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在人间蔓延。
浩浩汤汤的军队踏上的每一片土地,都变得血流不止。
人间不太平,蛰伏于黑夜里的伊特拉倒被衬得像座安静的栖息之地,远离纷纷扰扰的战火。
战争已持续数月。
洛维斯回到斯特兰德家不久,人界有关希尔伯爵的流言逐渐四起。
终于在他登基前夜,死去的伊芙莎赫然出现在布兰多尔的中心广场,言辞激烈地控诉这位即将即位的新帝,引爆了这场战争。
教会宣称她已不是从前的公主殿下,而是灵魂被恶魔占据的傀儡,在人间释放恶言恶语。
伊芙莎对这套说辞早有准备,顺着话头反击,声称讨伐自己的那群人早已窃取篡改了神谕。
洛维斯双腿交叠着坐在椅子上,听着下属的汇报。
有关教会越来越多的恶劣事件爆出,那些曾经的追随者们信仰摇摇欲坠,局势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势头越来越猛......
他心不在焉地听完下属的讲述,轻轻摆了摆手,对方便识趣退了下去,留下洛维斯一人。
焦躁的情绪又袭上来,每深一寸,他心底的悔意也跟着深一寸。
他后悔了。
到底还是不该让sweetie上战场,也不该放弃自己之前的筹划。
所有变故皆源于那次会谈,如果当时sweetie指向别人,洛维斯会不计一切手段将人掠回,让他连踏进那片湖水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sweetie没有,还带回来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这问题反反复复折磨他,让他失了决断。
洛维斯拿起桌上的信,起身往楼上走,掩上房门后才展开了信件。
『......
难以置信,先生,您居然放任那个孩子上战场了。
......』
他读完后将信折上,打开抽屉寻找蜡烛,只翻出一截快用尽的,又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动作。
莉娜推开房门:“妮妮来访,有事想跟你聊聊。”
女人通知完便关上了门,洛维斯随手将信压在桌上的一摞书里,离开房间。
维拉妮卡早早在会客厅等着了,目视洛维斯在自己面前坐下,直接说明来意:“那个金发人类呢?”
提及sweetie,洛维斯的眼底爬上一层阴翳。
“洛维斯,你挺会藏-人。”女人冷言调侃,直接说明来意,“我不跟你卖关子了,我来这儿就是要人的。”
闻言,洛维斯不由自主捏紧茶杯耳柄:“为了帷幕吧。”
“是,虽然帷幕已经被修复,但是这几天我又去查看了下,发现它很不稳定。既然那个人类能找回神鸟之羽,那自然也有能力帮助解决这个问题。”
“兰利家主行事凌厉果断,怎么在这种事上拎不清?”洛维斯抿了口杯沿,“费力不讨好的事就不值得花精力去做,那些贱民死了就死了,他们的存在也并不会为伊特拉做出多少贡献。”
“意思是不给人了?”
“就算想给,人也不在我这儿。”
“开个条件。”
洛维斯把茶杯重重一放,紫眸隐隐浮现一丝怒气,维拉妮卡轻嗤一声,毫不在乎。
“这么生气?看起来是无价之宝咯?”
“是,你把整个兰利家卖了都换不了。”洛维斯阴郁地看她。
“别露出这种急了要咬人的表情。我看你都放任那个人类上战场了,说明也不怎么关心他,既然不关心就干脆让给我,我倒是对那小子颇有好感,第一面就觉得亲切——”
“绝无可能。”洛维斯利落拒绝,压抑的语调里情绪翻江倒海,目光审视对方。
维拉妮卡毫不畏惧回视:“你想私吞圣物,独自享用它的力量吗?”
“私吞也好过交付给可笑的圣人手里。”洛维斯眼含讥讽,“你们兰利家热衷于当圣人,结果一个无法再直视血腥选择逃离伊特拉,一个遭巴特算计被残忍分尸,简直蠢不可言。”
“你没资格评判我姐姐!”
洛维斯对女人的呵斥不以为意,继续谦逊有礼地讽刺:“无意冒犯,还请兰利小姐海涵,只是身为旁观者觉得你们这样累得很,把自己搞得血族不像血族,模仿人类也不像人类,杀戮进行到一半忽然要去当圣人了,这不是伪君子的作风么?”
男人低笑,恶意满盈:“残暴是血族本性,大大方方接纳它,然后等着某天这个族群自食恶果自取灭亡不好么?”
维拉妮卡一拍桌子,怒目圆视,眼睛里的烈火要将对方烧尽般:“洛维斯,你也是血族!若是伊特拉遭逢劫难,你也难逃灭亡,到那个时候你还说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来吗?!”
谁料男人露出一抹毛骨悚然、如枯骨般无温度的笑容:“为什么不呢?”
“生来就沾着污垢和鲜血的手,是洗不干净的,你我都是如此,兰利小姐不如趁早看清这点,早点享乐。”
维拉妮卡盯着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少顷,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个话题我们聊得再多也无意义。”
“这点我们观念一致。”
空气安静下来,两人揣着各自沉重的心事。
“斯特兰德家有找到巴特下落的线索吗?”
“暂时没有。”
“兰利家这边也没有。”维拉妮卡站起来,绿眸睨着椅子上的男人,“洛维斯大人还是多费点儿心思吧,您与他共事过,难免落点儿什么把柄,我姐姐就是前车之鉴。”
她踢开身后椅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女人一路走得急,忽而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她停下脚步,看见莉娜正站在檐下喂鸟。
小小只的黄雀垂下小脑袋,啄血族手里的食物,又扑棱着翅膀愉悦地鸣叫。
腰间感到一沉,莉娜动作一顿,余光瞥见绿色的眼眸,她微微转过身,维拉妮卡顺势从正面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胸口。
“谈话不太愉悦吧。洛维斯一直这样,需要不断释放攻击性感受自己的存在,已经形成一种骨子里的潜意识行为。”
维拉妮卡从柔和的声音与关切里感受到久违的安宁,她情不自禁收紧手臂,闻着垂下发丝的味道。
“他的内里是空空如也的,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话。”
“所以我好像懂得太晚了。”她怅然着补充,“有关你的。”
洛维斯刻薄又恶毒的话让她再次审视血族身上残忍的那部分,又让她想起姐姐的话。
黛莉娅曾一遍又一遍在她面前强调莉娜的人类身份,是否因为看出她助长了honey身为血族的那部分,而忽略了人的那部分呢?
如果honey承认自己是血族,留在伊特拉就不会不对,也就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私心。
但她贪恋与莉娜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以“人”的方式实现的。
“早一点......要是早一点想通——”
“妮妮,你真的想通了吗?你现在还在犯浑。”莉娜柔声道。
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
维拉妮卡忽地清晰认识到这个事实,瞳孔倏地放大,抓住莉娜的手臂紧紧盯着对方,眼底流淌出一股无言的悲怆。
下一秒,又反常地紧紧拥住她。
莱诺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被这双倾注满恶意的绿眸紧紧盯着,它间歇不断地嘲笑他,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里如魂灵飘荡着。
——莉娜听到身后迅疾离开的脚步声。
莱诺一路疾步离开,在斯特兰德家的湖边停下脚步。身后有人追了上来,他一转身,便与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对上视线。
莉娜站在他面前,解释刚才的事:“妮妮遇上了些烦心事——”
“所以呢?”莱诺打断莉娜,“你一直在纵容她!在她面前自愿扮演起一个母亲的角色,无限溺爱她!她是不能直立行走的婴孩儿吗?!事事都需要你的照顾?”
男人逐渐平息下来,日积月累的落差感又袭上来,他的喉咙堵塞成一团,声音艰涩:“我要走,你不闻不问。”
莉娜往前迈一步,沉默着想去握对方的手,被莱诺轻轻挣开。
女人的眸光闪烁片刻,她抬起眼看他,声音竟异常平静,山雨欲来:“你开始厌恶我了是不是?”
男人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牙缝里才挤出由委屈扭曲成的气话来:“是。”
“那你走啊!你当时为什么不走呢?!你要想报复我,你最好一声不吭地走!你现在才厌恶我吗?你是现在才看清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吗?”莉娜摘下耳饰,狠狠扔进旁边的湖水里。
“我送你的东西,你扔了!你把我送你的礼物扔了!”
“戴着不高兴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戴!?莱诺,你别想逼我做选择!如果不是妮妮,我早就死掉了,你遇不到我!”
“那现在呢?她在把你往什么方向逼,你不知道吗?”
“这样能让我活下来,你不是期望这样吗?!你不是一直这样自私地期望吗?!”她嘶哑尖叫起来,近乎晕眩的感觉撕扯全身,大概是身体里那一半的血液正在作祟。
那一半的基因把她变成不能见光的生物,日日夜夜折磨她,她睡着时周围是黑夜,醒来时周围也是黑夜,人间每日升起的太阳变成奢侈品,教堂的钟声已成了遥遥的过去。
那个名字的发音也如被风沙侵袭的石头一样变得晦涩。
她无意识摸到湿润的脸颊,失焦的目光怔怔聚拢,这才发觉泪早已淌下。
男人伸出双臂紧紧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唇,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动作,尝试驱散她心底的那份悲伤:“你在这儿太痛苦了,亲爱的,我为什么不走,你不是都知道吗?”
他听到她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我们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曾经让我伤心,也让你伤心的地方......”
莉娜恍惚着喃喃:“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她说得太小声了,莱诺没听清,低头看向对方,莉娜从晕眩里清醒过来:“我们现在都不太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做决定,以后都会后悔的。”
“你也不要被我左右选择。”女人迟钝地推开他,转身离开。
莱诺盯着她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在视野里,屈身发出一声悲鸣,又跑进斯特兰德家的书房里。
洛维斯盯着突然撞门而入的男人,一脸不明所以。
他没问来意,意外的表情在脸上出现几秒后就消失了,洛维斯埋头继续处理斯特兰德家的事务。
莱诺上前几步,一把将桌面的东西一扫而空,纸、笔哗啦啦落了一地:“洛维斯你别装了!你根本不想管这些!”
洛维斯定定看向他,声音冷静:“莱诺你别像一条疯狗乱咬人。”
“疯狗?我?你说我像疯狗?洛维斯你要不再看看自己,对比下谁更像疯狗!把这些纸全换成那个人类的吊唁信,我不信你还坐得住!”
“你又说了什么刻薄话刺-激维拉妮卡?!你不刺-激她,她能跑去找亲爱的寻求安慰吗——?”
洛维斯头痛地揉额角,抬起头时男人已经远离桌前,他面容痛苦,双手握拳捶打墙壁,折腾了会儿又失智般跑出书房。
洛维斯扫过散落一地的狼藉,沉默良久,又头痛得揉起额角来。
......
时间穿过绵延无尽的黑夜,抵达熹光初绽的人间,橙黄的光自地面一点一点升起,点亮这片天地,照在血迹干涸的土地上。
青年手中的银剑照出地上惨淡的面孔,在剑锋朝下落下时这副躯体便彻底失去生机,只是死前还凶狠地瞪着他,嗫嚅着咒骂他。
不止这一副尸体如此。不过他手中的剑一日比一日利落,有些人全然来不及反应。
他们的眼神太坚定了,好像他的确是穷凶极恶的罪人。金发青年从这一张又一张相似的神态里品出一丝可悲,这份他们被愚弄的事实。
愚弄他们的人高高挂起,不关心所谓信仰,也不关心他们本身,但还要借着信仰由头使用他们。
他擦干净剑,朝回走,喧嚣暂止。
远方教堂钟声响起。
“铛——”
这里是永远的安宁之地。
年轻的白袍男人迤迤然步入殿堂,衣角轻盈地掀起,在风中如波浪摇曳。
他在肃穆寂静的神像前驻足,揭下连帽,无神的眼睛逐渐聚焦,落在雪白如玉的雕塑上,变得狂热、痴迷。
他为此呕心沥血。
地面上所有的生物都忘了祂,只有它还记得,但没关系,它会让祂的名誉重新遍布世界每个角落,让祂再次享受敬重爱护。
“轰——”有人破门而入,踉踉跄跄跑到男人面前,“扑通”一下跪在脚边。
“大人!劳请您救救我,现在只有您能救我了——”
班尼斜视地上的人,悠悠道:“司祭大人,你还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儿。”
“离开?”辛里斯怔愣一秒,苍老的脸迅疾狰狞起来,抓着班尼的衣角恳切,“不,我不能离开这儿!大人您一定有办法,您一定有办法让我继续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已经拥有过很多了,超越常人的寿命、财富、地位,这几百年难道还没享受够吗?”
“但这些都是不公的!”辛里斯目眦欲裂,“您允诺时从未告诉我:哪怕长生也无法摆脱躯壳衰老的折磨、拥有财富却无法肆意享用,地位!哈,地位——它更是一次又一次扼杀了我的**!”
班尼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老人:“你太贪婪了,拥有这些,已是莫大的恩赐。”
“这是我应得的补偿!”他形容枯槁,用沙哑干枯的嗓音叫着,“我帮你建成这座建筑、这尊神像!把自己几百年的光阴都投入进去,为你四处招揽祂的信徒!”
“为我?”他轻轻笑了,目光鄙夷,“你没有从中牟利吗?我的要求你真的照做了吗?这几百年来你只顾自己享乐,从来没有把我的要求放在心上,你还骗了我。”
班尼漠然:“司祭大人,代祂宽恕别人的你,该赎罪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能这样做!”辛里斯失控叫起来,但他的声带实在太老太僵化了,难听至极。
他双手死死抓住男人的衣角,神态狼狈地恳求,一遍又一遍。班尼冷淡地朝旁边挪一步,避免他的触碰。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把你的一些证据交上去了。教皇为保住地位,向伊芙莎求和,急需一个人揽下所有罪名来承担民众的怒火,你猜猜他们挑中了谁?”
辛里斯脸色煞白,跌倒在地。
“你以祂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欲,你玷污祂的美名,你亵渎祂,你......罪无可赦。”他的视线一步一步紧逼,温和不再,浓重含怨的指责袭上来。
这具沧桑的、丑陋狰狞的皮囊忽得沙哑大笑起来,衰败的眼睛讥讽地看着面前男人:“但是您当初却信了!哈哈!!我随便在你面前演一演对祂的敬重,您便信了!”
辛里斯朝着他恶言恶语:“您口口声声说要宣扬祂的意志,于是无处不赞美祂,但你却眼明心盲,周围是非分辨不出——”
“闭嘴!”
“祂根本不存在!祂一开始就不存在!”戳到对方的痛处,辛里斯的语气变得更加高昂起来,“祂要真如您所说的这般仁慈,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落入现在这般境地!寿命财富地位本就是我应得的!”
“实际上祂根本不存在!祂根本不——”
“噗呲——”鲜血从辛里斯体内溅出。
插入背部的银剑泛着冷冷光辉,辛里斯被死死钉在地面上,整个人似一副干瘪的尸体,晦涩的眼睛一动不动。
班尼愤怒地紧盯地上的人类,嘴唇因激动而不住颤抖,辛里斯侮辱祂、轻视祂,他克制着想将这人千刀万剐的冲动,最后极其冷漠地吐出那个字眼。
“赝品。”
银剑慢慢从辛里斯背部消失,重新聚形回到巍峨的神像手中。
它肃穆、圣洁、威严,屹立在这儿,就好像祂也一直在这儿。
只有“它”知道,“它”又一次失败了。
辛里斯还是个青年时,他找到化形为班尼的“它”,告诉“它”他能帮助“它”找到“祂”。
那时“它”在人间对“祂”的传颂已过了数万年。
起初“它”也以为,“祂”最终会降临在辛里斯身上。这个青年一开始是慈爱的,对信仰怀着忠贞的热忱,但后来权势的贪婪吞没了他,把他变成现在这副可憎的面孔。
“它”身上的人皮开始脱落,“班尼”的躯体从它身上分离出,倒在地上,似安息了般。
模糊的躯体重新整塑,从白雾里逐渐化为清晰的女人形态,她褪去白袍,略过这里的一切,离开圣洁的殿堂。
她向远方的永夜走去。
女人一进入洞口,凛冽的寒光直直朝眼前劈来,她仰身后躲,定睛瞧见是熟悉的人,又气又恼地喊出声:“西莉纱——!”
西莉纱笑盈盈应了声,提着剑继续劈来,攻击又急又猛,女人来不及闪躲,下意识抬手抵挡——剑锋倏地克制住偏移方向,但还是意外地在手腕上划出一道伤痕。
“啊...错了!错了!”她连忙收起剑,上前查看伤势,又拿药给女人敷上,发现伤痕无法祛除,不由得懊恼,“早知道不跟你闹了。”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剑上:“你能拿起它了?”
“是。”西莉纱艰难扯起嘴角,笑容有些沉重,“这也牺牲了许多,那位大人说‘通往成功的路前这些都是必要的’,我如果一直举不起它,便是辜负了信任我的同伴们,你进来时应该也发现了,外面比以往少了很多血族,他们都为了这把剑——”
她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紧紧抱住对方:“还好你及时回来了,米娅,你出去查探这段时间,我很怕你被那些大家族的血族发现,你知道他们有多冷血,手段又是何其残忍,但是幸好——”
“米娅”任西莉纱抱着,听她絮絮叨叨关切的话:“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
西莉纱无法窥见米娅的神情,在道出这句话后她怔了一秒,开始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她没任何触动,只分析出西莉纱似乎将这句话看得十分珍重,自己并不能感同身受。
不过米娅还是露出以往一样的微笑来,温柔回应她:“嗯,对。”
西莉纱拿起剑,意味着它也离祂越来越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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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神明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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