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生

梦里,是十里风烟。一片浓厚到遮眼的红雾,仿佛挡住了生与死之间的间隔。人就被困其中,不能动,更不敢动,脚下唯一的一片土地,在一片空旷之中。杨余只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血液一般,无尽的干渴像风沙一样向她袭来,快要将她掩没了。

好在,杨余正躺在一间点着灯的房中,旁边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趴在桌子上,已然支撑不住,进入了梦乡,他的手边放着几本书,小小的手挡住了书上的字迹。房中央还放着个小小的炉子,上面焙着一壶清水,好在炉下的炭火已经渐渐地熄灭了,留下一点略带燥热的馨香在房中蔓延。

夏夜的风,像顽皮的猫儿一般窜进了房门,逗得一串风铃叮当作响。孩子手边的书在微风之中摇摇欲坠,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孩子便朦朦胧胧地抬起头,看了看烛火中的女子,双眉便也同那女子一样轻轻地蹙起来,那表情与他的年龄并不甚相合。他站起身,脚下踢到了书也未曾顾及,便在水壶之中舀了一些温水,送去女子床边,一手小心地抬起她的头,一手用汤匙喂水给女子。

苍白的嘴唇一触到水,便像是寻着甘泉一般,仿佛透出一点生气,多了几丝血色。

孩子看着她喝下水,略带些严肃的面孔便放松了下来,竟微微地透出了点笑意。

他想起自己那天上山采药的时候贪恋山间缭绕的烟雾,一不小心走了很远,天色渐渐暗了也未曾察觉。就在晚霞之中,他竟看到了一片红艳如火的花原,那香气,竟给人暖暖的感觉,让人恨不能倒在这片花原之中再也不要起来,仿佛这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尽在于此了。

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无垠的花原,在自己的万花谷,自有一片繁花似锦。可是在那里,风中缭绕的,是一片青草的香气,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而这里,花原里透出的仿佛是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说不定是一种连师父都没见过的药材呢。”他心里竟有些蠢动,好像被这种渴望吸引了,一路走,一路将那些花小心地连根铲起,轻放在身后的背篓中,想带回去给大家看一看,就算不是什么药材,自己拿去当花儿侍弄也是一件美事。长久生活在天地生灵之间,他自对这些天然之物有着特殊的爱好。

他走了很久,看到花原的尽头竟然有一个小小的茅屋,远远地在夕阳山间的雾霭之中若隐若现,他心里一惊,难道这花原是有主人的么?

“还是上前去问问这户人家,一则冒昧自取实在不妥,二则可以找到暂时歇脚之处。”

他也不怕这山间山精树怪的传说,抬了脚就向那小茅屋走去,走近了才发现那茅屋已然破败不堪,似是许多年都没有人住过了。屋内并没有灯火,只有一架推车横在门口,挡住了进门的路。

他正有些疑惑,眼角的余光,在万紫千红之中,瞥到了一点白色。他心里一惊,看向那个方向。一个穿着道服的女子,就倒在那片花原之中,身边的血液还未干透,散发出一点浅浅的腥味。他上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手边微弱的呼吸让他心头一紧。

他心里跳出的唯一一个字便是快。即使年纪这样小,悬壶济世,确是一般无二的品性。他从自己的小药罐里拿了一丸药让女子服下。

他好容易将女子抬上推车,天空竟然变色,狂风卷携着大片的乌云翻滚而来,眼看着一场夜雨即将来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走到天黑,也要将这个女子送回谷中医治。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山间的暴雨之中走回去的,只记得自己到谷中的时候已是深夜,而自己被淋成了落汤鸡,裤脚也沾满泥迹。好在万花谷到处都有天梯,否则山路难行,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推着车一路走去,行于三星望月道旁,才想起万花谷是避世之所,师父并不喜欢有外人进谷,所幸正是黑夜,他的行迹被掩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略一思索,便将女子推向了聋哑村。

寂静的黑夜里,只听见几声门响,一个略带些困意的童音扬了起来。

“谁呀?”

“是我。”他低低地回答。

“檀哥哥?”那困倦的语调里已经有了些喜悦。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的灯火微微亮着,映出屋内小女孩肉呼呼的脸上带着的笑意。

“阿南。有件事要拜托你。”

“嗯,好呀。”阿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抬头看见面前水淋淋的少年,却也不惊慌,回到屋里,拿了几件旧衣裳让他换上,这才看见了门外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她是谁?”她意外的眼神黯淡了眼中的光辉。

“是我今天去采药时在山上遇到的姐姐,怕是在山上不小心摔下来的,好在山上有条长长的山坡,要不然哪能捡回命来。”他抬头一笑,“阿南,你知道我师父不喜欢我带外面的人回来,我又好想真正凭自己的本事救一回人,你就帮我照顾照顾她好么?”

阿南是他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从来都把他当做兄长一般。对他的请托,自然是一一应承。

这一次,她能不能答应呢?自从上一次有外人进入谷内,在谷内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更夺去了生活在此的阿南的父母兄弟的生命,还让许多人患上了非聋即哑的病症之后,阿南能不能同意这个女子进入谷中呢?

檀弦常常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羡慕阿南有父母兄弟在身边,而自己自小便被遗弃于山间,好在被师父所救,才成了万花谷最小的弟子。他被抱回万花那日,谷中的琴师做成了一张琴,名曰檀弦,他自己便也被赐予了这个名字,是寄希望于他,让他以后承商羽之技。可惜他一直不通琴艺,师父无奈之下便改教他医术。而檀弦能遇上阿南一家,看到人间的天伦之乐,是因为万花谷中,除了门派中人,仍有上古时代便搬迁至此的遗民,他们的居处聋哑村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名字,桃源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桃源村所遭受的劫难,很多无辜的村民都在睡梦中中毒死去,包括阿南的父母,阿南和她的一兄一弟也不幸中毒,好在阿南中毒不深,经过几日的救治,终于捡回一条命。他记起阿南躺在床上为了父母兄弟默默落泪的样子,只觉得那一刻,突然与她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好在万花谷弟子不拿井水食饮,否则整个万花谷都要因此而毁于一旦,谷中人心惶惶,师父便立即下令追查下毒之人。

此时,万花谷弟子才发现,前几日自称为逃避仇家追杀而入谷的女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明明就是个阴谋!”几个师兄师姐对师父忿忿然道。

甚至有人想出谷寻找那个下毒的女子,来报她残害桃源村众人之仇,但一一被师父制止了。

因为万花谷自来与世无争,谷中众人不便出谷寻找,师父又暗暗觉得这个借口入谷的女子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这常年默默于世的万花谷,重新踏入江湖纷争。于是师父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那女子以为万花谷已然毁于一旦,再回谷中之时问明原因,加以惩戒。可是就连师父都觉得奇怪的是,那女子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是,师父从此定下了严禁接纳谷外之人的禁令。

中毒的阿南虽然捡回一命,也不像其他村民那样变得非聋即哑,但她的额上开始生出一片浅浅的白斑,初时并不明显,随着她一天天长大,那些斑痕慢慢在她额头铺就一片错乱的花纹,显得快要化掉了似的,这花纹一遍遍提醒着她曾经经历过的别离,也让她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自卑。那些日子里,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中,静静望向一片黑暗,只有她的檀哥哥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还为她移来谷中各色雪白的花朵种在她门前。她明白其中的用心良苦,便在心中深深地记下了这份情意。

“要是这位姐姐也是坏人,你便拿命来赔。”她眼睫一颤,却说了一句玩笑话,说着便接过檀弦手中的车,将杨余推进了房中。

看她这样做,檀弦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愧疚。

那天夜晚,他自己只喝了些阿南炖来的姜汤便开始为女子诊脉。好在他这里药材医具俱已齐备,很快便将女子的伤处包扎起来,连一些树枝的划痕都细细地上了药。幸而她受的都是些外伤,虽然伤重,对万花谷的医者来讲,医治起来却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孩子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停歇,一个不留神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自觉惭愧,作为医者,如何能够置病人于不顾,自己却自顾自地睡着了,他羞惭不已,只匆匆向师父请了安,说明了昨日晚归的原因,师父因他平日是个极乖的孩子,并不生疑。

此后,一旦得空,他便奔回聋哑村。几位师兄师姐常同他打趣,说他背着重重的药箱奔跑的样子像极了花海的小鹿,他只擦擦头上的汗珠,浅浅一笑,浑不在意。

“师父,这是什么花?”一日,他记起那些差点被自己遗忘的花朵,便指了那些已经半蔫的花问师父。

师父看着那朵花,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然后用温和而严肃的语调同他说道:“这草药十分难得,你能遇上也算是一种缘分。檀弦,为师有几本书可以送与你读,读过之后你自会知晓这草药的用处,你要种下却也无妨,”师父的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多少年前,正是这绝美的花朵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而现在这花竟被这最小的徒弟偶然得获,真是一种缘分吧。生于世外,他性子里已经抹去了世俗尘埃,便也信得过自己的徒弟,“只不过,你必不能将此花种于花海,否则我万花谷的美景,就再也不能复得了。”他想了一想,又道:“要种,就种在花海前那棵大树下吧。”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要徒弟种下这样危险的花朵,可是他心底生出的渴望催促着他,让他想用一己之身去探求解毒的方法,好让之后的人不要再受这毒花的危害。

正是他这不经意的决定,造就了万花谷的一处胜景。

“啊!”当檀弦提着水桶过来给花朵浇水的时候,他抬头望去,那一棵生长得枝繁叶茂的大树,竟有一半凋零枯败,而树下的花朵,一夜之间花团锦簇,分外艳丽。他久久凝视着那片枯枝纵横,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时候,生的代价便是死。

此时,房中的杨余咳嗽了几声,挣扎着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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