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刺眼的荧光灯管在省实验中学的大礼堂穹顶下一字排开,发出均匀而冷漠的嗡鸣,将大理石地面照出一种惨白的、消毒水般的色泽。九月的暑气尚未完全退场,空调费力运转送出的凉风,也驱不散空气里拥挤沉淀的数百名学生呼吸蒸腾出的热力。

新学年开学摸底考的颁奖典礼。讲台上教导主任抑扬顿挫的声音裹挟着麦克风细碎的电流杂音:“……数学学科第一名的获得者,周予安同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着薄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林微雨的鼓膜。

掌声像潮水,卷起一片细碎的欢呼。

她的脊背挺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指节却在身侧悄然攥紧,过分用力到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的薄茧。第二名的烫金证书静静躺在膝上,微凉的硬质卡纸此刻摸上去竟有些灼人。那上面清晰的油墨排名,像一块刚从烙铁上撕下的纹章,狠狠烫在名为“第一”的惯用领土上。

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向讲台正中。

聚光灯流泻而下,勾勒出一个高瘦落拓的轮廓,有些旧的白衬衫校服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线条嶙峋清晰。顶灯的光圈落进他有些过长的额发缝隙里,在他脸上投下小片晃动的阴影。他一手斜插在裤袋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接过教导主任递来的大红证书,嘴角噙着一点分不清是困倦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弧度,视线懒洋洋地扫过台下,最终,落在了林微雨的位置。

短暂的交汇。

那双桃花眼微眯了一下,漾开一点水波似的笑意,薄唇无声地动了动。

距离太远,台下喧嚣太大。林微雨却读懂了。

——承让?林同学。

那股一直被强行压抑在胸口的燥热“轰”地一下爆燃开,烧得她耳根发烫。她猛地错开视线,下颌收得更紧,目光钉子般扎在自己膝盖上那薄薄一本烫银的第二名证书上。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一个空降的转校生。她用整整一个暑假刷题、推导、演算构筑起的高傲壁垒,仅仅因为他提前半小时走出考场,就用一分之差凿开了一条刺眼的裂缝。这不只是名次的失落,更像是一种自出生以来伴随她十七年的、某种不言自明的、理所当然的秩序被公然挑衅。

赢回来。这三个字带着铁锈的腥气和冰冷的决心,在她心底无声地一遍遍碾过。

掌声渐歇,周予安在教导主任赞许的目光下晃晃悠悠地走下台,像一缕不合时宜的散淡青烟,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那片躁动而浓稠的少年色彩里,再难寻踪迹。只留下那束从高处睥睨的目光和一个无声的唇形,在她眼前兀自晃动。

一场无形的宣战,已在无声无息中落子入局。

秋老虎的尾巴拖着漫长粘稠的影子,省数学竞赛特训营在近郊一所大学封闭校园内开营。参天古木投下的浓荫覆盖着通向阶梯教室的小径,阳光碎裂,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午后阳光晒蔫后的独特气味。

林微雨用力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阵冰凉的空调风扑面而来,让她因疾走而发热的额角得到短暂的抚慰。教室已经坐了七八分满。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中间偏右那个“据点”,脚步却倏然一顿。

那个位置被人占了。

周予安。他把椅背调了个极低的角度,人几乎半躺下去,两条长腿大喇喇地向前伸着,几乎要横亘整个过道。一本摊开的习题集潦草地压在胸口,似乎还带着印刷油墨的新鲜味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闭着眼睛,额前碎发垂下几缕,遮住了小半额头,在空调低沉的嗡鸣声中,安静得像是真的睡着了。唯独桌角,那只印着醒目星巴克Logo的纸杯盖口还在缓缓溢出咖啡的微苦香气,昭示着主人可能只是短暂的休憩。

一个踩着铃声进、连坐姿都如此懈怠的家伙。

林微雨抿紧唇,几乎能感觉到昨天被他碾压的那一分热度又从心底泛起。她没有再看那个方向,刻意绕开那片“雷区”,径直走到靠近前排靠窗的位置,刻意拉开距离。她取出笔袋、厚得能当砖头的习题集、墨绿色的活页笔记本,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士兵在擦拭等待入鞘的利刃。

刚拧开笔帽,身侧的空气微微一滞,一股淡淡的咖啡豆烘烤后的醇厚气息掺杂着某种雪松般的清冽味道猝不及防地覆盖下来。一片阴影落在了她摊开的书页上。

她猛地抬头。

周予安不知何时已经从后排挪到了她旁边的空位,动作快得悄无声息。他随手拉开椅子坐下,椅腿摩擦地面的声音短暂而刺耳。那张过于好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倒是睁开了,残留着一点未散的惺忪,却异常清亮。他伸手将那本被压在胸口的习题集“啪”地一声丢在桌上,精确地滑到林微雨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某道题号上敲了敲。那是一道涉及组合极值的证明题,题目冗长得像一篇微型论文,条件奇诡,结论刁钻。

“这个,”他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毫无过渡地直切要害,“有点绕。帮看一眼?思路总卡在某个地方上不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随即自顾自从鼓鼓囊囊的单肩包里摸出点什么,精准地推到她的习题集旁。

一块独立包装的蛋黄酥。那淡金色的油纸在灯下反着微光,上面印着她熟悉的糕点坊logo——是她常去的那家巷子深处的老店。

动作熟稔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林微雨垂眼,盯着那个蛋黄酥。甜腻的酥油气息在冷气和咖啡苦香中格外突兀地弥漫开。她指尖捏着笔杆的地方传来冰凉的触感,胸臆间翻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惊讶?被他知晓口味的错愕?抑或是对他这种随随便便侵入她舒适圈、打乱学习节奏的…烦躁?

更多的,却是心脏某处被无形的手指拨弄了一下,传来一点细微而陌生的酥麻感。

“没空。”两个字,从唇齿间挤出,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冰冷硬度。她“唰”地一下将书页翻到下一页,故意发出响亮的声音,目光紧锁着下一题上那些她早已了然于胸的条件,仿佛那才是宇宙的中心。

教室里只有主讲老师逐渐放大的开场白和其他同学笔尖划过纸张的细碎沙沙声。

周予安倒也不恼,唇角似乎向上弯了弯。他慢条斯理地撕开蛋黄酥的包装,自顾自咬了一口,视线却越过她的习题集边缘,瞟了一眼她方才飞速翻过的那道题页面上一个极其隐蔽的、用铅笔打下的极小问号。那里,也是证明某一步逻辑转换的关键点。

他无声地咀嚼着,那点笑意更深了,像初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碎金斑点,有点晃眼,又有点…意味深长。

高强度训练营的生活,在题海与竞赛书堆砌起的壁垒中日复一日推进。午夜的女生宿舍区早已陷入沉寂,只余走廊几盏声控灯因晚归者的脚步而瞬间亮起,又迅速熄灭,留下短暂的、苍白的亮影,随后是更深沉的黑暗。

资料室是唯一豁免熄灯禁令的地方。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最后一点窗外树影婆娑的动静。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只浮动着干燥的书页气味和空调送风口的微弱气流声。角落里,堆叠如山的真题汇编和泛黄的旧刊几乎要将靠墙那张唯一的旧木书桌淹没。

林微雨独自伏案。台灯的光束集中在她面前摊开的厚厚几页草稿纸上,上面是用红蓝黑三色笔划满的推导演算、复杂的几何图示和一堆堆嵌套的希腊字母符号。她眉头紧锁,长刘海垂落下来,被额角细密沁出的薄汗黏住些许。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唯一的弦就是眼前这道啃了一晚的线性代数综合大题。它在深夜里散发出某种诡异的气息。

咔哒。

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林微雨几乎瞬间警觉地抬头,动作因太过突然而带倒了桌面一支红笔。笔身骨碌碌滚落,最终撞在她堆在脚边的另一摞习题集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一个身影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半倚在门框上。周予安。

他好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微湿的碎发稍显凌乱地搭在前额,眉眼间还带着刚从床上被强行拔起的恹恹睡意,唯独那双眼睛格外清醒。手里没拿书,倒是拎着一瓶……玻璃瓶装的牛奶?瓶颈处一圈微凉的薄雾在惨白灯光下异常清晰。

“啧,”周予安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颗粒感,打破了资料室里积压的沉寂,“又被教导主任突击查岗的电话薅起来。就说你肯定在这儿。”

林微雨的指尖刚触及那支滚落的红笔,听了这话,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压下心头莫名腾起的一丝微澜,指尖用力攥紧了冰凉的笔杆。又是他!那种无处不在、试图干扰她节奏的阴影感又来了。

“与你无关。”她的语调像掉在地上的那支红笔一样冷硬,目光重新扎回那道该死的题目,“我很忙。”手指无意识地又重重划过一个错误的推演步骤,在纸面上留下深刻的、几乎要划破纸张的印记。

周予安对她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反而长腿一迈走了进来。他直接拖开林微雨旁边那张积灰的椅子,毫不在意地坐下,木质椅脚发出长长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身体前倾,手肘随意地撑在桌沿,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直直投向她那布满了凌乱推演的草稿纸。她下意识地想用手臂遮挡,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阻在半空。

他直接把自己那本空荡荡、只在扉页鬼画符般涂了个名字的习题集扔在了她的草稿纸上。

“就这个?”周予安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短,点了点她草稿纸上圈定的核心难点区域。那里用红笔画着几个巨大的问号,像绝望的标点。“这个正交化处理的转换有点麻烦,”他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窗外那片死寂的夜色,“我卡了大半夜。”

林微雨身体瞬间僵住。

又是这一套!每次都以“讨论难题”做幌子!她猛地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距离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沐浴露混合着淡淡水汽的味道,能看清他浓密眼睫下瞳仁深处映着的灯光和她自己略显气恼的倒影。那双眼睛里,此刻哪有什么被难题困扰的焦虑?

只有一片洞察后的了然,甚至有一丝……戏谑?

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对熬夜无效的挫败感和被他屡次“入侵”搅乱的焦躁瞬间找到了出口,拧成了一股灼热的无名火。

“周予安!”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绷得又紧又脆,像一根不堪重负的弦,“你到底要干什么?别总是这么……”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那种如同水流般无孔不入、又轻描淡写地瓦解她所有防备的姿态,是关心?太荒谬了!“烦人”两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憋得耳根那点热度迅速蔓延至脖颈。

他看着她眼底蹿起的火苗和微微泛红的颊侧,那双清冽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细密波纹。他拿起桌上那瓶冰凉的牛奶,瓶身凝结的小水珠被台灯照得如同细小的钻石。

“哦,顺便,”他状似无意地将牛奶推到她眼前,冰凉的玻璃瓶碰到她握着笔杆的手,“请你喝。”

瓶壁上滑下的冷水珠蜿蜒而下,沾湿了她微热的手指肌肤。那一点冰冷的刺激顺着神经末梢迅速爬升,像一枚小小的冰针,瞬间刺破了她强撑一整晚的疲惫和熊熊燃烧的无名火,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清明。

她看着那瓶突兀出现的牛奶,又抬眼看向周予安。他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半靠在椅背的姿势,微侧着头看着她身后那道让她备受煎熬的题目,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了眸底神色。姿态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唯独握着牛奶瓶的那只手,骨节似乎比刚才更凸出了几分。

资料室里只剩下空调微弱运转的嘶嘶声和她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夜,似乎更深了。

深冬的帝都,空气里吸饱了冰凌的味道,呼吸间似乎都能尝到那份干冷凛冽的寒意。国家数学奥林匹克决赛(CMO)的场馆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沸水锅,暖气开得十足,裹挟着来自全国各地顶尖数学少年的蓬勃体热和无声的、激烈的思维角力。空气厚重得能滴下水珠,只有笔尖与稿纸接触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如同背景白噪音,在巨大空旷的考场里回荡。

最后一战。压轴大题。

林微雨的眉心跳动着,像被无形的手指死死揪住,越拢越紧。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在考场的强光下反射着一点微亮的油光。她死死盯着那道几何与数论交叉的难题。图形清晰刻印在她脑海里——平面上几个跳跃的点,复杂的圆和隐晦的约束条件,要求证明一个关于角度和的等式。她尝试了所有她熟稔于心的武器库:塞瓦定理、梅涅劳斯……甚至向量、复数坐标系转换。思路却像陷在一片粘稠的、深不见底的沥青沼泽中,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沉重。每一个看似能行的通路,最后都鬼打墙般绕回到某个死结上。时间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冰凉浸透脊背。

就在心脏被无形的手越攥越紧、几乎要窒息的那一刻,极其细微的、空气被拂动的气流擦过她的手肘外侧。

一个揉得小小的纸团滚落在她的草稿纸边缘。像一尾从冰河深处弹跳出来的银鱼。

林微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一圈——监考老师正背对着她在远处巡看。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麻意,她几乎是用尽了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幅度,不动声色地将那纸团拢入掌心,指腹下的粗糙感无比清晰。

展开。

里面没有字。只有一条潦草、粗犷得近乎歪斜的辅助线!

那线条野蛮地穿透她脑海中那片被混乱图形堆叠的沼泽。像一道撕裂浓雾的霹雳闪电!那根本不是她思维定式里会尝试的路径!它强行打通了某个被所有“完美”公式掩藏起来的路口。

轰!

阻塞的思维堤坝被一个外力骤然炸开。浑浊的河水找到了最锋利的溃决点。之前那些被忽略的细微条件瞬间被这条简陋的辅助线重新串联、整合,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电流!一条清晰、冷硬、简洁得近乎暴力的证明路径在她脑中瞬间成型,锋利如刀!

指尖划过纸页的速度快得像一道残影。铅笔芯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摩擦,发出连续的、急促的沙沙声,如同骤雨敲打窗棂。

监考老师警告的“还有最后十分钟”的冰冷宣告响起。

林微雨在铃声最终响起的那一刻,落下了证明的最后一个句点。笔尖因紧绷后突然的松弛,在纸面上重重地点了一个细小的墨痕。一种劫后余生的眩晕感席卷上来,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疲惫,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灼热?那灼热感,来源于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痕,更来源于那张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揉皱的纸条——它此刻正紧贴着她同样汗湿的肌肤。

尘埃落定。总分揭晓。

偌大的报告厅里,灯光璀璨到刺目,所有目光聚焦在公布榜单的巨大电子屏上。名次跳跃,最终定格。潮水般的惊叹和掌声骤然掀起。

林微雨,第一。

周予安,第二。与她之间,仅仅一分之差,精准地复制了开学摸底考那次的位置互换。

林微雨被礼仪引领着站上最高的领奖台。沉甸甸的纯金奖牌挂到颈间,带着金属特有的冷意。台下无数闪动的镜头如同密密麻麻的星点,捕捉着她清冷的眉眼。她下意识地、几乎无法控制地侧目,目光穿过几级台阶的距离,落向身旁的位置——那个位置站着的男生,依旧是那副微抿着唇、带着点倦意的慵懒站姿,但这次,金牌的光芒映在他侧脸,奇异地柔和了那点点锋利。

无数话筒争先恐后地堵到周予安面前,记者兴奋地发问:“周予安同学,这次以微弱差距惜败给林微雨同学,特别是在最后一道关键题目的处理上,能谈谈感想吗?”

那束追光灯似乎过分偏爱他头顶。他微微偏头,避开直射眼睛的强光,视线却毫无迟疑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锁定了最高处的林微雨。薄唇轻启,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嘈杂的会场每一个角落:

“没有惜败。”语调平稳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那道题,要不是微雨同学,大家看到的可能就是我交白卷了。”

他嘴角勾起那点惯常的、显得有些疏离和漫不经心的弧度,目光掠过林微雨骤然怔住、显露出明显愕然的脸庞。

“头功是她。”他极其自然地说道,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我?顶多是条思路跑偏的引线吧。”轻描淡写,却将所有人灼热的目光和所有聚光灯的焦点,不动声色却又不容抗拒地,全部推向了站在最高领奖台上、似乎有些措手不及的女孩。

在记者们反应过来前,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般,倏然松垮下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染上真实的疲惫和一种急于逃离热闹的浮躁。他甚至没等颁奖嘉宾下来握手,只是极低地对林微雨方向点了下头,转身就分开人群,步伐快得像一阵风,溜得无影无踪。

报告厅里人声鼎沸,闪光灯交织出白亮的网络。林微雨依旧站在最高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捏着冰冷的金牌边缘,那里已被掌心微热的汗意浸染得不再那么寒冷。胸腔里奔涌着无数复杂的感受——是加冕的满足?是疑惑?是一份沉甸甸的重量?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那份茫然与滞涩感,直到两天后返程的火车上,才被邻座女生划拉手机时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打断。

“哇!快看!周予安上社会新闻娱乐版了?”

林微雨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温水险些晃荡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侧过身。

女生将手机屏幕转过来。屏幕上,一个极其熟悉的、懒懒散散的背影,正从一家招牌油腻、弥漫着烟火气的火锅店门口掀帘而出,正是周予安。他低着头,似乎在躲避镜头。

下面是两张更清晰抓拍的特写。一张是他被狗仔堵在路边,眉头微蹙,手刚抬起想阻挡镜头,嘴角却还残留着一抹没来得及擦掉的、红得发亮的油辣子痕迹。另一张,是他终于从路边摊老板手里接过一瓶冰镇豆奶,仰起脖子狂灌,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刚刚经历了某种酷刑。额发被汗水打湿黏成一绺绺贴在额角,平日那份总挂在脸上的懒散与漫不经心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被辣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生动表情,扭曲得有些滑稽,却又鲜活异常!

这个为了躲避颁奖采访,特意溜去小馆子、结果被辣到形象全无的家伙。

林微雨看着那张抓拍到的、周予安被辣得嘴唇红肿、对着冰豆奶瓶子“吨吨吨”猛灌的生猛画面,看着他额角亮晶晶的汗珠和被辣椒狠狠教训过的狼狈……她先是错愕地微张着唇,眼睛睁得圆圆的,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胸腔里盘旋着的复杂情绪——有那份被推至高处的微妙滞涩,有领奖台上那番话带来的灼热与不解——都被这两张格格不入的抓拍揉碎。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清晰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破所有理性的堤坝,直直撞上喉咙口。

“噗——”

一声极短促、因失控而显得有些突兀的轻笑,像一粒珠子骤然滚落玉盘,从她唇齿间溜了出来。

那紧绷了整个赛程、直到此刻才稍稍松弛的神经被那照片里毫不设防的狼狈猛地戳中,嘴角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上翘起。笑意如同初春阳光下骤然消融的细小冰凌,悄无声息地在她眼底漫开一层薄薄的清亮水光。

她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深,直至绽开一个清晰可见的笑靥。

窗外是冬日萧瑟掠过的灰色田野,车厢摇晃,水杯里的温水微微荡漾着,映着少女骤然明亮如破云阳光的眉眼。

那个被她定义为“头号竞争对手”、“懒散讨厌鬼”的影子,第一次有了鲜活、真实的棱角。被汗水、油渍与辣椒涂抹后的棱角,带着人间烟火的温热。

而这意外展露的滑稽与真实,竟让她心弦拨动了第一个真正的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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