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远别

窗外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无清。

杨无清此时正握着剑柄,双眼直盯着屋内陆九彪的一举一动。

杨无清来到这天横会不过几天,对这陆帮主并不熟悉,他所知道的陆帮主不过是来自帮里众人的口耳相传,实际上并不清楚陆九彪的武功根底。他自己的武功虽然在纯阳这一辈的弟子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却从没见识过真正的江湖奇功,习武之人,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因此,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和陆帮主正面交锋。从他入纯阳的第一日起,师父便教他天下大义,忘我无私,如今他要报家仇,正正是犯了师父的大忌,而且就算事成,以陆帮主现下在江湖上的声誉,他的举动也必然会有损纯阳派在江湖上的声望。

该如何是好?杨无清在自己房中苦思良久,踌躇不定。他想起常四平曾经说过,陆帮主当年杀他家人,是受个面蒙黑纱的人的托付,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思来想去,杨无清觉得这事疑点颇多,须得要按捺住自己的仇恨,自行查探一番才算妥当。最终,他还是打算先在暗处窥探陆帮主的行动,掌握他的行事规律,为以后调查做些初步的准备。

杨无清在窗外看了几个时辰,都见陆帮主静坐桌前端详着什么物件,可是他怎么也看不到陆帮主手上拿的东西,心里十分着急。他直等到陆帮主睡下,正想悄悄翻窗进去查看,屋里的灯突然点亮了,他吓得向后退了一退,稳住了身子。好在炎炎夏日地上没有枯草落叶,否则他这一动必然暴露了行踪。

陆帮主已然穿戴整齐,向外室走去,杨无清远远地听他说什么“给杨少侠准备的药好了没有”,心里大惊,“原来这道貌岸然的陆帮主真有害我之心!一定是我今天说漏了嘴,那个常四平又给他露了口风,他现在准是要斩草除根了!”他气急攻心,却又不能发作,只得咬着牙,身子一轻,使了轻身功夫,稳稳当当地回到他自己院中。

原来陆帮主口中的药,正是玄机真人书函上的那个药膳的方子,是玄机真人特别交代陆帮主为他这个初入江湖的弟子做的,平日里陆帮主没这个习惯,稍不留神就给忘了,他今日回想当年同义弟一起的旧事,也顺带记起这一茬来。陆帮主心里好不愧疚,虽然他自己对药理不甚通透,看不出这方子有何特别之处,但他知道义弟的性子,不是重要的事情他从来不开口求人,他怕这事耽误久了对杨无清有什么害处,便即刻吩咐人去给他准备,希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杨无清悄悄地摸进了自己的房间,脱下夜行衣,穿回他平日穿的道袍,又点起蜡烛,胡乱倒了点桌子上的茶水,扮作自己一直在房中喝茶。

过了一阵,有个丫鬟过来敲门。

“杨少侠,天气暑热,我们帮主吩咐我端碗药膳给您解解暑。”这当然是句胡诌。原来这丫鬟胸无点墨,对医理药性皆是一窍不通,却生性好强,说话做事偏要说个因果是非,显得她十分精明能干似的。

“进来吧。”杨无清压着心头的怒火,抬头向着那丫鬟的方向说。

吱呀一声门响,那丫鬟便端着个碗进到房中,看杨无清在那里端着茶碗,便走上前,十分关切地说:“这么晚了,杨少侠这么有兴致,在品茶呀。”说着用手探了探桌上的茶壶,“哎呀,这茶水都凉了,真是慢待了少侠您,我去帮您续一壶好茶来。”说着便想拿起桌上的茶壶向外走去。

“我平日习惯喝凉水,姑娘不必费心了。”杨无清顺势在茶碗中喝了一大口。

丫鬟看着杨无清喝茶,悻悻地放下茶壶,知趣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丫鬟一退出房间,杨无清便将一整碗汤都倒在了桌台中央的那个花盆里。

夜深了,整个院落之中都萦绕着一种宁谧之气,这院子是陆帮主特意安排给杨无清的,虽然是炎炎夏日,夜晚于房中却听不到虫鸣之声,格外的安静,正适合杨无清这样的修道之人。可这一晚,杨无清过得好不艰辛,睡到半夜,他便觉得心神不宁,浑身发冷,将被子裹得密不透风却依然毫无暖意。

“不好,像是中了毒。”他身子越冷,头脑却越发冷静,便细细回想今日所历之事。

“常四平回来之后便和陆帮主在房中说了好一阵悄悄话,说的大约就是他今日听我说的那些话,陆帮主听了出来便吩咐我独自待在房中压惊,当时还吩咐了身边的丫头几句……对,一定是那个时候他就有了杀心!陆九彪啊陆九彪,枉你是江湖豪杰人人称颂,到底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杨无清想起自己在窗外差点跌倒的那一刻,暗骂自己不够小心,“是了,他定是知道我在暗处窥看与他,所以故意说什么给我下药迷惑于我,实际却在我房中的茶壶中暗暗下了药。陆帮主你好狠……”他抖得厉害,却想冲出房去一剑杀了陆帮主报仇雪恨,也不再细想那幕后主使到底是谁,实是抱了必死之心。

踉跄了几步,他面色苍白地扶住了门框,这时才看到天空已经微微泛白。

“杨少侠!杨少侠!”外面有人唤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不曾让他气血逆转。好在他平日练功勤勉,内功深厚,方可定住心神。

什么人这么急迫?杨无清心里诧异。

“打扰少侠清梦,冯谷十分抱歉,这里有刚送来的纯阳宫急件,请少侠拿到手后即刻拆阅。”外面的人叫冯谷,是掌理天横会外务的一个小头目。

杨无清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拼着一口气打开房门接过信件,便窸窸窣窣地打开查看。

“杨少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冯谷看见他的脸色也是一惊,赶忙扶住了他。

虽然如此,杨无清身子仍在发颤,他不想让人发觉,只好一直提着口气看信,十分辛苦,看着看着,杨无清面色大动,两眼发直,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信上的杨余杨姑娘,就是杨少侠唯一的妹妹,如今年纪轻轻却不幸身死,无怪杨少侠反应如此激烈。”冯谷一边惋惜不已地向帮主解释杨无清昏迷不醒的原因,一边将书信与众人传看,陆九彪看着杨无清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心里直后悔。

“难道他就是那家人的孩子?那家人竟然还有孩子!”当陆帮主从常四平口中偶然得知杨无清年幼之时的悲惨故事,那桩旧事便涌上心头,他算算杨无清的年纪,回想起杨无清同他说话时无意间带有的扬州口音,“是了,错不了。”

他想起当年自己是怀着如何战战兢兢的心情潜入了那户人家:虽然蒙着面,眼里却是踌躇退缩之意;他杀过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第一次落魄潦倒到要替金主杀一户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家,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那日他听从金主吩咐从一僻静小道偷偷进入那户人家房中,行至前堂,见个面色发白,容颜憔悴却容姿清丽的娘子立于堂中侍弄花草,便鼓足了勇气,蹑手蹑脚地上前就刺,谁知半路有个人大呼“当心”,冲了过来,他一惊,下手狠了,便一下刺穿了两人,他看着两人倒下去,才知道那人八成是这娘子的相公,那娘子慢慢倒下,却伸出手去护着相公,只伸到半路,那手便垂了下去,香消玉殒,只在一刻之间;那相公却皱着眉忍着痛在地上挣扎,他不敢再下杀手,想着一时半刻也无人发觉,便悄悄离去。他换了衣裳,在约见的茶馆直等到夜幕降临,才从金主那儿拿了银子,匆匆上路去救他师父。

他仍然记得那娘子的容貌,现在又看看眼前躺在床上苍白凄苦的杨无清,他越看越觉得像。

陆帮主心里想,就算这孩子不是因为自己而如此孤苦无依,他也要许他一个前程,就当,就当是自己欠着他的好了。

可惜他竟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昏迷不醒,陆帮主的计划一下子就被打乱了。

他只得遍请长安名医来为杨无清瞧病,可惜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病从何来,都不敢轻易开方。若是平时,他断断不会如此一筹莫展,可现下他急于将杨无清救醒一偿罪孽,便也忘了这孩子是义弟托付给他的,只是焦急地在床边踱来踱去。

山间的风,静静地吹着,虽然是夏日,却有说不出的清凉。阵阵清风卷杂着泥土的香气,吹来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像是走在雨后故乡的小路,暖融融的日光落在后背。

像这样睡了多久,杨余也不知道,她睁开眼,眼前便是一片花原,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像火一般灿烂,像日光一般夺目,仿佛眼前的花朵,修成了一个个千年的精怪,伸出千千万万双臂膀,将她环在其中。

“好累。”她喃喃自语,心里却说不出的安心,即使她的腿好像已经快断了,手边也可以摸到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这一刻对她来说,并不意外,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要由与她日夜相伴的欧阳无溟来做。自从她在非鱼池边的松树枝上找到了父亲的手串,就明白那个仇人不在别处,而就在纯阳宫中!

而那个人,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这些日子,她都过得小心翼翼。她曾经怀疑过玄机真人,但看到玄机真人对哥哥那样尽心关怀,就慢慢地打消了这个怀疑。她知道仇人应该是个道长,所以除了每日学习些基础的武功之外,从不与那些道长们接触,更不敢显出认真练功的样子,怕对那个在暗中观察着他们一举一动的人产生更多的威胁。她自己不像哥哥,身边有玄机真人及各位师兄弟的保护,只有一个欧阳无溟与她相伴,作为这世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女子,只能以示弱的方式来赢得哪怕一丝生机。

而现在,这最后的一丝生机,只在她一念之间。

为什么欧阳无溟会提出要和她一同去空雾峰看禁地里关着的宝贝?又为什么她会突然狂性大发将自己推落山崖?杨余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和她相识十年的好朋友,会这样残忍地暗算了自己。在被推落的那一刹那,她没有想要去抓住什么,即使心里求生的愿望那么强烈,她好想继续默默地在很多地方保护着哥哥,看着哥哥一点一点强大起来,可是这样的愿望,好像也不能完满了。

她只记得落下的时候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腰上的那对铃铛,于寂灭之中,向她传来了辽远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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