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一年后,乐安的研究生课程在蝉鸣声中划上句点。

毕业答辩结束那天,教学楼外正下着细密的雨,为燥热的夏季带来一丝清凉。雨水顺着柳树叶的脉络滑下,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导师把她叫到堆满医学书籍的办公室,桌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列巴,空气中散发着阵阵麦香。

“乐安,”导师摘下老花镜,用眼镜布擦着上面的灰尘,“九月份我要去喀山国立医科大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泛黄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窗外因下雨变得灰蒙蒙的天空,“你要不要去读博试试?正好老师在你读博的第一年可以带一带你,”顿了顿,他又继续道“那边冬天雪厚,能埋住好些东西。”

“谢谢老师。”乐安接过导师递来的推荐信,俄文花体字在牛皮纸上蜿蜒的像是心电图般,“我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尽快答复您。”信封边缘处有块暗红污渍,应该是朱砂印泥,可却让她想起纪川手腕上的鲜红伤疤。

那道伤疤,是他在山间别墅院子里修葺池塘时伤到的。那时,自己总想着逃跑,他想尽办法留下自己。乐安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思绪。这一年来总是这样,任何细小的线索都能让自己想起纪川。

回家后,乐安和父母说了导师的建议,父母很支持,对她说,“乐乐,去吧,换个环境试一试。”妈妈的手抚着乐安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就这样,在九月的秋风中乐安离开哈城,坐上了前往异国的航班。

飞机落地时,她感受到阵阵冷风。九月的喀山,寒意已经可以渗透皮肤,比家乡的温度要冷上许多。乐安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冷风裹挟着陌生环境的气息扑面而来。导师站在接机口,白发在风中凌乱地舞动。

“乐安,这边!”导师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让她心中的不安被冲淡一些。

“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乐安快步走过去,行李箱的轮子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正好要去学校办通行证,”导师接过她的行李,“顺便带你去认识一下这边的老师。”他的语气一如既往透着和蔼,却比在国内时多了几分轻松。

驶往学校的路上,导师显得格外高兴,“乐安,你能选择过来读博真是太好了,”他说着,指了指路边的白桦林,“这边的语言你没学过,得先读一年预科,加上博士课程总共需要四年。你父母......会不会觉得时间太长了?”

“没事的老师,爸爸妈妈很支持。"乐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他们...希望我换一个环境。”导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让乐安想起那些在研究生时期他带着自己做实验的日子。

预科的第一堂课是学习俄语字母发音。乐安坐在教室后排,有同学问老师‘命运’这个单词应该怎么发音,听到老师的讲解,她猛然抬头,“Ты моясудьба”(你是我的命运)。这句话,纪川曾在囚禁的日子里对乐安说过,可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下课后,乐安在教学楼前的长椅上遇见了一位中国留学生。“你是新来的学生吗?在读预科?”她递给乐安一杯热咖啡,“我叫纪舒文,临床医学博士二年级。”她的笑容让乐安感到熟悉,嘴角的弧度有些像她记忆中纪川嘴角翘起时的弧度,却又完全不同——那是不带攻击性的、散发着纯粹善意的笑容。

“我是张乐安,”乐安接过咖啡,杯壁的温度驱散了掌心的寒意,“今天是我预科的第一堂课。”她笑着回答纪舒文的问题,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在九月喀山的冷风里,乐安认识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位朋友。

舒文常带乐安去海边散步,或是去当地的小餐馆。她们最喜欢的是涅瓦大街转角处的那家咖啡馆,因此常常去那里点两杯咖啡一起讨论外科病例。舒文的专业知识储备让乐安惊叹,而乐安的临床经验也让舒文眼前一亮。

乐安对舒文说自己这些临床经验都是本科和研究生时期,在医院实习时总结出来的。又问起舒文的专业知识怎么掌握的这么扎实,舒文只说她的哥哥在医学方面很有天赋且愿意钻研,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学到不少。

乐安笑着说,“那他专业方面一定很厉害,真想当面拜访一下。”舒文只说等有机会安排他们见面。

渐渐地,乐安的生活开始有了规律,上午上俄语课,下午和舒文讨论病例,晚上在实验室做研究。失眠的次数越来越少,关于纪川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渐渐模糊。导师对她逐渐开朗的状态感到欣慰,将她和舒文一起带进自己的项目组。

“你们两个配合的真默契。舒文,回国后要不要来我们学校,和乐安一起。”他说这话时,眼里都在放光,就像当年在医学交流会上看见纪川一样。导师是很纯粹的学者,他既欣赏努力上进的后辈,也欣赏纪川那样的医学天才。

那天和导师告别之后,乐安和舒文一起去中超采购。走到冷冻区时,乐安突然看到了一个像是纪川的背影,那人穿了一件深灰色大衣,正在挑选速食饺子。她追过去,却只看见一个超市工作人员在整理货物。"Вы виделивысокогомужчину?"(您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了吗?)她用蹩脚的俄语问道。工作人员摇摇头,继续整理货架。舒文追过来时,她正靠在冰柜上,浑身发抖。

“还好吗乐安?”舒文轻声问,乐安点点头。她没有和舒文说过那段记忆,乐安不想朋友担忧,更多的是逃避。舒文拉着她的手走出超市,冷风吹在脸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当晚乐安做了个梦。梦里纪川站在喀山河畔,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乐安,”他轻声说,“你看,我一直在等你,别忘记我好吗?”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窗外飘着细雪。

乐安后知后觉,冬天已经来了,今年快要结束了。可她还是没学会怎么走出名为纪川的牢笼。

第二天早上,舒文来宿舍找她。“乐安,今天上午没有课,我们去海边走走吗?”乐安已经再次陷入之前的困境中,或者说从未走出来过。

“抱歉舒文,我不是很想出去,想要休息一下。晚上我们实验室见好吗?”她歉意地看着纪舒文。舒文抱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家里时妈妈安慰她一样。乐安落下泪来,洇湿舒文肩窝处的衣服布料。

“没关系的乐安,没关系的。如果想找人倾诉,随时找我,我可是一位很好的倾诉对象,一位优秀的倾听者,最重要的是,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没关系,不要总是觉得自己给别人添麻烦,对我也是,对导师也是,我们从不觉得你是负担,不要有压力。”舒文用柔和的声线开导着乐安,她渐渐平静下来。

“谢谢你舒文。我们晚上见。”

舒文很快离开了,乐安看向窗外,还在飘着雪,似乎更大了些。就像导师说的那样,喀山的雪很厚,可以埋住好些东西。

她重新开始吃药,半年过去,没什么好转,还是会偶尔看见像是纪川的身影。乐安知道,那是自己再次产生的幻觉。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可就连睡梦中也总是出现纪川的身影。这让她感到焦虑。

当然,生活中不全是糟糕的情绪,幸运的是,导师和舒文一直陪伴着她。

2019年八月初,乐安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导师在喀山国立医科大的访问学者进修日期也快结束了。回国前一天,他将乐安单独约出来一起吃饭。快结束时,导师突然对乐安说:“乐安,你是我这几年见过最认真的学生,天赋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心思最踏实的。这两年,你状态和以前差别很大,那年的事......该忘就忘了吧,人生很长,就像是一条河流。河水不停向前流着,日子一直在向前走,我们不能总站在一处,我们也得往前走。不管能不能忘得彻底,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是个好姑娘,老师拿你当闺女一样......在这儿一定好好的,我嘱咐过舒文了,她还有一学年也要毕业了,这一年她会好好照顾你,可你总得自己走出来......老师不多说了,等回国你就来咱们学校当老师,那时候我还没退休。”导师边说,边拍了拍她的肩,就像父亲安慰她时那样。

导师的话让乐安眼眶发热。餐厅里的灯光很暖,照在导师花白的鬓角上,乐安这才发现导师比一年前老了许多。桌上摆着红菜汤和俄式饺子,热气氤氲中,她仿佛又看到导师在机场接自己时的样子。

“老师......”她低头搅动着汤匙,“我最近在医学杂志上看到纪川的专访了。”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导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他现在是美国一家医药公司的代表。”乐安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篇报道里提到了一种新型心脏辅助设备,那是我做手术那年您和我说的......”

“乐安,”导师放下叉子,“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推荐你来喀山吗?”他指了指窗外,“这里的冬天很长,但春天来得特别快。你看那些白桦树,熬过最冷的几个月,一夜之间就能抽出新芽。”

乐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边的白桦树在暮色中挺立。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悠传来,惊起一群鸽子。

“明天不用来送我,”导师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下学期的课题经费申请表,系里领导已经签好字了。你和舒文把项目弄好,回国之后这些对以后工作都有帮助。”又继续道,“乐安,自己在这边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别让老师担心。”导师说完,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晚,乐安再一次失眠。凌晨三点,她披着外套走到窗前。寝室门口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对面,她顾不得穿好衣服,踩着拖鞋就跑到楼下。可是街对面哪有人呢,不过是她又一次出现的幻觉,乐安蹲在街边哭了起来。

自己对纪川的感情很复杂,这是最近半年乐安才发现的事。他像是一剂缓释的毒药,在静脉里温柔地弥漫,悄无声息侵蚀着她心里未命名的情愫和未结痂的伤口。他的影子像是刻在她心里一样,在喀山的雪夜里轻轻摇晃。乐安不想承认,那是她不想忘掉的身影。

她恨纪川用无数的亲吻和拥抱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刻下印记,却又在午夜梦回时,不受控地回想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那些往事像是冻伤在血管中的冰棱,哪怕春天来了,也不肯融化,只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刺出细密的疼,像是提醒着她不可以遗忘。

【纪川,窗外的白桦树开始掉叶子了。我每天数着日历上的日期,还有四个月,今年就要结束了。可关于你的一切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加量的药片也阻挡不了它们出现。导师说遗忘是场慢性手术,时间是最好的缝合线。可你带给我的伤口却没有丝毫的愈合趋势。

昨夜,梦里的你还和从前一样,拿着听诊器贴着我的胸口,对我说这是最完美的律动。纪川,我连超市里卖速食水饺的货架都不敢看,总觉得那些塑料包装里有你的侧脸闪过。

我最近经常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水蒸气在镜面上总是映出你的轮廓。纪川,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每天数着药片度日?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每个夜晚被那段记忆折磨?

现在我才知道,记忆里你的温柔、病态、疯狂,无论好坏,它们都缝在我的脑海深处。拆掉会流血,留着会发炎。

可就算再疼,我也得把这些通通剔除。我该像老师所说那样,要尽力向前走。】

2019.08.09 03:58 记于喀山国立医科大学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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