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丹珠混乱的脑子瞬间分辨出这道嗓音是谁,心思电光火石一闪,她不着痕迹一拧身,稳稳落入来人的怀抱。
在她楚楚抬目迎上来人目光时,清楚听见对方胸膛骤然猛烈的心跳。
万俟丹珠嘴角轻勾,风情万种一笑,嗓音柔媚。
“多谢你搭救……”
长信宫,清晨。
窗扉半开,一支红紫薇斜斜伸过来。晨光熹微中,花瓣边缘泛着细碎光芒,清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孟长盈临窗而坐,她最常用的青玉案置于身前。
香烟丝缕飘忽,素手翻转间,蓍草棍分而策之,落笔成卦。
孟长盈眼睑半垂,看着卦象,面容平静无波。
星展坐在旁边,手撑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既看不懂蓍草卜筮,也很难从孟长盈的面色分辨出卦象好坏。
“主子,今日算出好卦了吗?”
孟长盈抬目,只摇摇头,却并未回答。
“主子说了,你便能懂?”
月台收拾着玉案上的笔墨书册,呛了星展一句,才温声对孟长盈道:“主子,用早膳吧。今个烹的菰菌鱼羹用的是花鲈,很是鲜美。”
孟长盈“嗯”了一声。
食案流水般摆上各色膳食,星展期待地坐在旁边,惊奇道:“多了好些新鲜吃食呢!”
孟长盈道:“京洛关中宝地,膏腴之乡,比之云城,饮食是要丰富些。”
月台坐过来,拿碗为孟长盈盛鱼羹,笑着附和道:“主子说的是,迁到云城,倒是便宜星展这个贪嘴的了。”
星展眼巴巴地盯着精细嫩滑的菰菌鱼羹,一个劲地点头。
“要我说,还是咱们汉人的地方好。云城那地方,风大沙多,冬天冷得要命,怕是只有胡人舍不得挪窝儿。”
月台给孟长盈盛完,又给星展盛,应声道:“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塞北的战马不也是一等一的。”
“这倒也是。”
星展挠挠发尾,没心思多说话,接过鱼羹就呼呼地吹,急急往嘴里送。
孟长盈也用玉勺舀了鱼羹,送入口中。
入口清淡,鲜甜醇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味道不错。”
星展吃得头都不抬,也跟着含糊“嗯”了几声。
月台看孟长盈胃口尚佳,眼眸愈发温柔。
“做鱼羹的厨娘原本是江南人,这一手做鱼的好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若是主子喜欢,我去向她讨教。”
“江南?”孟长盈闻言,询问道:“既是雍朝百姓,怎么会在北朔宫中做厨娘?”
北朔南雍划江分治,江南便是南雍领土。
“我同她聊过几句,她原本是南寺州田县人。前些年渌水涨流,淹了田县,日子过不下去,她一家人才越江向北。她凭着一手做鱼羹的本事,赚钱养家。上个月才被选入宫,送到长信宫来做厨娘。”
月台将厨娘的经历娓娓道来,说到最后,轻叹一声:“她这番境遇,也能算是好运了。”
这话不假。大水一发,又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人能活下来,得个好营生,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好运道了。
孟长盈默了默,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眼看着孟长盈要搁下碗,似乎是不准备再吃了。
月台指甲掐上手心,心中暗骂自己多话,坏了她用膳的兴致。
“不过,这长信宫同云城皇宫的长信宫几乎一般无二,小厨房里也搜罗来许多中原擅做菜肴的庖丁,陛下倒是用心。”
月台拐了话头,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又夸了小皇帝。
她今天是怎么了,句句话都说得不好。
星展刚吃完一碗鱼羹,满足地摸摸肚子,搭腔道:“是呀,这厨娘厨艺真是不错,小皇帝也越看越顺眼了。”
孟长盈眼眸微动,又吃下一口鱼羹。
如今朝政大半移交到万俟望手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初掌大权,自然动作不小。
尤其是迁都之后,汉臣和胡臣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完全被打破。万俟望作为推行汉化的君主,他的对手是漠朔九部中的大多数,包括北关万俟枭。
说是日理万机,席不暇暖,毫不为过。
他同孟长盈,也最多是偶尔见一面,说上几句话而已。
可能是见得少了,星展对他的观感竟一日日变好了。
正说着,胡狗儿进来报:“主子,陛下来见。”
说曹操曹操到。
“让他进来。”孟长盈道。
话音落下,孟长盈一口鱼羹还未送到口中,殿外稳健脚步声已响起。
“娘娘,又是三日不见。”
人未到,声先至。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万俟望抬手挑开垂落纱幔,明亮含笑眼眸对上孟长盈的眼睛。
孟长盈眉尖微扬:“稀客来了。”
万俟望垂首笑笑,净手脱靴坐过来。
星展月台在他进来时,就已经起身。星展又盛了一碗鱼羹,抱着碗去别处吃。
月台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皱眉。
“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国事繁忙,我恨不得日日来长信宫,面见娘娘。”
万俟望嘴角勾着,先为孟长盈斟茶奉上,姿态卖乖,一双眼睛侵略感极强地直视孟长盈。
孟长盈接了他的茶,并不饮下,只淡声问道:“今日不忙?”
“不管忙不忙,陪娘娘吃饭才是要紧事。”万俟望微一歪头,笑容恣意。
“遇上麻烦了?”孟长盈眼眸微眯,手指无声轻敲在案上,不疾不徐道:“郁家暂时不碍事,那就是……崔家。”
话落,万俟望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稍稍隐去,侧着的脸庞一半藏于阴影处,显出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
但只一瞬间,他浑身气势又回落,变得温慈有礼,又带着孺慕亲近。
孟长盈自从来到京洛,就不再上朝,国事几乎全部交给万俟望。这些天里,也一直深居简出。
可此时,他进殿才说了三句话,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孟长盈便已猜到他的目的和政局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果然,孟长盈就是孟长盈。
心里无奈的情绪一闪而过,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娘娘总是这样聪明,确实同崔家有关。”
孟长盈颔首,并不在此时接招,只静静望着他,像一片无风湖面般水波不兴。
静默一瞬,万俟望接着开口:“汉化离不开崔宏钟,汉化本也是汉臣的打算。在这个时候,他同我打太极,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
语毕,万俟望轻啧,他不该表露出这些。
或许是孟长盈的态度,让他忍不住烦闷。
可是,孟长盈又不是第一回这样冷淡。
她向来如此。
不知为何,今日她漠不关心的眼神格外叫人难以忍受。
孟长盈没有在意他心绪的百转千回,目光落在院中鲜艳的红紫薇花枝上,面容如冷玉。
“他为人臣子,对皇帝的心思只能揣度。你不先挑明,难道指望他砸了身家性命,来为一个不明立场的皇帝赴汤蹈火?”
话语直白,若是在他人口中说出,必定会被斥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里来的多余妄言?
可说的人是孟长盈,听的人是万俟望。反而少了许多世俗冗规,论的只是是非黑白。
万俟望心头一跳,瞬间明白症结所在。
是他的态度。
百官并不知道,他的汉化只是用来招揽汉臣的空谈阔论,还是下定决心与漠朔旧贵割席的洗削更革。
“我首先要挑明态度!”
万俟望目光炯然剔亮,灼灼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敛眸,抿了口清茶,淡淡“嗯” 了一声。
万俟望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从被点通的那一刻开始,心旌摇动。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孟长盈。又念一遍,雪奴儿。
望着她月华生晕般的清冷面庞,万俟望几乎有种不管不顾将她狠狠压入怀中的冲动。
这冲动像一把烈火,烧得他想抑制下去,却觉出疼意。
孟长盈说,他要先挑明。
是啊,是该他先挑明。
他目光随着那只净白的手,手中玉杯放下,不轻不重地一声脆响。
霎那间,万俟望抬手拿起那只玉杯,一口饮尽残茶。
手掌几乎将玉杯捏得咯咯作响,一双眼睛露出狼一样的神光,他紧盯着孟长盈的眼睛,成功捕捉到其中一丝怔然。
他笑了,笑得乖张放达。
孟长盈蹙眉,抬手拂开那只空玉杯,又拿了一只新的添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渴成这样?”
万俟望:“……”
“我不渴。”
他将那杯茶又推回去。
孟长盈看着茶,又看向他,眼睛眨了眨。
两人无言以对。
孟长盈端起玉杯,又抿了一口,放下。
玉杯落地一瞬间,万俟望又迅速出手,抢似的拿起玉杯,一口饮尽。
两双眼睛对望,一双炽热如火,一双沉静如水。
孟长盈沉默两息,道:“你疑心这茶里有毒?”
“……自然不是。”
万俟望微微咬牙,在孟长盈清明的目光中,忽然觉出些窘态,叫人坐立难安。
他忍了忍,还是将茶杯放下,道:“奏折还有许多,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便走。
孟长盈默然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目光落在长案两只玉杯上,定定看了会,忽然道:“月台查一查,这茶水和玉杯可有差错。”
话落,好一会没听到回话。
孟长盈转头看去,月台面色稍有古怪,但很快垂首答“是”。
紫宸殿。
本该批阅奏折的万俟望,此时却大步在殿中走来走去,宽袖拂过,扫落几本公文。
德福眼睛跟着万俟望来回,不明所以地试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万俟望脚步骤然急停,回头看向德福,目光如雷似电。
德福双腿一抖,险些直接跪下。
万俟望突然开口:“你说,女子面对男子的逾矩,该是什么反应?”
*——春秋·老子《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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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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