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动也不动,只觉得未来的幸福也好、不幸也好,实在是摸不清,在这样的世界,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能做的是握住就近的一点点幸福和平安。就近的幸福和平安……她不敢告诉杰克,也不敢说给自己的是,她隐隐期盼着,和爱德华结婚后,爱德华就会忘记对维多利亚的防备和怪罪。因为那晚他对维多利亚的杀心,实在令自己惊恐,她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惊恐。
真是奇怪,想变成吸血鬼的这个念头,明明是为了自己和爱德华的以后,怎么现在不知不觉就变了呢?
她将杰克喝过的水杯拿去水池,细细洗着边缘,摸到杯壁的凹陷,像是一颗心的形状,她才想起这是爱德华喝过的杯子,忘记换了,不过也无所谓。她打开碗橱,将杯子摆到了一只半透明的玻璃杯旁边,那是她特意为维多利亚准备的,只是她从来没有机会来家里喝一口水。婚礼的时候,她就可以作为宾客来喝了,她要让维多利亚的杯子是最好看的杯子。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一双手臂轻轻环住了贝拉,像是一团云朵托着傍晚的阳光似的,不忍把力气放在她身上,怕弄碎了。股股冷冽河流般从背后往胸前蔓延。维多利亚把脸埋在贝拉的颈窝,贝拉下意识躲闪,又定住了。她看着鼻尖的红发,如摘得一角夕阳,她覆住维多利亚的手,手掌间的水滴立刻消失。
“你怎么来了?”贝拉温柔地问道,并不转头。
“我好想好想见你,就来了。”维多利亚的声音瓮翁的,从颈间传来,倒像是在撒娇。
“维多利亚,你喜欢喝水吗?会加冰块吗?加多少冰块?你睡觉的时候经常翻身吗?你习惯睡床吗?习惯睡软一点的还是硬一点的床?在有月光的晚上,你会不会走出去,走在月光下?”
“贝拉,不用急。”维多利亚抱着贝拉晃动着,晃成两片相邻的叶子,“我平时不用喝水,但是要喝的话,我喜欢加了冰的,一半就好。我睡觉的时候不会翻身,伤心的时候会翻身。我习惯睡床,也习惯随便一躺,树干,船沿,窗台,桥墩,或者石洞,都行。有月光的晚上,我会很欣喜,会想让月光照在我肩膀。”
“在你还是人的时候,你最喜欢吃什么?你当时怕冷吗?你住在哪里的?有没有好朋友陪着你?你喜欢安静还是吵闹?喜欢晚上还是白天?”
维多利亚一时愣住了,还是人的时候,已经多么久远,原来那些过往是空中抓不起的半片蝉翼,她以为那些时光早已消散,才发现不过是变得透明,只有温暖的光芒洒下时,才提醒她,一部分自己仍然在那里,反射着流动的光,让她忍不住去触摸。
她以为自己哭了,把脸更深地埋在贝拉的颈窝,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泪水。
于是她蹭了蹭。“你怎么不问我成了吸血鬼之后的生活?不生不死,不受伤,想怎样就怎样。”
贝拉递给了她一张纸,说道:“因为我觉得你不能想怎样就怎样,你是有一些力量,这些力量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很特殊,很强大,我也觉得好奇,想知道拥有这样的力量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就可以把讨厌的同学打一顿。”她俩一起笑了,像互相撞击的风铃。贝拉继续说:“可是这又如何呢?它给了你能够拥有什么的幻觉,但对于世界我们只能是旁观,无法拥有。旁观需要更多的勇气。所以我觉得,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或许你不会觉得漫长?总之,这些强大的力量也会变为一种平常,当你习惯这一切后,这些力量保护了你,支撑了你,也隔绝了你,孤立了你。你只能吸血、吸血、吸血,而没有办法感受其它的滋味。你会有期待吗?因为一切都太轻而易举实现,所以期待也没有了。你会有无法完成的期待吗?比如想要一条小狗真诚的亲吻,长久的雨终于停下后的青草味,或者一个老奶奶感激的笑容?但是你的能力,会让你产生这些期待吗?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一阵难言的心酸。而我从爱德华他们身上,看不到这些。他们好像一直如此完美、强大、优越。吸血鬼的力量在他们身上,总是眩目的,是摄人心魄的权力。但我忍不住去质疑这些五彩斑斓的光,质疑它们的真实性。或者说,看到西装革履、光鲜亮丽的人,我总忍不住去想他们耍脾气扔杯子的样子、打人耳光又被人打耳光的样子、或者便秘的样子,忍不住在他们光亮的皮鞋上踩几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莫名的责任心,占据天然的正义位子。我曾经被迷惑了。看到你,我才发现原来空虚、落寞是如此如此鲜活地存在于我曾以为强大得不可一世的事物身上。所以有时候,我看到你的力量,既崇拜,又不忍。”
维多利亚沉默良久,开口道:“我本来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这样了,就是吸血、生存、消耗、吸血,到处走是为了吸血,和人接触是为了吸血。可是遇见了你之后,我意识到了在生存、吸血之外更多的东西。比如我想要靠近你,但不是因为你血液的香气。比如我想要你活下来,想要看你笑,于是我就有了更多的**和期盼,久违体会到悲伤、快乐、感动,甚至是嫉妒。贝拉,你让我重新发现了时间,我再次有勇气去描绘自己生命的轮廓,原来我不是置身于虚空之中,没有夹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好像……触及到了永恒。”
窗外的桂花香气暗涌,将她们包裹。
“那我们去看一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好不好?这是你和世界的最初联系。现在就去。”贝拉说。
一股感动的柔情涌上来。维多利亚本以为自己足够坚韧、足够无坚不摧了,原来只需要一句,只需要这么一句,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柔软。
“太远了,在伦敦的一个小镇,也太破旧啦,那里每个人都是长满刺的。”维多利亚略带落寞地说。
贝拉转身抱住维多利亚,说:“没关系,那我们出去,去一个小镇附近,我想给你修一座小坟。也算是完满你过去的一段生命。”她拉着维多利亚走。
打开房门,外面的阳光和花香短暂眩目了,她们手牵手跨出去,二人的影子融进了树叶的光斑,摇曳着晚夏时间。
“需要打伞吗?”维多利亚问道。
“不用。”贝拉抬头,迎着阳光。
她们走过成排的梧桐树,此时梧桐树仍然繁茂,遮蔽了天空。树下的水泥路狭窄曲折,她们沿着这条窄路绕来绕去,谁也不想直接踏上草地。旁边有秋海棠、竹叶和月季,低头有彩色翅膀的蝴蝶在井盖上爬行。维多利亚的手背摊平,放在旁边,蝴蝶竟然爬了上去,从她的食指走到小指,又回到了井盖。之后她们走上一座大桥,这桥明明由钢铁构筑而成,却被漆上了温柔的蓝色,彼此陌生的车辆飞驰而过,引擎声融进桥下江水的浪涛声,都多了几分从城市每个角落归家的温情。
“好想就这样走一辈子。”贝拉凝神望着江水,江水的声音广远,芦苇的声音传不过来,只看到它们疯狂地摇摆。“走在这里谁都不认识我们,车就这样开过去了,我们和他们路过就路过了。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我们站在这里,却好像在世间任意飘荡。”
看到贝拉的样子,维多利亚觉得新鲜,她第一次从贝拉口中听到她对以后的期望。她便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望向江水的那刻,江水的波纹就给予层层叠叠地回应。有多少人曾在钢铁铸成的大桥上望江水?她在雇主家辗转做工的时候,只有柴灰、寒冷,石头路的清晨是狭窄又尖刻的,凄寂的老鼠尾巴在某个洞口消失。姐姐挨打的眼泪,灶的呛鼻气味,她独自躲在门背后,脏水沾在脚背和裙摆。清晨的阳光照不到没有窗户的房间,她提起小小的背包,就提起来自己的全部,那个背包她保护得很干净,只是现在她再也不用背包了,她甚至忘记了背包的颜色。那时候的江水和现在的江水一样,但流淌在她记忆的干涸地带,只能往下坠往下渗,如临死的呼吸般微弱得无法存在。那时候也没有钢铁铸成的大桥,她倒是顺着车流呼啸的辙痕踩过许多次泥土。现在她和贝拉随意地站在这里,无人理会,她好像触摸到了一种自由,无关能力的自由,不用谨慎保护一只小小背包的自由。但是为何贝拉有点惆怅?江水永恒,坦荡得让过去与未来一下子溜走,是不是江水的银灰色蔓延到了她的脸?
“世界好像在拉着我们飞翔、转圈。我们是谁?我们谁也不是,我们只是偶然被世界往上捧起的两粒尘埃。路过的车辆和人群可以轻易将我们掸落,他们忙碌的生活看不清楚我们,那些掌管正义的权威看不清楚我们的纹理。”维多利亚轻轻说,风穿过贝拉的头发吹向她。“可是江水足够广阔,能够让小尘埃躺一躺。如果是这样,我想葬在江边。”
“好。带我跳下去,维多利亚。”贝拉盯着对方的眼睛,好像一纵跃进目光的深处。
“你相信我吗?”维多利亚问道。
贝拉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当然相信你。”
“抱紧我。”维多利亚说罢,张开双臂,贝拉像被风吹起的一张白纸般附了上来。
维多利亚抱着贝拉,一步踩上栏杆,车辆霎时变小,她俩相视一笑,如丢弃翅膀的一双小鸟,直接跳下去——
“哗。”
波涛在头顶,将水外的阳光、汽笛声、脚步声都浮起,浮在无数个水晶球中。贝拉紧紧挂在自己身上,维多利亚觉得很安心。此时贝拉睁开眼,带着兴奋和好奇,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暗红色的眼睛在水中,显得越发黑了。维多利亚抬头,只听到一种极其遥远的安静,在静静的江水里连抬头都是静静的。
此时贝拉吻了吻她的脖子。
连吻都是安静的。
维多利亚甚至没有分清楚,这是水流擦过,还是贝拉吻过。但是当她看到贝拉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脸,她立刻揽贝拉的头,像水流和水流的相遇,吻住了她的嘴唇。鱼群从她们的身体间穿过。
贝拉缓缓抱住了她,划出了一圈美妙的水流,水流把她们圈住。她于水中闭上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又或者自己的泪水是否也流到了维多利亚的眼。片刻之后,她伸出舌尖舔了舔维多利亚的唇,向上指了指,维多利亚便带着她游出了水面。
天地骤然喧嚣。浪涛声一片一片地涌来,空气窃窃私语,贝拉扭头打了个喷嚏,仍然抱住维多利亚。
土地以另一种坚硬承托住她们。此时太阳在水面上远远地观望这一切。她们路过“禁止通行”的木牌,躺倒在空无一人的岸边,任草叶覆盖她们的脸。天空悬在她们肩上,展示着自己的广大,和她们的渺小。
隔着草的缝隙维多利亚侧头看过去,阳光下贝拉泛白,边缘模糊,所有的线条汇聚于鼻尖、眉骨,她闭着眼,像温暖的虚无团团飘柔在空气中,或者记忆中的蝉翼,忽近忽远地飞翔。草的阴影又沿着她垂下的睫毛在她脸上生长。
“刚才我已经在心中给你修了一座小坟。”贝拉翻身,手肘撑地,笑着对维多利亚说。
“那这就是我的墓碑。”维多利亚捡起躺在地上的一朵红色的花,放进了贝拉左胸的衣服口袋。贝拉一把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的头发就这样散落在土地上,就像一颗逃离天空禁锢后坠落的太阳。”贝拉说完,就低头吻了下去。嘴唇当然是夏天的花朵,是被谁吹起的蒲公英。
维多利亚的手放在贝拉脑后,她不由得闭上眼,嘴唇是这样柔软温暖,带着点小心翼翼。贝拉的鼻息铺在了她的脸上,像云开雨散后阳光骤然照向了石缝中的野草,熨帖,慈悲。
她们在钢铁桥下亲吻,她们在阳光下亲吻,她们在广远的涛声中亲吻。涛声在桥下,桥浮在半空,浮在地球,浮在宇宙。
地上的石头有点硌背,像是在推着她往前,维多利亚稍稍抬起了身。贝拉见状,分开了些距离,停顿片刻,伸出舌尖舔了舔维多利亚的双唇,像清晨小鹿的脚步。维多利亚晃神了。贝拉接着张开牙齿,咬住另一片嘴唇,一只手便探到了背后,划着圈,隔着衣服把水流的痕迹划到了背上。她轻轻点过肩胛骨,踮起脚尖旋起裙摆般顺着脊椎一路往下,摸到了冰块般的皮肤,草尖,花蕊,温暖的泥土,旁边一株草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贝拉轻呼一声,她想到这是维多利亚身下的草叶划破的,忍不住对着指尖的血看了又看,掐着手指让它流得更多,血珠倒映着她们两人的身体,悠游着浮云,她把这一切鲜红地按在了维多利亚的嘴唇上,嘴唇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浮着些许天真。贝拉看到,忍不住去破坏这份天真,她有点急促地将血从嘴角画了出来,这让她显得有点粗鲁。维多利亚完完全全被贝拉的气味笼罩了,她感到自己躺在巨大的红色纱床中,纱床绑在茫茫海里的树干上,一切模模糊糊的,随着海浪的起伏摇啊摇。贝拉又吻了上去,沾血的吻铁锈得明显,维多利亚的脸被血弄花了,像一个符咒。带血的手指在维多利亚皮肤上游走,划过下颌、脖子、锁骨,往后蔓延,汇入维多利亚的红发,化成了红绳将她绑住。贝拉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从前额正中一直往下,用一根红血将自己的面容分成了两半,再从下巴一直延伸至胸口,痕迹像是阳光下逐渐透明的金鱼尾巴。维多利亚伸出舌头,从透明的鱼尾往上舔,贝拉觉得像是炎热的夏天有一颗冰块从胸口逐渐化开。
维多利亚撩起贝拉的衣服,她的肚脐右边有一颗痣。
“我身上都是你的气味。”贝拉笑道。
维多利亚抱住了她,此刻她的头埋在她颈窝,指尖还有几根草叶。
“你开心吗,维多利亚?”贝拉问。
“开心。”维多利亚略略抬起头,嘴唇擦着贝拉的脖颈。
维多利亚现在知道了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拥抱的味道。这些味道很香甜,远远超过血的味道。抱着贝拉,她明白自己早已不在永恒的虚无中打转了。
没有永恒,你在世界留一日,我便陪你一日。维多利亚心想。
“我也很开心。听到你说开心,我更开心了些。”贝拉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她又知道这一切是都是自己真心的谎言,真实的虚幻。这个谎言给她爱,让她去爱。而不是需要伸手去抓住的爱德华的爱。
可是她不得不伸手了。她害怕自己对爱德华的情感竟是虚假,更害怕维多利亚消失。
“你知道吗,我愿意投身于毁灭。”贝拉拍着维多利亚的背。
维多利亚了然地笑笑:“我早已身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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