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但与国都之中任何建筑都不一样。
这座楼是以大乾国地脉中最优质的铁矿为原料,混合坚硬的沙石,聚集天下最优秀的工匠,将这些原料凝筑成一砖一瓦,搭建起了这座固若金汤的楼阁。
可以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所有对神女阁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藏书阁中有大秘密,无数人闻风而来,无功而返。
神女阁被天下人奉为圣地,照理来说,里面的藏经阁该是珍稀古籍的安眠地。
然而,就像神女阁远非表面上那样的圣洁无暇,藏书阁自然也不是世人心中的书家圣地。
换句话说,这甚至算不上所谓的藏书阁——里面或许有秘密,但更多的是置人于死地的机关。
苏清作为凌烟离的亲传弟子,被特许多次进出藏书阁——不是看书,而是练武。
藏书阁中精妙的机关,既是防人杀人的利器,也是训练的绝佳场域。
她记得第一次进来时,师傅草草地讲了机关的设置与如何防守,便将她扔了进去。
她年纪小,听得一知半解,骤然闯入其中,利箭、飞刃、沙石直冲要害袭来,完全来不及反应。她只能跌跌撞撞地狼狈应付,不一会儿,身上便添了许多伤,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等她觉得自己就要死掉时,冷眼旁观的师傅才将她带离。
师傅会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十天之后,不管她伤好得怎样,都照常将她扔进去。
有时,师傅似乎心情不太好,就会放任她伤口流血,冷冰冰地站在一旁,似乎想要她死,却又在她奄奄一息时,有些慌乱地给她止血、抹伤药。
寒来暑往,如此六年。
新伤覆了旧疤,后来很少受伤了,那些疤痕便渐渐消退,只留下浅浅的印记。
苏清也从那个磕磕绊绊的小女孩,长成了在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的少女,心也冷了下来。
曾经无数次地无助、哀求、哭泣、流血,到后来连伤到要害处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搏斗,苏清渐渐发现,将脆弱与伤痛扼杀在冷酷的铠甲内,其实没有那么难。
苏清盯着这座铁桶似的阁楼,眼中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她想起三月前,师傅突然要让她去藏书阁四层训练。
本来以弟子身份,她只能在一二层训练,因师傅特许,第三层也去得。
然而第四层与第五层却是禁地,苏清从未去过。
但那时师傅似乎很着急,连以往十日的养伤时间都不给,每隔七日就将她扔进去。
师傅,您当初力排众议,要将我带入藏书阁训练,是算准了有如今这一天,还是误打误撞的巧合?
苏清无声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
藏书阁外,寒鸦哀哀地叫着,平添几分凄婉的气息。
苏清正要寻机会进去,突然察觉身后有动静,银针脱手,飞身往后躲。
只见来人略一侧身,躲过银针,随后举起双手,主动拉下面罩,作了个友好的笑容,用唇语道:
“此处有埋伏。”
天色虽暗,却也有些星光,况且来人脸色白润,苏清能勉强辨清其所言。
她朝周遭扫了一眼,藏书阁外虽有人巡逻,人数却不多,以藏书阁的要紧程度,应当不至于如此疏忽。
又朝密林中看去,果然见有灌木草丛隐约有被压过的痕迹。
心绪不宁,有些大意了。苏清暗自懊恼。
不过苏清并未对眼前人放下疑心。
这人突然出现,还提醒自己有埋伏,纵然不是敌人,也身份存疑。
苏清不是轻易相信人的性子。
那人见她发现了埋伏,又道:
“我没恶意。你若信我,跟我走。”
然后转身就走,后背大喇喇地暴露在苏清的眼前,丝毫不怕身后人偷袭。
苏清犹豫片刻,随即跟上。手里备了根淬了剧毒的银针。
只见这人七绕八绕地,竟将自己带下了山。饶是苏清在神女阁待了十几年,也不知道那条路的存在。
山下是一个农户的居所,但院里没有鸡禽,圈舍中没有牲畜。
那人径直将苏清带入屋中,点了煤油灯,又添了几根蜡烛,屋里便明亮起来。随后将夜行衣褪去,赫然是一位女子。
女子身穿鹅黄色长裙,胸前挂着把平安锁,手中拿着一把佩剑,全身上下再没别的装饰。倒是腰间别有两个巴掌大的酒葫芦,与这身穿搭有些出入。
如瀑的长发垂到腰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双凤眼在灯光下尤为灵动,眼尾微微往上,有种勾人心魄的美。
苏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不得不说,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美而不媚,颇有些英气。
“你是什么人?”苏清戒备地问。
女子托了托下巴,笑道:
“我是诗人。”
苏清盯着她不语,女子也不在意,将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饮了一口,淡淡的酒香弥漫在屋内。
喝完,女子双手一摊,道:
“好吧,其实我是酒仙。”
“说人话。”苏清冷冷道。
“真古板。好吧,我叫宁长缨。‘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1)你可以叫我阿缨。”宁长缨摸摸鼻子,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理了理碎发笑道。
“你怎么知道那有埋伏?为何要提醒我?”苏清语气冰冷。
“因为你好看啊!要是长得丑了点,我才不会救你。”宁长缨随后理所当然地答道。
苏清双眼冷峻地瞧着她。
“好吧,我承认跟踪了你。那也是你太不小心了,长得这么好看,还隔一两天就来这山下晃悠,想记不住你都难啊。”宁长缨笑着。
“我乔装打扮过了,也确信从未在山下见过你。”苏清语气平静,心中却起了波澜。这人早发现自己了?
“乔装打扮?唔……让我想想,你第一次来,是个书生模样。别说,扮得挺像那么回事,有寒窗苦读十几年的苦相。第二次来,扮作过路的农人,但你不知道,京城多晴日,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脸大多红紫,哪有你那样白净的?”
苏清瞬间起了杀心,随着她越讲越多,苏清的杀心也越来越重。
自己的伪装竟如此拙劣?如果眼前这女孩都识破了,那别人呢?看来多年来未出藏书阁,江湖经验确实不足。
宁长缨却好似没察觉到眼前人的杀心,自顾自地说着:
“第三次来,你扮作赤脚大夫,没什么破绽,就是我已经记住你的五官,一眼就认出来了。第四次……哎哎,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动手我就认输!”
转瞬之间,苏清的剑便横到宁长缨的胸前,宁长缨朝身后的桌上一蹦,娴熟地举起了两手,嚷道:
“认输,认输。我知道打不过你啦。你不用担心,我没恶意。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看你十分面熟,想来是前世的熟人,想交个朋友而已。”
苏清难得嘴角一抽。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眼前人是个打不还手的缩头王八。
“你说清楚为什么跟踪我,我就不计较。否则,我随时可以要你的命。”苏清威胁道。
宁长缨见状,马上顺杆爬,开口说:
“其实也不是故意跟踪你。我那日路过,见这山无缘无故多了许多守卫,便有些奇怪。我绕山脚转了转,发现那群人鬼鬼祟祟地在山上搜什么东西……美女姐姐,要来一口吗?这酒可美味了……不要啊,好吧,这酒算是没福分领受美女姐姐的芳唇了……”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像个登徒子?苏清感觉眉毛都在抽。
“天华山是神女阁所在处,虽然我对这机构没什么好感,你知道的,她们老装腔作势装神弄鬼的,可讨厌了。但游历到此,实在是好奇,就租了间民屋,每日隔得远远地观察过往行人,看有没有行迹可疑之人,就看到你啦。”
对上苏清怀疑的眼神,宁长缨莫名感觉有些怂。
她是真觉得苏清长得好看,有一种清冷出尘的气质,莫名地想要靠近。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苏清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说辞。
“不难猜啊。你突然间消失好几日,要么出了事,要么在为夜间探查做准备。要是探查,藏书阁那么显眼,你肯定会去,我只需入夜之后守在那儿,自然能蹲到你。”
苏清有些无言以对。这是蹲了自己多少日了?难怪那眼睛下面覆了一层淡淡的乌青。
“好吧,这个问题暂且信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身份?”苏清嘴上说着相信,戒心却一刻未曾放下。
“美女姐姐,我也算是有问必答了吧,俗话说君子之交要有来有回,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宁长缨笑着,避开苏清的问题。
苏清冷冷地盯着她,大有不说就把你灭口的架势。
宁长缨对这人本就有些好感,又抓心挠肝地好奇她的身份,眼看着要建交失败,她索性豁了出去。
“好吧我说。但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说完你不许不理我。”宁长缨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犹豫,又补充道:“还有,不许赶我走,不许叫我回家!”
“我又不是你爹妈,管不着你回不回家。”苏清随口回道。离家出走的大小姐,麻烦。
宁长缨也不在意她语气中的冒犯与冷漠,小声说道:
“我是宁侯的女儿。”
“你说谁?”
一个侯府大小姐,为什么会对神女阁的事如此有兴趣?她为何看起来市井经验如此丰富,能轻易识破自己的伪装?
苏清怀疑自己听错了。
“宁侯爷。就那个宁侯。”声音细如蚊蝇。
“我是离家出走的。父亲要逼着我嫁一个不知道叫啥名的丑玩意儿,我不乐意,就跑了。”一旦开了头,后面的就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
“你觉得我会信?既是侯府千金,好端端的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苏清冷声道。
宁长缨见这人不信,接着道:
“侯府千金就该在后宅里绣花荡秋千等着嫁人吗?我打小习武,常跟着哥哥外出游历,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又和人学过易容之术,识破你的伪装本就不是难事。”
“况且,我阿爹阿娘又不是那些迂腐之辈,习个武,外出游历游历,有什么稀奇!”
苏清见她不似说谎,想了想,侯府的人暂时碍不着自己的事,便不欲和她多作纠缠。
“得,还是个逃婚的。”苏清嘲讽道,“既然事情明白了,我就走了,你继续逃你的婚,别再来搅我的事儿。”
说着,苏清转身就走,关门时想到了什么,冷冰冰地说:
“这位大小姐,别搅和到这件事里面,这里别久待。”
宁长缨有些呆滞。照理来说,不应该对她的身份有点惊讶,然后诚惶诚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她回家吗?
她果然不是寻常人!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宁长缨飞身出门。
苏清的身影早已不见,清冷的声音散在夜风里:
“萍水相逢,名字有什么要紧?”
宁长缨定在院子里,看着苏清离开的方向,犹豫要不要追上去。
顿了顿,她一拍脑袋,痛饮了一口酒,畅快地笑出了声:
“名字有什么要紧!‘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2)我自诩爱诗爱酒,竟连这个都参不透。聚散自有时,我又何必强留?”
夜风将女子的话语送到很远的地方,落入苏清的耳中,她身影顿了顿。
听说宁侯爷为人敦厚,宁夫人端庄温婉,怎会养出这样一个跳脱的女儿?
这大小姐还真是个奇人。
注:
(1)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出自祖咏《望蓟门》
(2)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出自李白《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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