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神像

春日尽,夏虫死,秋叶枯,冬日近。

再过段时间,那人就会回来了。

桌上的信件堆积了一封又一封,情话洋洋洒洒占据大半篇幅,每读一句,文字都好似轻盈热烈地从纸上飞舞出来。

它们皆出自同一人手笔。

也不过过去了几月,于血族而言稍纵即逝的时间,洛维斯却第一次对时间流逝有了些实感。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实感酝酿在隐秘的期待里,这份对即将久别重逢的殷切期盼。

残酷的战争没有夺走路伽的性命,相反,他一路斩敌无数,英勇无畏的美名开始流传起来,那些被诬陷的罪名都随着伊芙莎的证词和教会恶劣行径的抖落一并洗清了。

伊芙莎的口碑也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人人口中刁蛮任性的公主,如今成了不与希尔沆瀣一气的一股清流,支持者愈发多了起来。

真相于外界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人们都偏于认可自己想听见的部分,信徒供奉神谕,他们便追随教会和希尔,倘若一切突然颠倒,神谕造假,信仰随之崩塌,曾经轻轻捧高自己的,便会将其重重摔下。

又成为他人上位的踏板。

伊芙莎正踩着希尔这块踏板上位,又把周围一切都当做养料。

“哒、哒。”

莉娜正从楼上下来,脚步声引起洛维斯的注意。

“出门?”

“那小子寄来的信里说辛里斯逃走了,我得去人类世界一趟。”

“说不定已经逃到天涯海角了,去哪儿找到?”

莉娜噗嗤一笑:“他可不会这么快逃走,享受了那么久荣华富贵的人是舍不下手中财富的。”

她朝门外走去,回头看向正在思忖些什么的洛维斯,眼眸一暗:“洛维斯,别再派你的人跟踪我,来一个我杀一个。”

古堡里又落了清闲,不一会儿,楼上又走下一人。

洛维斯见男人面容颓靡,状若无意提起别的事:“前几日我给兰利家主寄了一封信。”

“写了什么?”

“求她救救我可怜的妹妹一命。”

莱诺沉默几秒,忽得言语激动起来:“你也要把她往痛苦边缘逼吗?”

“你不是想得到她吗?除了这种方式能让她活下来,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洛维斯慢悠悠站起身来,靠近他,“她活下来的痛苦不用你背负,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你只需适时给她提供一些安慰,一些甜蜜——”

“够了!”莱诺呵道,双目嗔怒,厉声打断这话,“这种趁虚而入的行径太卑劣了。”

“那还真是不幸,人间旅途把你塑造成了‘正人君子’。”洛维斯坐回原位,“这种方法不用,那你属实没什么优势了,论感情深厚你是比不过的,莉娜和维拉妮卡的关系就像被脐带拴着的母女,只有让她意识到这份连接是自私的束缚,她才会把对一个孩子浓浓的爱转化成相应程度的恨。”

“我不认可你的想法,尽管一直以来我对兰利小姐的一些行为颇有微词。”莱诺靠着椅子扶手,回答道,“跳脱出利益和血缘,多么深重的意义才会让亲爱的甘愿扮演这个身份呢?——她不会走到如你描述的这一步。”

男人怅惘地仰头看天花板:“我还是不够了解她,有关她的过去——”

说话声骤停,莱诺追忆起点点滴滴的相处,忽得发现一丝别扭感:“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他蓦地重新振奋起精神来,下定决心:“我要去趟兰利家,去了解一些事。”

“维拉妮卡的人会守在门口砍你。”

“这不重要,涉及莉娜的事,她会暂时放下这些私人恩怨。”

洛维斯见他如风一般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古堡里又只剩下他一人,绵延无尽的孤独感从四方八面涌上来,席卷他。

这种感受并非洛维斯一人有,伊特拉身居高位的血族几乎都难逃这种体验,于是他们在漫长无尽的寿命中不断寻欢作乐。

但**是填不满的沟壑,洛维斯记事起就观遍周遭形形色-色的血族,冷眼看他们来来往往,如何通过虐杀、泄欲来满足他们永远达不到顶的欲念。

斯特兰德夫人曾一度很担心洛维斯,自己的孩子好像永远处于一个冷静自制的旁观者,细致入微地观察周遭一切,却不参与其中。

血族不亲身体验感受快乐,那追求什么呢?

于是斯特兰德夫人有一次叫住他,紫色的眼眸散发出迷人光彩,她盯着他道:“试试男人吧?”

形形色-色尝遍了,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是真钟爱同性宠物在伊特拉也不算大事。

——洛维斯咬断了那人的脖子。

他对不感兴趣的东西一向没有耐心,不懂母亲的用意。和不感兴趣的人皮肉接触,还要经历像和人交流接触时一样繁琐的过程,无聊的,无趣的。

斯特兰德夫人没再提及这件事,他的孩子在外界看来依旧优秀,这就足够。

她偶尔会问及他的专注。

他答道:“大概是在遵守这个姓氏的职务,就像遵守一种既定的规则,没觉得什么不好。”

“那sweety觉得夫人的称谓该遵守些什么职责呢?”

洛维斯不解她为何突然这样问,转头见斯特兰德夫人正盯着他,极为专注道:“该遵守找个丈夫的愿景吧?我并不需要这个,只是‘夫人’这个身份需要,最近无聊看了会儿人类的禁-书,想给你挑个父亲。”

“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个东西?”他对母亲奇怪的话愈发疑惑起来。

“sweety你不是有这种想法吗?最近我身边的那些男人不都是你引荐过来的吗?”

“他们没让您开心吗?”

斯特兰德夫人顿了一秒,忽得理解到对方真实用意,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送那么多男人来,母亲还以为你想要个父亲。”

“因为母亲您看起来一直都很难过,情人数量多点儿,总有那么几个会哄您开心的。”

“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嗯。”

“sweety,你好像也不开心。”斯特兰德夫人的话幽幽响起,“杀了父亲,拥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力后,你就会变得开心。”

洛维斯蓦地从回忆里抽离出,目光所视依旧是空旷静谧的大殿。

这座建筑物经年累月地伫立在这儿,见证一代又一代家主的诞生与消弭。

如今却成了块烫手山芋,谁都不想要。

“所以该怎么处理这块烫手山芋?”

“那些人已经伏罪。”路伽盯着眼前这座恢宏威严的白色教堂,喃喃,“这些建筑是无法被摧毁的。”

亚伦看向他,只见他神色专注,近乎被它吸引住一般,“你也要开始有信仰了吗?”

“没有。只是每次来到这儿,还是难以不被这座建筑震撼,凝结了无数人的呕心沥血,才造就它。”路伽摸上冰凉的石壁,“这一路来我们见证的被摧毁的建筑还少吗?”

经年累月建成,一朝战火摧毁。

它安安静静站在这儿,是不可多得被存留下来的珍品。

路伽走的时候凭借一腔正义的孤勇,拿起武器奋力杀敌,他的麾下如他一般。可时间渐长,力量里蕴含的破坏力也相应而生,他们沉浸在烧杀抢掠的兽-性里,为此欢呼。

哪怕一开始正义倒向他们这边,哪怕路伽有所约束众人,仍旧无法完全规避个人的恶。

他们赢了,他却没有发自内心地开心,抛开他个人,谁能估量出这场战事究竟是获益多还是折损多呢?

“你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制止那些恶行了。”亚伦安抚拍了拍路伽的肩,“别给自己太大心理压力,等这些事儿结清后,我们还要回卡林那喝酒庆祝呢!庆祝我们平安回家!”

是啊,这也是路伽最初的念想。

他心情舒畅许多,终于可以履行此行真正的目的,帮助莉娜解锁这个地方的入口。

路伽思索着该如何寻找切入点,他忽地问向亚伦:“如果给你一个藏东西的机会,你会把最珍视的东西藏在哪儿?”

“藏东西?那很简单啊!当然是藏在人人都能看见,却不敢去碰的地方。”

人人都能看见,却不敢去碰......

路伽:“我明白了!”

亚伦:“欸欸!话说明白啊!不说清楚又跑了!”

路伽来到熟悉的大殿,抬起头与巍峨的雕塑对视。

人人都能看见却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神像。

他开始在神像周围搜索,没过一会儿便找到一个机关,毫不犹豫按下它,

窗外涌现一层淡淡的光罩,随后它又缓慢地消散了。路伽不确定这儿的人有没有发觉刚才的异样,但是当他走出建筑时,来来往往的人皆神色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莫名其妙突然跑开,又莫名其妙突然回来!”亚伦还站在原处等着他。

路伽打哈哈应付过去,不一会儿下属来了,看着他欲言又止:“会长,您要找的人找到了,但是——”

身后两个猎人架着担架,把班尼的尸体带到了路伽面前。

......

路伽在找人。

他刚刚结束了受封仪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走下台。

实际上那些宣言他一个词也没听进去。

剑身落在肩膀上时他也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应付繁琐的流程,直到站起来对上伊芙莎的碧色眼眸、转身看见众人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此刻荣耀加身。

伊芙莎也许是个好君主,但他绝不是个好臣子,他宣誓时并不专注,效忠的誓词也言不由衷,他一直想着那人,从返程开始就满心期待着见到那人。

像信里面写的那样忘乎所以。

实在是太难熬了。

他要在繁文缛节下亮身,被人看见身上戴着的华丽珠宝、荣誉称号,当然他们也只看得见这些。

每个人的目光大差不差,他竟开始思念起从前洛维斯的眼神来,那回望一眼便会令自己战栗不已的露骨目光,充斥着未开化的野蛮,但也足够纯粹,让他感受到未被外界点缀的自己被看见。

没来,这眼神也没来。

典礼落下帷幕。

路伽一路敷衍了想上前搭话的人,溜出舞会现场,来到阳台透气。

月光映出身后渐近的影子,伊芙莎不知何时到来的,踩着一地银白碎光走到路伽身旁。

“我来这儿,只是担心爱卿是否被愚弄。”加冕后的伊芙莎精神焕发,饱满的神采比从前更甚,她提及洛维斯的事,忽得意味深长道,“你们互相许过誓吗?如果你从他嘴里听到过一生一世的字眼,最好别相信,时间对血族来说根本不值钱。

“不朽的躯体怎么可能会孕育出不朽的爱呢?人类的一生对他们而言只是短暂的白驹过隙。”

她盯着夜色怅然,嘱托关心了路伽几句后又回到宴会。

他转身,夜色里精巧华丽的建筑灯火辉煌,再繁华的景象也有落幕的一刻。

太阳升起。

整个王宫一连几日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路伽应付了无数场舞会,又应付了无数个人,还是没等到洛维斯来。

算了,大不了等回了卡林那去找他,反正去斯特兰德家的路他早就摸熟了。

他在走廊漫步,思索着该为见面做哪些准备,一时没注意,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妇人。

妇人“呀”了一声,定睛看清来人,脸上瞬间挤出热情洋溢的笑容:“布兰大人,日安。”

“日安,夫人。”

她眯着眸子打量面前的青年,对方气质卓越,一表人才,简直越看越喜欢,于是赶紧趁热打铁抓住这个机会:“大人还记得昨晚与您共舞的小姐吗?她是我的女儿,听闻您还尚未婚配——”

“抱歉夫人,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女人咋舌,盯着路伽忽地想起他的出生地卡林那来,又莞尔笑道:“乡下姑娘怎么比得上从小用贵族礼仪熏陶出来的淑女呢?”

“如此夫人便更不该放心把令爱交付于我了,我从小到大都在那片地方生活,身上养成的粗糙习惯很多,生活习性也与这儿很多人不合,怕是照顾不好您精心培养的淑女。您何必让唯一的掌上明珠来我这儿受委屈呢?”

路伽拒绝得得体有礼,话挑不出半分错,妇人还想争取一番,扯着脖子又说了些什么,他的视线却突然投向远处,怔住了。

一人正站在走廊拐角交接处,定定看着路伽。

这目光阔别已久,上次出现是在万物萌芽的初春,对方由他幼稚,唱了首送别的歌谣,他载着得偿所愿的满心欢喜离开,昏了头,后知后觉离别折磨人的属性。

但离别前的情景仍如甜梦般频繁萦绕在脑海里,幸福的眩晕感在与来人重逢后顷刻又袭上来,路伽一颗心噔噔跳着,忘了说话,忘了思考,忘了倾听......

洛维斯盯着发愣的人,嘴角弯起一抹弧度,退身隐入阴影里。

“抱歉,失陪——”路伽撇下妇人,匆忙追上去。

就一晃眼儿的功夫,刚才还在这儿的人已经不见了。

......

暖光倾斜着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男人肩头,洛维斯靠着走廊阴翳一侧,往前行走。

他不急着见sweetie,也不急着让sweetie见自己,出于某种心理,他不想那么快就让对方尝到甜头。

要适时地、刻意保持些距离——

——有疾步声赶了过来。

如果能做到的话——

——有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腕。

“砰——”门在他们身后掩上。

路伽把人抵在角落里,双臂困住对方,他眼神灼灼地盯了洛维斯片刻,下一秒不容拒绝地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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