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洁的庭院里,一道雪白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那梨树旁的石桌旁。
不知她以那样的姿势坐了多久,瘦削的肩上早已覆了薄薄一层落梨花。
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支刚折下来的粉樱,哒哒跑到女子身旁,悄悄地瞄了她一眼,小脸上扬起笑容,道:
“师傅师傅,后山的樱花开了,我给您折了几支,插在房间里好不好?”
女孩眼中微光闪闪。自入春以来,师傅总是到后山那片光秃秃的樱树林去,好像在等樱花开。
女孩看不懂师傅在樱树林中的情绪,但她觉得,师傅肯定是喜欢盛开的樱花,才常到那边去。
因此,樱花才开,她就折了几支送给师傅。
那白衣女子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女孩手中的花束,将目光移到女孩脸上,像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良久,她将女孩手中的花一把拍落,冷冰冰地说:
“今日功课可做完了?你笑什么?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笑,要怎样笑,难道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
女孩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落在地上染了灰尘的樱花,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师傅为何突然发火。
她是想要师傅开心的啊,但好像……又搞砸了。
女孩低头掩住眸中的失落,弯腰欲收拾残花。伸手的瞬间,地上的樱花突然变得猩红、扭曲,刺眼的红迅速蔓延到整个庭院,席卷了血红的液体、横斜的尸体残肢……
女孩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衣女子肩上的落梨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自胸口、双肩漫至周身,眨眼间便吞噬了白衣女子。
“轰!”
红色突然炸开,黑得滴墨的夜被那红染得血亮,朱红的幕布将黑夜紧紧罩住,除了红,再无一丝亮光。
女孩拼尽全力挣脱那如有万钧之力的力量,转头朝师傅离去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白衣的师傅已被可怖的红吞噬,胸口一个拳头大的洞汩汩地朝外流着红色液体,那张清冷的脸因痛苦与怨恨变得无比扭曲残酷。
“师傅!”女孩奋力跑去,抬起手要将那流血的洞口堵住,却怎么踮脚都够不上女子的胸口,眼泪哗哗地流。
“害了我的命,你怎么还有脸哭!”女子奄奄一息,怨恨的目光却好似尖刀,狠狠刺向眼前慌乱恐惧的女孩。
苏清猛地惊醒,嘴唇因为噩梦中下意识的用力而变得苍白,像覆了一层雪霜。她的双手颤抖着,苍白的十指狠狠掐入手心,满手是血,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自三天前,苏清拖着一身伤在城郊的乱葬岗醒来,就不断地做这个可怕的梦。
苏清是孤儿,出生便被神女阁捡了去,四岁成了神女阁阁主的亲传弟子。几日前,阁内初定她为下一任神女,预备启奏皇帝。
谁知师傅预备进宫的前日夜里,神女阁遇袭,苏清拼尽全力不敌,浑身带伤,意识模糊,以为自己要死了,醒来时却在城郊的一处乱葬岗里。
那日夜里下了大雪,许是天冷,丟尸的人连刨坑都懒得刨,将她扔在那就不管了。
苏清却因此捡了一条命。
她醒来时,发现身体上的伤被人处理过。可她分明记得失去意识之前那几把直奔命门而来的刀剑,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能躲开。
唯一的可能是师傅在最后时刻赶到救了她。
苏清原对师傅活着的可能性抱有一丝期望。她想,师傅既有能耐救自己,也许她还活着。
可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阁主令——正面刻着飞天仙女浮雕,背面刻着龙飞凤舞的“神女木牌”四个大字。
除非阁主身死,否则阁主令不会轻易落到旁人手中。师傅说过,这块木牌有动摇半壁江山的威力。
若不是迫不得已,师傅怎么会将阁主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到自己身上?
苏清心情很复杂。
她是恨师傅的,知道师傅不止一次地想要自己死,所以直到意识模糊前,她都不曾抱有师傅会来救自己的奢望。
与拼命救自己相比,苏清更愿意相信师傅会顺水推舟地放任自己死亡。
而那个人不仅救了自己,甚至很可能为救自己而丧了命。神女阁的许多人都丧了命。
苏清对神女阁,乃至于师傅,都没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儿除了给了她一个长大的住处,剩下的便只有苦楚,没一点温情。
可骤然经历过生死,想到师傅、神女阁都有可能会遭逢不测,她又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大概是经年的相处已经让那一切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死肉也好,好肉也罢,若要剜去,都要伤筋动骨的。
“害了我的命,你怎么还有脸哭!”
害了我的命……
师傅,是我害了你么?
苏清闭了闭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掩去。
得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京城东街。
苏清自觉伤养得差不多了,欲进城中探听些消息。
为掩人耳目,苏清便扮作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由于伤病未愈,脸色本就苍白,她扮作文弱书生,倒丝毫不违和,只是比寻常书生多了几分惹眼的秀气。
也因这惹眼的书生气,才有了闹市之中的一出闹剧。
只见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小馄饨摊上,一位文文弱弱的书生端着个比脸大的碗,连汤带馄饨吸溜着,不多时,一碗馄饨就见了底。
“老板,再来一碗!麻烦汤水多一点!”
“得嘞!小兄弟,还合胃口不?”摊主麻溜地下着馄饨,高声答道。
“味道贼正,好吃极了!”“小兄弟”说着拿袖子一抹嘴,唇边多了一点油痕。
“这小兄弟,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想不到胃口好得很呢!”
“小兄弟”憨厚地笑笑,继续埋头苦吃,不多时,第二碗就见了底,摸了摸肚子,犹豫着又叫老板下了一碗。
这“小兄弟”便是苏清。
也许是苏清那清俊的模样与奔放的吃相实在太违和,也许人们没见过吃饭这样凶猛的柔弱书生,少见多怪,总之,苏清旁边很快就便聚了一群人,边看还边议论:
“吃这么多,身子骨还这么瘦,这小年轻是吃不胖的体质撒?”这人挺着一身膘,一说话腮帮子上的肉都在跳舞。
“读书人嘛,脑力消耗大,吃多些正常的。”如果忽略说话人瞪得大大的眼睛,这话还略微正常。
“哎呀,瞧瞧,吃得真香!”说着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脸,道:
“小宝啊,得和大哥哥学习学习,千万别挑食,像大哥哥这样吃饭以后指定可以考状元!”
苏清第一次吃饭毫不顾忌礼仪举止,就遭到了如此尴尬的围观。
她觉得真是开了眼了,现在的人是无聊到什么地步了,别人吃个饭也要来看,看也就忍了,还叽叽喳喳的。
吃个饭还被人指指点点,也是平生头一次。苏清觉得有些新鲜,但被人当猴子看,她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秉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的理念,苏清喝完最后一口汤,双手提着唇角,露出两排大白牙,盈盈笑道:
“各位大哥大叔们,看得还尽兴不?还想看小生吃点什么,不如买过来,再给些赏钱,小生吃给您看?咱不白吃,您也不白看嘞!”
苏清好似没看到那些埋怨她不懂人情世故的眼神,笑得不露一丝破绽。
围观的人被毛头小子给了个没脸,有些惺惺然,一哄而散。
苏清见众人散入人潮,眼睛里不经意地闪过一丝促狭,随后斯文地理了理衣袖,礼貌地向老板结了帐,状似不经意地问:
“老兄,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这几日城中如此热闹?是有什么大事么?”
老板手上不停,熟练地包着馄饨,闻言朗声笑道:
“小兄弟不知道吗?半月后便是神女受封大典,远近的客商都来了京城,等着一睹新任神女的风采呢!”
苏清本以为没有阁主令,神女阁情况不明,神女受封大典应当推迟才是,为何还是照常举行?
以及,这位新神女是谁?是谁推上去的?
苏清不动声色道:“我这几日埋头温书,竟糊涂得将这事都忘了。不知新任神女是什么人?”
“咱们小老百姓哪能知道神女大人的名儿?听说是现任神女的亲传徒弟,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俊呢!”
提到现任神女,爽朗的大汉脸上竟出现了可疑而违和的星星眼。
“想不到老兄见多识广,竟连天上的仙女都见过,小生佩服。”苏清笑道,
“我虽然见识短浅,也曾听母亲提过,那神女身份很神秘,以往都是直到受封大典那日才会有点消息泄露出来,老兄从哪里打听得这些消息?”
苏清利落将腰间的扇子展开,一脸纯良地笑,话音一转,
“不会是老兄你敬仰现任神女,便想出这些话来诓我这个傻书生?”
老板听出苏清的调侃,也不恼,憨厚地笑了笑,道:
“我哪里敢拿这样的大事开玩笑?听说这是官家的消息。不过咱就说着图一乐,保不保真的,也管不着。”
苏清心下计较着,向老板告辞,往租住的小院走去,边走边飞速运转大脑。
现任阁主的亲传弟子?
神女阁现任阁主凌烟离,也就是苏清的师傅,十五年前受封成为神女,两年后任阁主,直至今日。
凌烟离只有自己这一个徒弟,自己虽然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但在那些人看来,自己应当已经死掉了才是。
哪儿新冒出个亲传弟子?
如果传言为真,这所谓的“亲传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那日偷袭神女阁的,究竟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公然欺君?杀自己是为了推那所谓的“亲传弟子”上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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