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答案……”扶祝秉公办事一般地回过头,心下似乎已然有了思量,“你要把不速之客放逐到哪里?”
邹似声音清如泉水:“自然是逐出幻境……你放心,我没有闲心管无关紧要的人。”
这还是扶祝第一次听到羊池被这么嫌弃,她不禁回头瞥他一眼,恰巧撞见他饱含幽怨的目光。
扶祝回首。
“既然如此,我也是无邀擅闯,你把我们一起送出幻境吧。”
她的话让邹似天衣无缝的温和神情有些许错愕,一瞬间像是玉器被锤子敲出了一道裂痕,咣地一声很是刺耳。
“看来他的影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不是吗?”邹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但是你不是不速之客,永远不是。”
扶祝不置可否:“那我的答案是不驱逐。”
“那真是令人伤心的答案。”
升到空中的水雾不计其数,终于,方才仍奔腾不息的江河被抽干,露出光秃秃的河床,满目疮痍。
“你看,这是俪江,横跨俪朝疆土,无数俪朝百姓依此而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邹似抬履,鞋底随着他一步一步的动作敲在木制的地板之上,咚咚地响。
他走到栏边,就像是方才幻境之中千百年前的扶君和邹似一般,神色蓦地流露出几分悲伤之意。
“纵然你记不起来,本能也会操控你。
就像是在丘兰,在方才,本能的声音会指引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望着俪江的河床出神,察觉到扶祝的目光也落在了这蒙尘之地上,邹似抬手一挥,已然升到远处天边的蔽日水汽忽地消逝,初阳干宿雨一般。
而后不知何处源头汩汩冒出清泉来,瞬息之间,干涸的俪江又充斥了清可见底的泉水,冲刷着带不走的沉底黄沙,只须臾之时便又浑浊起来。
“方才你跟着那个声音来到这里,你还记得,在丘兰时,那个声音对你说什么了吗?”
他的声音像在蛊惑,扶祝不得不承认他预备的这番演讲确有几分用处。
如果她别无他法,如果她在幻境中唯一能参考的只有那个声音,或许她真的会去回想那句话。
然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有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从这句最初开始之地的话开始崩坏,大厦倾颓。
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那个声音不是我,”扶祝收回目光,“如果只是要说这个,那么没有必要了。”
邹似一愣。
“我很讨厌那个自以为是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不要在我的脑海里植入不属于我的想法。”
俪江水在颤抖。
不是地震,是每个构成这狂潮的水分子都在颤动,千万亿个,千万兆个,极为壮丽地颤抖起来,连带怪石嶙峋,连带地表的岩石层。
亭顶在这灭世的灾难之中摇摇欲坠起来,连带着亭中三人的身影也漂泊无依。
这个盛大的幻境自此才流露出它脆弱的一面,真真正正将要结束的一面。
控制着整个幻境的邹似自然最清楚眼下时间无多,他流连的目光抚过这其中的一草一木,神色哀伤:“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身形也在颤抖,不是整体,而是像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小小的像素点,其中的每一个都在无序地原地左右颤抖。
这样的意外竟莫名让扶祝生出几分心安,至少这说明着幻境终于要真正结束了。
她试着操控自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像素手,发现它竟像是一卡一卡地随着自己的心意运动起来了。
于是在天崩地裂之中,三人的身影渐渐被无影无踪的东西撕扯成碎片,全都剧烈地摆动着融入这场闹剧里,堪堪维持人形。
近视的人摘下眼镜眯眼看,就能看有两个小人的手好像握在一起。
“欢迎光临故城联合博物馆,期待您的下次光临,故城联合,领略艺术之美。”
闸机一开一合,有二个人逃也似地闯出这复古的华美建筑,引得守门的保安叔叔一阵不解。
“不用刷票啊……艺术殿堂搞行为艺术的就是多,又学到了。”他嘟囔两声,一边打开找出了‘一家甜蜜六人’的群聊。
正想把刚才发生的古怪行为艺术打进去,后面的声音吓得他差点一手把手机扬了出去。
“邹……邹老师,你怎么又出来了?”
他不是刚接了朋友进去吗,那个朋友呢?
“午安,”邹似朝他点头,“刚才有人出去吗?”
“出去……的人有好几个,”保安皱眉回想着,下意识就记起刚才那两个行为艺术家,“不过刚刚有两个特奇怪……呃,挺艺术的,两个人非要过一次闸,像有鬼在后面追似的。”
“我知道了,谢谢。”邹似礼貌地朝他一笑。
“不用不用,小事情。”
“这可不是小事情。”
“什么大事,”扶祝将亮着的手机屏幕往羊池面前凑,“为了看这个你要从小学语文开始学习中文?”
羊池闭着双眼躲过去,反问道:“我这次被邀请了吗?”
他听上去还在介怀刚才被嫌弃的事,不过不是被邹似。
扶祝反手坐正回去:“这么矫情?”
“我可没有冤枉人,你看到了的,”羊池终于睁开眼睛,义正辞严,“我差一点点就被驱逐了。”
“相信正义好不好?”
“有待考察,至少我暂时没看出来你有多正义。”
羊池一副死都不参与的表情,等扶祝自己看起资料了,他又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不是不看吗?”
“不记得说过,有证据吗?”
“有监控。”
“告你非法侵犯名誉权。”
“……你看吧。”
扶祝说不过他,就在看时使坏划得快一点,让羊池看不全信息。
窗外冬风刮得呼呼地,像是能抽得人皮开肉绽的藤条破空声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屏幕中是关于俪朝一位官员的生平介绍,白底黑字清清楚楚,有时还附几个关于图片的链接。
在博物馆的幻境中扶祝就已基本认可这个朝代的存在,现下网络更佐证了它的真实性。
她最先打到搜索栏的字是‘历’,后面在多番的修改之后才变成了‘俪’。这不是很出名的大一统王朝,而是存在于两千多年前一段多国林立时期。
而后在俪朝的基础下,尽管扶祝不太乐意,她还是用自己的名字进一步搜索,最后发现了隐匿在万万信息浪潮之中的那个名字——
‘邹似。’
这竟然真的是他的名字。
自此,邹似的生平,包括所有被埋葬在两千年前的那段过往之中的全部得以留存下来的碎片,全都在扶祝的眼中一览无余,触手可及。
但一切都还是一头雾水。
虽然这些生平事迹算是详尽,但其实粗略看过去,最主要的她们已经尽数在幻境之中亲历过了,剩下的边边角角,多说无益。
而扶祝更为在意的东西,在此处根本不可能有丝毫笔墨述说。
譬如,为何这位两千年前存在的人,会出现在现代,还能呼风唤雨,创造出一个几乎科幻一般的幻境。
她们的信息搜寻卡住了。
“这是什么?”
扶祝被这声询问唤回思绪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无意识地将网页划到了最下面,最后一行的几个黑字在她手指的滑动之下弹起又落回,像是永动机一般。
而羊池话中指的显然不是什么对邹似生平的文字描述,而是画面中央的,用醒目蓝色标记着的一段占据了两行长度有余的链接。
扶祝方才滑动的正是对这个链接之中图片的描述。
‘邹似绝笔之作,现被著名艺术家辜莎收藏’。
说不清是‘绝笔作’三个字还是‘辜莎’二字给扶祝带来的震撼更大,她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还是点进了那个链接。
加载中的圆形进度不急不慢地转了一二圈后,摊平的绢帛赫然出现在了屏幕之上。
本来不该是二人熟悉的领域,但扶祝和羊池偏偏都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毕竟这纸绝笔作就是她们在博物馆中的第三重幻境见到的那张,被邹似装进漆盒的绢帛。
扶祝不自觉地拧眉。
她品出几分怪异,但是细细想来又寻不到突破口。
作为国画领域的专家,辜莎老师收藏几幅古人名画,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又偏偏是邹似,是那张绝笔绢帛。
“艺术家辜莎……”
耳边传来气声一般的轻语,扶祝将屏幕往羊池那边靠了靠:“怎么了吗?”
罕见地,羊池没有跟她打什么哑谜。
“听说她生病了,”他的神色踌躇,似乎是遇到了很难措辞的事情,“上次丘兰的聚会,原本邀请了辜莎老师的,她也应下邀约。”
“但是在当天她并没有赴约,而是宣称有另一场更为紧要的会议需要她参加。
几天后,我和朋友闲聊的时候才听说,她可能不是生病,她是……
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叶上初阳干宿雨。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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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被东西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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