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盈身体稍好转,万俟望又策马赶回京洛。
除了孟长盈这一队,朝官都已迁入京洛,大部分事宜落在万俟望头上。他实在繁忙。
这一切都在孟长盈默许下进行。
北朔定都京洛,万俟望这个皇帝也该坐稳位置了。
北朝风云起,只待尘埃定。
很快,孟长盈病愈后,随行人马终于抵达京洛。
历时二个半月,这场史无前例的王朝迁徙终于结束。
七月中,万俟望在新建的皇宫中举行盛大宴会,恭迎太后孟长盈。
孟长盈对这种场合并不喜欢,万俟望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孟长盈。
他只是在宣示手中攥着的权柄。
这座皇宫依汉宫旧址建造,万俟望亲自监督,此举传递出的内容并不难解释。
这位胡人小皇帝,是铁了心要汉化,要弃了漠朔的塞北风俗,衣冠楚楚地赋诗饮茶。
而漠朔九部中最尊崇胡人习俗的万俟枭留在了北关。
胡臣跋山涉水,来到闻所未闻的中原京都,在汉臣和汉文化的领土上,总归是不适应的。
在这当口,孟长盈放权的态度尤为关键。
别的不说,光是九部中人对万俟望行礼答话的姿态,都比从前恭敬许多。
夏夜燥热,月台在旁摇扇,孟长盈意兴疏懒,倦倦看着灯柱辉煌的宫宴。
舞榭歌台,丝竹管弦,竟像是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忽然,一个高挑丰韵的女子拈杯行礼,目光大胆地在孟长盈和万俟望身上转了一圈,开口道:“娘娘,陛下,今日宫宴热闹,丹珠有一舞献上,还请恩准。”
孟长盈眉峰微挑,垂目看过去。
迁都路上,孟长盈不怎么露面,万俟丹珠也似乎有避着她的意思,两人还未曾正儿八经地见过。
此时打眼一看,果然如月台所说,是个美人。
年岁不减容颜,依旧明艳动人。一举一动不似中原女子般内秀婉约,从容大气中又带着独特的女人成熟韵味,风姿绰约。
孟长盈打量着万俟丹珠,没注意到万俟望侧目瞧过来。
场面静人一会,万俟望还没回答。
孟长盈这才移开看美人的目光,瞥向万俟望,正撞进他颇为无奈的眼神。
“娘娘以为呢?”
“献舞有何不可,且舞之。”
孟长盈随口答了,拧眉看了他一眼。
万俟望看懂她稍带嫌弃的眼神,是在说这种小事,何须问她。
万俟望:“……”
倒成了他的不是。
得了准许,万俟丹珠下去换舞服。音乐渐次响起,是胡风歌曲,歌词确是汉话。
孟长盈闭眼听了会,分辨出这是在歌颂大朔太祖入关定朝的功绩。
看得出来这歌用了心,兼顾了胡臣和汉臣的面子,又捧了万俟先祖,面面俱到。
鼓点弱笛声起时,万俟丹珠婆娑起舞。
她一身嫩青舞衣,长袖飘飘,纤细腰肢露在外面,舞动间柔美如柳,银铃细响。
每一个抛出来的眼神带着钩子般大胆,姿态却又欲拒还迎,欲说还羞。
孟长盈吃了口冰镇蜜瓜,月台眼风扫到,便搁了绣扇,将那碟子蜜瓜推远。
“主子,虽是夏日,夜里也生寒,切莫贪凉。”
孟长盈点点头,眼眸微眯,看着万俟丹珠在越发急促的鼓点中脚步渐快,越来越靠近万俟望。
守在一旁的星展和胡狗儿都紧盯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刀剑。
这是要刺杀,还是要献媚?
万俟望也察觉到她的动作,身体微微后靠,放在桌上的手臂缓慢一翻,肌肉拉伸至紧绷。
然而下一瞬,鼓点最**时。万俟丹珠脚步急停,朝万俟望露出一个娇媚笑容。
长袖一抛,展出一截嫩红丝绸,带着浓烈香气落在万俟望面前。
看来答案是后者。
万俟望崩起的肩颈手臂放松,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厌恶。
他往左侧凭几上一靠,捞起鎏金羽杯,向孟长盈举杯,含笑道:“小七敬娘娘。”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恰好避开那节嫩红水袖,身上丝毫未沾。
而万俟丹珠的媚眼也抛了个空,只得不甘地随着舞步退后。
孟长盈饶有兴致地看了个来回,举杯同万俟望一碰,凑近些压低声音道:“美人青睐,你好生不解风情。”
离得近了,万俟望鼻端传来一丝似有还无的草药清苦香气。
他眼神笼着孟长盈光洁的脸庞,又落在她开合的唇上,那点淡红的唇珠说话间若隐若现,让人止不住去看。
按耐不住地手痒。他回忆起年少时猎狼,他伏在草丛中看猎物来回,却要死死耐着性子压制住扑出去的渴望,那种心痒。
真是叫人难耐。
孟长盈难得调侃他一句,却没听到回话,转头看过去。
眼神才一触上,万俟望眼珠一动,率先移开目光。
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绿宝金珠剧烈晃动,少年人下颌线条利落,喉结上下滚动,带着玄金领口下胸膛起伏。
他没看孟长盈,只是捏着那只鎏金羽杯,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嗓音低沉喑哑。
“美人白骨,假象罢了,娘娘说是吗?”
灯火流动,他眉弓投下一片淡青阴影,衬得那一双眼如温玉琥珀,近乎泛着叫人迷醉的光泽。
这样的人说这般的话,竟莫名有些讽刺的趣味。
曲终乐落,场下万俟丹珠长袖掩面退场。
孟长盈手肘撑在案上,抿了口茶,淡漠道:“你观美人如白骨,可总有人要跌进这温柔乡里,你猜是谁?”
万俟望手指摩挲着羽杯外壁上的双龙戏珠纹,轻呵:“皇叔总是有手段的。防贼千日不如永绝后患,娘娘以为呢?”
永绝后患?绝的是万俟丹珠,还是远在塞北的万俟枭?
孟长盈没问,只垂着眼帘,淡笑道:“如今安稳迁都,一应事由你决断即可,不必事事问我。”
她亦没答,轻飘飘地将万俟望的心思带远。
这话说得倒像是真要……放权了。
早在一年前,万俟望也有种这种念头。
那时他以为,要说放权不如说孟长盈疯了,这才更可信。可如今观之,真真假假,却更扑朔迷离。
可万俟望清楚,但凡郁家和崔家在,孟长盈再怎么放权,也不过是头暂时闭目歇息的猛虎。若是他当真轻看她,恐怕须臾间便会为虎所噬。
“小七惶恐,娘娘既已开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万俟望扬起嘴角,挽袖为孟长盈添了杯热茶,茶水激荡,清香四溢。
方才还近到气息可闻的人,此时隔着袅袅雾气,无喜无悲的面容在对视间影影绰绰,如水月镜花。
万俟望皱眉,锐利眼尾低压间,显出几分狠戾凶气。
他抬手,挥开那碍眼的水汽,孟长盈已倦倦揉了揉眉心。
月台适时道:“主子可是乏了,回宫歇息吧。”
孟长盈颔首,回头看了万俟望一眼,便权当交代了,随后直接离席。
众人看着,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万俟望凝着她清瘦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片衣角飘然隐没于暗色。
孟长盈放得愈多,万俟望抓得愈多。可他却无半分窃喜,一颗反而心越吊越高。
他见过孟长盈一剑砍杀乌石兰烈,见过她满脸鲜血卜筮问灵,也见过她困于梦中的那滴泪……孟长盈绝不会止步于此,她必定还有更大的谋算。
可她像是一口深井,一潭深渊,无人知晓神秘其下酝酿着什么。
即便他想纵身一跃,但或许迎接他的只有万丈深渊。
唤了许多声雪奴儿,可他知道,孟长盈是大朔的太后,更是孟家遗留下的唯一火种。
宫宴散后,德福掌灯,庭院下暗香浮动的花树间,迈步走出一提灯女郎。
“陛下。”
大步流星的万俟望停住脚步,眼尾扫过去,本就不舒爽的情绪越发烦躁。
夜色寂静无声,他不发一言。
“丹珠参见陛下。”
万俟丹珠似乎看不见万俟望的不喜,盈盈一拜,折出妩媚身段。
她此时又换了打扮,一身白衣,少着粉黛,满头发鬓只插了几只金钗。
她柔柔道:“丹珠方才的舞是献给陛下的,陛下不喜吗?”
万俟望始终没有看向她,只微侧身斜睨。
昏暗光线下,他面色似是温雅含笑。或许是骨相过分锋利,长眉压眼,显出阴鸷漠然,叫人无端脊背发冷。
“若真要论起来,朕还要叫你一声姑母呢。皇叔真是糊涂,竟连此事都忘了。”
他声音不重,语调缓慢中却暗藏一丝冰冷杀机。
深夜风过,万俟丹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手臂上寒毛直竖。
她也是在权贵窝里长大的,分辨得出什么是狐假虎威,什么是威若雷霆。眼前这个被万俟枭轻视的小皇帝,是真的想摘了她的脑袋。
她身体颤抖着,想要说出一句什么来。
可还未开口,余光中便看见那算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靴子远去,懒得多为她停留分毫。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悲是喜。
又一阵冷风吹过,她瑟瑟起身,提着灯往回走。心生不宁间,灯笼突然被低矮木枝挂住,她脚步不稳,险些要摔下。
斜里冲出来一道身影,声音惊慌:“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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