主病重,他侍奉汤药十分尽心,老帮主对他也是十分器重,将要传位于他的消息也是尽人皆知。老帮主弥留之际,他竟削下了自己左手两根手指,哭得泣不成声,一众兄弟都为他对老帮主的忠心感动不已。老帮主死后,他接任帮主,夜以继日地处理帮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行事的雷厉风行,周到细致常常被帮中兄弟称道。不出两年,帮会已经成了天下闻名的第一大帮。

只是眼见得做帮主日子久了,他的身子略微有些发福,不过旁人还是可以从他的举止神态之中,隐隐得观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而此时的陆九彪却有些头疼。“他怎么这个时候叫个人带信来见我。”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年的影子。

“青哥,我明天就跟道长师父上山修道去了,你以后一个人在武馆要好好保重啊。”英气十足的义弟给他塞了一个馒头这样说。

他闷着声说了句“好”,便把脸巾往肩上一甩,向屋外走去。

“青哥,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义弟追上来拉住了他,“可是那老头子说的又不一定全是真的,你可别灰心了。”

“老头子?他现在可是你师父!你就要足登青云去了,可我呢,说什么我在江湖闯荡,必有大成,学那些高深的道法,却会误了前程。哼,明明就是瞧不起人。”他忿忿道。

“怎么会,小弟我常常觉得,青哥你才是能做大事的人,不比我性子懦弱,只能在这十丈红尘之中寻一个避世之所。而以天下之大,还怕没有青哥你的容身之处么?”义弟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转头苦笑了一下,“说你厉害,你还真诌起来了。”他又拿出那个馒头,分了一半给义弟,“给。”

义弟接过馒头啃了一口,“不过听说我在纯阳宫修习一段时间之后,师父就会派我下山。到时候我一定会来寻青哥你,帮你打一番事业。”

“那你要先打得过我再说。”他跳起身,一拳向义弟打过去。

两个年少的身影,在院子里上下跳窜,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十分好看。

“花拳绣腿。”站在楼上的武师叹了口气。

“欸,非也,孺子可教。”旁边的道长看着下面那个年纪略小些的孩子,赞许地笑了。

现在的陆帮主却有些头疼。帮会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义弟却在这时候派自己心爱的徒弟到此“历练历练”,到底是何居心?

说到底,陆帮主还是很感激义弟对自己的帮助的。十年之前,要不是下山办事的义弟偶尔遇上落魄的自己,资以财物,还在他背后为他出谋划策,他是断断不能这样轻易地坐上天横会帮主的位置的。

可是这么多年,他自己阅人无数,什么人什么品性他就是嗅也嗅得出来。眼前的这个眉目清秀的纯阳小弟子,往他身边一站,他就能看出这孩子有心事!而且似乎不是什么小事,却是很深很深的心结。但是这孩子品性不坏,只是有一点,像极了当年的义弟,优柔寡断。

他不禁在心里笑起来,刘玄机啊刘玄机,什么人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你选的这个好徒弟,真是你的嫡传弟子。

但是他打心底不能明白义弟的意思,为什么把弟子托付给他,又要常常监视住这孩子的一举一动,难道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不成?他往下一看,还真呆住了,书信下面还真附着张药膳的方子,说每天晚上熬好了给他服下。他心里就有些发毛,刘玄机竟然对自己的弟子如此体贴入微,无怪乎这杨无清成了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他倒是对杨无清的心结不感兴趣,觉得不过是在帮里待一阵子,心结嘛,常常是花一辈子都解不了的,随他去吧。他只是担心,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能不能这么快地适应江湖上的生活,会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特别是在帮会已经在江湖上有了一定声望的时候。

不过,陆九彪还是很尊重义弟的,上来就给杨无清安排了自己的好友,长安分会副会长常四平亲自带他见识一下这长安城的风光。因为常四平幽默风趣,平易近人,常常有许多新鲜故事讲给人听,帮里的小辈都愿与他亲近。

夏日的长安城,街市上的情状就像这日头一样热烈,小商小贩在集市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杨无清早换上了陆帮主给他准备的新衣服,也不知是陆帮主为了义弟的情谊还是什么原因,这件平常穿的衣服就如此华贵,竟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长,装扮成了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折扇一挥,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杨无清还不习惯脱下了道袍的自己的样子,用有些拘谨地眼神打量着这片繁华盛景。

街市上人来人往,拥挤得让杨无清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和常四平在这集市上已经兜兜转转了很久,常四平告诉他这叫熟悉长安的风土人情,是每一个江湖人士初到一地最先要做的事情。杨无清虽然觉得无聊,却也只得跟着常四平到处走,一边听着他那些江湖故事。

他有些厌恶常四平那张歪七扭八的脸还有那红色的鼻子。常四平常常讨好似的凑近了他,给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他只是敷衍地笑笑,偶尔搭上两句话。这常四平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当然能看出杨无清的意思,为了让杨无清受点小小的教训,他打量着杨无清的装束,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常四平故意带杨无清去长安城里盗贼出没得比较频繁的街市,站在一家名叫醉香楼的酒楼门口,然后对杨无清说,“杨道长,我想起来我有点钱还没付给这醉香楼的老板呢,道长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来。”

杨无清松了好大一口气,终于摆脱这个怪人了。

他抬眼一看,前面不远处聚集着一堆人。

杨无清初来乍到,什么都觉得好奇,便走近了那堆人。

谁知刚刚靠近那人群,便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一撞,他反手抓住那个撞了自己的人的手,使劲一捏,只听哎呦一声,那人手中一块玉牌就要落地。杨无清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玉牌。

“哎哟,公子饶命!”那小偷疼得口眼歪斜,连连告饶。

杨无清把那缀着红色流苏的玉牌往手里一握,登时气上心头,松了手,顺势脚下一踢,对那人心口轰地就是一掌。

那小偷没防备他有着一身绝妙的武功,一摔之下,竟然声息全无,远远地倒在一堵墙下晕死过去。

街市上的其他人一见,都大叫“不好了,杀了人了!”

一时之间,竟引来许多人围观,就连官兵也惊动了。

“把他绑起来!”官兵喝道。

常四平一直在醉香楼上面偷偷看着杨无清的举动,这时候他也有点慌了。他本来只是想以杨无清的华丽衣饰,让杨无清丢点财物施以小小惩戒,没想到他会在一怒之下出手伤人。

“哎哎哎,各位官爷,”常四平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误会,误会。”

“原来是常爷,失敬失敬。”领头的长官似乎和常四平十分熟稔。

“这位是小侄无清,第一次上京,不懂得规矩,望各位官爷网开一面。”常四平赔了好多笑脸,更显得他那张丑脸滑稽无比。

“可是,人是被他打成这样的,要包庇他,我们也不好做事啊。”官爷探了探那人鼻息,确认无碍后,向常四平露出了一点耐人寻味的微笑。

“哦哦哦哦,”常四平露出了点恍然大悟的意思,凑近了官爷,小声说“银子我一会送到,还得麻烦官爷把小侄‘押送’到天横楼,我常某请各位官爷喝酒。”

官爷一笑,指着杨无清大喊“押走押走”,然后便把此时表情有些呆滞的杨无清带往了天横楼方向。

“押解”的路上,官兵们一离了闹市,便放他们自行离去,天横会在长安的声势,果然不可估量。

见人渐渐少了,常四平悄悄地问杨无清,“杨道长,何必呢,为了件什么东西,把一个以偷盗为生的小贼打成那样?江湖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你要多多习惯。说不定人家也有妻儿家小等着他去照顾,你这样重伤于他,叫他家中之人如何度日?”见杨无清闷闷地不开口,又开导他:“好在你没当场打死他,否则,我几两银子能给你消了这牢狱之灾么?”杨无清正细细想着他前一句话,顿时想起幼年孤苦之时的情状,面上突生了凄然之色,竟把常四平当做知心之人吐露心声:“就和我幼时一样,恶人潜入我家,杀我父母,让我和妹妹两人孤苦无依,浪迹天涯。我好恨!”常四平以为他生了愧改之心,便又同他逗趣,“说起来,我们陆帮主好像也有一个你那样的玉牌,好,好,说不定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渊源。”他此时口无遮拦,正好暴露了他蹲在醉香楼上观察杨无清的实情,而杨无清被这震撼人心的消息骤然吸引,竟也不追究他之前的戏弄。

“一样的玉牌?”杨无清问常四平的话音都有些颤抖,而常四平却浑然不觉。“嗯,真是一模一样,都是玉牌雕了盘云图案,下结了一个红色的流苏。”

杨无清这是才回过神来,他记起了自己来山下的目的,而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心都要跳出了喉咙,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为了使常四平不觉得他对玉牌十分留意,便又问常四平:“那么,我打伤了小偷,要是小偷因我而死,我不是会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他说完这话又暗暗后悔,为什么加了一个十恶不赦,显得好像很在乎的样子。

常四平怕吓着这初入江湖的孩子,便又安慰他说:“人生在世,没有不犯错的。就说我们陆帮主,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件错事。”常四平缓缓道来,杨无清在一旁,逐字逐句,都刻进了心里。“那是在陆帮主最落魄的时候发生的事,只有我和与帮主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看你师父和帮主关系甚好才讲与你听。那时候,帮主受了不小的打击,一怒之下离开了武馆,独自出外闯荡,成了酗酒好赌之人,将辛苦挣来的钱全部花光,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可有一天,他偶然听说自己的师父久病难愈快要死了,便硬着头皮回去见师父。他见师父病得辛苦,便想筹集钱款为师父医治,他四处打听,才知道扬州城里有一位神医,天下间没有他治不好的病,只是要价颇高,每看一病,便要三百两银子,帮主哪里有这么多银子,正心急如焚。可刚巧,扬州城里有一个面蒙黑纱的人找到了他,说知道他武功了得,要他去杀扬州城郊的一户人家……”

后面的话,杨无清全都听不清了。他的心剧烈地翻腾着,抽搐着,快要让他窒息。

夜晚,蝉鸣之声吵得人有些睡不着,陆帮主正坐在房中的桌前,默默地端详着一块玉牌。

“青哥,这么巧,在扬州遇到你?”陆帮主时时回忆起那时与义弟在扬州的偶遇。

“义弟?”化名陆九彪的苗青在救了师父之后,被师父推荐到天横会当了个小头目,正从扬州赶往长安的途中。

“多少年没见了,青哥你还是那副模样,一点没变。”

他们寒暄了几句之后,各自谈了自己这许多年的经历。

“青哥,我说过,纯阳宫会派我下山,那时候我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大展宏图,现在正是这个时机。青哥不介意我同你一同上路吧。”

“当然当然,求之不得。”

后来他在长安的种种作为之后,其实都有着义弟的出谋划策,他心底暗暗感激义弟,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帮会之内飞黄腾达,仿佛比起他这个江湖之人,入了纯阳的义弟更懂得江湖人心似的。

陆帮主还记得那日,义弟突然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书信和一块缀着红色流苏的玉牌。精细无比的盘云图案,让他仿佛看见了云雾缭绕仙境中的义弟。

“去了,也许是义弟的归宿吧。”他心里这样想着,将玉牌收在了怀中。

而此时,他将那玉牌放在手中细细摩挲,那玉牌眼见得愈发通透,他不经意瞥见了自己左手的断指,又想起人生之中的另一次离别。

“九彪,你心里一定还有个心结未了。”陆帮主还记得有一天,缠绵病榻的老帮主将他独自叫到身边,这样对他说。

“帮主明鉴。”他低下头,“九彪在入帮之前,确实杀过两个手无寸铁的无辜人。九彪不忍见他们生死一线之时仍然互相维护扶持,一直心有愧疚,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勤勉做事以求赎罪,但时日越久,便觉得自己罪孽越深。”他面对眼前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禁不住痛哭出声。

“浪子回头,金不换。”老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便撒手人寰。

陆九彪看着老人离去,突然走向架着镇帮之宝天横剑的桌台,不发一言,将自己左手两支手指削去。

那时的疼痛,已经离他远去,房间里只留下陆九彪孤单的身影。

他在房中点燃了香火,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走向自己的床榻。

窗外,一个黑影,悄悄地拔出了自己的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